第11章 卷珠簾

第八章卷珠簾

第八章卷珠簾

我惴惴不安地窩坐在車裏,手邊長虹的劍柄上,因為久久地緊握而黏上一層晶亮亮的薄汗。馬車行駛的極為平穩,想是因為兩個毂輪都鑲了厚厚皮革的緣故,不覺一點颠簸。也因此,原本的方向感喪失大半,我剛開始還能勉強記住拐了幾個彎,後來幹脆一片混亂,不知身在何處了。

外頭看去雖是素車白馬,一派不惹眼的模樣,真正坐進來才曉得內飾錦繡堆疊,根本不管是不是處在盛夏,身下織金錦的褥子足足有半尺來高,軟綿綿的濕熱。轎簾必須從外頭才能打開,兩邊的窗戶也被牢牢的封住,我觸手試了一試,發覺牢靠得很,便是以劍用力劃刻也不見絲毫的痕跡。

我原來沒怎麽見過那東西,覺得新奇,湊近了睜大眼一瞧。借着車裏明滅搖曳的燭火,看見上頭錯綜盤曲的一層網,正閃着細密的寒光。

金縷線的。

這東西少說也要成百個有二十年工齡的匠人弄三年才勉強成型,貴重的要命,便是有錢也沒處買。質地緊實堅不可摧,防的就是暗地裏動刀劍的人。

我手一抓長虹上的劍穗,心仿佛沉入黑水,道聲,“完了,別是上了賊船了。”

後背正發寒,只覺車子緩緩停住,轎簾掀開,為首的仆役颔首。

“請少俠下車。”

我一躍而下,差些沒被晃瞎了眼。正是更深露重的夜裏,周遭卻明光閃爍,恍如白晝,一瞬間叫我以為自己坐了一夜的車,下車時天業已大亮。

硬挺着站了半日,方能将眼皮慢慢擡起一條小縫兒,透過這道縫,瞧見我身一處三進三出的深宅之中。古樹參天,亭亭如蓋,地下青石板磚一塵不染,我轉頭看自己方才坐的車子,兩道不很顯眼的車轍順着輪子,蜿蜒至垂花門外。灰白的院牆有兩人多高,上頭浮雕着盟主府的金粉麒麟。每一面牆都挂數十個熊熊燃燒的松明火把,熱浪席卷,四下通明。

若是說這裏是盟主府,還是少了些氣派,若說這裏是什麽別院,那牆上的金粉麒麟卻無從解釋了。

我正納悶,就聽一句,“少俠,這邊走。”

一管家模樣的漢子弓着腰,朝我谄笑說。

我無聲地跟上去,沒走幾步,身後“噌”一下圍過來一群人,都是八尺高的漢子,挎着刀,不茍言笑地走在我身側,想是生怕我忽然飛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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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俠莫怪,我家主人一向慎謹,此舉乃是不得已為之。”管家在身前領路,一面走,一面掉頭同我解釋,嘴邊兩撇八字胡一跳一跳。

我皺一皺眉,問,“此處是何地?”

管家登時不做聲了,我心知有人封口,便不再問,暗暗打量起此處景致。

饒是江南風光,建築格局與湘南的大為不同。鬥拱飛檐,抄手游廊蜿蜒不到頭,芭蕉翠竹一應俱全。只是不知這位方盟主何許人也,青磚黛瓦的院子偏偏将抱柱漆色塗成正紅,松明火把添置了一堆。弄得好好的院落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輕蟬送夏,晚風泠泠,無端吹過高樹,低枝窸窸窣窣地作響,驚了樹上栖的三兩只鳥。回廊迤迤,上架危橋一座,足底溪流涓涓,薄露淺沙。

忽然就憶起玉蟾宮。這一遭來嘉興,連今年的頭一茬荷花都誤了。每年夏日,碧波池裏芙蕖尤盛,粉白花朵亭亭玉立地婀娜,風姿綽約,嫩蕊凝珠。晚來天氣轉涼,和虹貓對坐月下,手邊盛幾盞白露醉,溫溫軟軟說些家長裏短的閑話,便是千金都不換的良辰美景。

想着虹貓,我咬了咬唇。這家夥一向對自己馬虎得要命。也不知燒退了沒,睡得可安穩。

反應過來才覺自己傻得很。我孤身一人,他又怎麽肯放下心來,好好躺着養病。估計正心有不甘地強撐着,眼巴巴地望我回去。嘴角牽出一抹苦笑,只盼着那方靜安是個好陪襯的主兒,早早應付完放我走。

繞行半日,游廊到頭,蔓草斜出間夾一條細膩的松石小徑,兩旁月季生得重累叢簇。面前展開一幅清風長卷,方圓幾畝的水塘碧波蕩漾,不種芙蕖,月下泛着銀光,倒映出星點爛漫。一眼望見湖心有個小小的亭子。

管家使個眼色,撐船的将纜繩一解,豫備撐篙。

“我家主人請少俠至湖心一聚。”

我負手而立,擡眼瞧了瞧他,不作聲地朝前踱了兩步。右足輕點,一旋身朝湖心飛去。藉水面上踩了幾腳,帶起一串碎浪。

虹貓有一門令人拍案叫絕的輕功,取個好聽的名兒喚作“踏雪尋梅”。冬日裏行在茫茫白雪之上,饒是半點痕跡不留,遠遠望着,那身形就如同輕霧一般,叫人挪不開眼。我自己的輕功就沒這麽出塵絕豔了。只一點,疾速略過水面之時,足下所到之處凝成小小的一層薄冰。好看是好看,但被他叨叨了不止一次,說就是個花架子。

我與虹貓閑時常常切磋,長虹劍的劍招也依樣畫葫蘆學了幾式,收發自如不成問題。唯獨這踏雪尋梅一樣,怎麽都練不到精髓,連肖其三分都做不來。

恐方靜安起疑,我又怕使冰魄的輕功露餡,只得收了自己的真氣,硬着頭皮學了個踏雪尋梅的起勢,踏水飛過去。

心虛一想,萬幸正主不在跟前,就算我将他的踏雪尋梅篡改得破了天去,也不至于魯班門前弄大斧。

輕飄飄落了地,不免一陣心驚肉跳。之前在案上離得遠,只道是個普普通通的涼亭,近了才發覺亭子倒是亭子,不過四面都以桃木擋板釘死,只留一扇小門出入。透過半開的門扉,看見裏頭的燈火通明。

“少俠好身手。”

循聲望去,一穿金戴銀的女子自門裏款款走出,蓮步輕移,妩媚一笑。

我拱手抱拳,道,“想必,閣下便是方靜安方盟主。”

女子盈盈福身回禮,眼波流轉,啧啧兩聲,“正是。虹少俠少年英才,真是一副好相貌。”

我視線在她秋香色妝花緞的衣料上游移,又打量她朱紅色丹蔻的纖纖玉手,最後對上方靜安一雙丹鳳吊梢眼。

她實在談不上好看,臉面上顴骨太高,連帶着整個臉盤都架空了起來,雖是塗了厚厚的脂粉,濃妝豔抹卻愈發顯得戾氣逼人。鼻子生的秀氣小巧,眼窩很深,嵌一對丹鳳眼,英眉斜飛。

我頓了頓,淡淡道,“不知盟主請在下至此,有何見教。”

方靜安的手捂在朱唇上,呵呵笑了笑,“憑是少俠心急,我哪敢提什麽見教。不過是大會在際,請少俠一聚,話話家常。”

“家常就免了,”我眉頭微擰,“七俠素日同盟主府無往來,盟主好意心領了,只是在下要事在身,先走一步。”說罷,不再猶豫,抽身欲走。

“少俠留步!”

我回頭,道,“盟主何事。”

“是我唐突了,此次請少俠前來,實是有要事相商。”方靜安神色忐忑。

“要事?”我問

她欲湊近同我說話,往前走了兩步。我卻不給她這個面子,她走幾步,我便退幾步。方靜安見狀不再靠近,幹笑。

“少俠真是戒備的緊,我還能把少俠吃了不成。”

我視線飄到遠處,不置可否,緊了緊手裏長虹。

方靜安收了笑靥,壓低嗓子,道,“和少俠商議的,正是水鬼一事。”

水鬼?我心下冷笑,這事情就是他們自己做下的,賊喊捉賊這一招也太不自量力了。

但為了一探究竟,我還是輕輕蹙了蹙眉,不動聲色問,“何謂水鬼?”

“少俠不曾聽過麽?”方靜安大驚。

“自然不曾。”

她又換了一副笑語嫣然的樣子,“那更要和少俠好好地交待,此事可關乎嘉興民生安定,少俠不會坐視不理罷。”

那一句話看似雲淡風輕,實際“坐視不理”四字咬的極重,将我擺在一居高臨下的位子,

不給喘息之機。

我拗她不過,只得随她進了亭子。

水亭內裏十分寬敞,容幾十人富富有餘,陳設富麗堂皇。想是為了彌補四面都被擋板釘死,牆上水墨氤氲地繪了各式各樣的風景圖,有舊草春生,有夏荷碎雨,有秋露繁霜,還有冬雪皚皚,乍一看以假亂真。和外院一樣,壁上燃了一圈兒火燭,生怕有哪個角落照不到似的。

三足香鴨熏籠燃着龍涎香,飄起青煙袅袅,碧腦浮冰,紅薇染露。我坐在紅桤木椅子上,覺着仿佛關在箱籠之中,被凝滞的空氣弄得頭昏腦漲。

甚至出現那麽一絲的幻覺,我覺得我嗅到了淡淡的血腥氣。

“少俠,這屋子裏可還亮堂?”

方靜安的聲音仿佛是從極遠極深的地方傳過來,我忍着頭暈目眩,吞了吞唾沫,努力将眸子睜開,看見她鬓邊累金鳳的珠花,緩緩點了點頭。

方靜安輕笑一聲,揮揮手,一邊侍立的傭人碰上一盞銀嵌玉宮燈,當中一塊上好藍田玉,精雕細琢出仙鶴延年的式樣。插蠟燭的地方鑲琉璃的罩子,圈了一圈,燭心正巧對着我。傭人燃起白色的素蠟,登時一股清甜異香竄入鼻腔。

“南海有鲛人,出鲛绡紗,入水不濡,世人皆道鲛绡一尺千金,又怎知取鲛人油脂,集灌成蠟,每支須萬金之數,美名‘長生燭’。”她說完,頓了頓,開口道

“也只有這麽金貴的蠟燭才配得上少俠。”

我緘默不言,暗地裏緩緩運氣,真氣順着丹田而上,至頭頂百會穴,終于驅散先前的昏昏欲睡之感,眼神清明。

想是要打破僵局,逗引我開口,方靜安拐了幾個彎子,問“少俠貴庚?”

“虛十八。”我冷聲。

“可否婚配?”

我搖搖頭,“不曾。”

她一拍掌,面上欣欣然,“正好!我有個未出閣的遠方小妹妹,家世人品都是極好的,說給少俠如何呢?”

我無奈扶額,道,“這就不勞盟主費心了。”

等了半日要方靜安說水鬼,誰知道這家夥恍若混忘了一般,只一個勁兒繞彎子。菜一道道傳,正是櫻桃紅熟的季節,呈上來的軟香糕以櫻桃酸汁澆了一層饴糖,隐隐泛着鮮甜色澤。鲥魚清蒸,佐以姜醋黃酒,魚身銀白肥美。新筍同火腿吊了一碗湯出來,最上還飄着油星。

莫說動筷子,我自坐下連一口水都不曾喝。

她神色憂懼,關切問,“少俠,想是我盟主府的菜盞不合心思?”

我掩飾般地一笑,道,“多謝盟主美意。并非在下推辭,實在患有隐疾,戌時之後,便不再吃東西了。”

“原來如此,那麽”她托腮看我,“東西不吃,酒還是要喝一盞的。”

身旁丫鬟走上前,捧着描金酒壺,往面前杯裏注入酒漿。燈影瞳瞳下,我看見那酒漿暗暗發紅。

“少俠可曾讀過《禮記》呢。”方靜安舉杯,笑問。

“不敢說讀過,只粗粗翻了幾次罷了。”我的手指在杯口上摩挲。

“《禮記》中有一酒,酒色淺紅,味甘而醇,名為——粢醍。”

我低頭,晃了晃青玉的酒盅,浮醪随觞輕轉,酒面上細白泡沫仿佛素蟻自波中跳動一般。我端杯仰脖,一飲而盡。

“‘粢醍在堂,澄酒在下’,果然好酒。”我捧了一句。

“少俠就不怕我在酒裏下毒。”方靜安笑得輕巧,試探問。

我一挑眉,“若是盟主要下毒,恐怕不會用這麽笨的法子。”

方靜安眸光閃爍,丹鳳眼愈發顯得狹長深邃,笑容如濯濯春月柳,道,“那是自然。”言畢,将自己杯中的也飲了。

我其實并不有十分的把握她不敢下毒。她面上雖和煦春風,內裏卻是深不見底。若不是悄悄以銀針試毒,委實是不肯大大方方飲那一杯酒的。

“唉,這便要和少俠說正事了。”她朱紅的長指甲在桌案上無意識地輕敲,柔柔嘆了一句。

我豎起耳朵。

“方才說的水鬼,乃是一幫子亡命之徒,不知受了什麽人背後的指點,每年裏總有那麽幾個月神出鬼沒,在江上潛着,遇到船來,便從底下鑿穿,沉屍奪財。漁民商客無不受之苦,每年都傷幾百條人命!”

我心裏冷笑,你也知道是幾百條人命。

她眸色暗淡,唏噓道,“只是我雖為武林盟主,此位也是家父傳下。對外,終究是個女兒家,眼疾這些年又愈發厲害。力不從心了。”她一只手輕輕撫上右眼。

我忽然覺得方靜安這話有點兒不對勁,但究竟哪兒不對勁,我一時卻說不上來。

“少俠乃七劍之首,可願意同盟主府聯合,共查水鬼一案?”

未待我開口,她已自顧自接下去,“不急,少俠慢慢思忖,待我吩咐人上主菜來。”

旋即四五個人高馬大的漢子遠遠地渡船過來,扛起一只胡桃木的碗口粗的杠子,一只油光水滑的白羊四腳朝天,被捆得嚴嚴實實。

“少俠可知這是何物。”

“羊。”我摸不清她的路數,就如實回了。

“可錯了,”方靜安眸子眯成一道細縫,掰了掰手指,“這是一頭,鹿。”

“鹿?”

我喉間一緊,登時明白她是什麽意思了。先秦時趙高獨攬朝政,排除異己,牽鹿于堂上,喚之馬,若有異議,殺之。

“今日請少俠來,正是要嘗嘗這一道鹿脍。”她笑。

只聽過魚脍,什麽時候聽過有人拿羊來做脍的?我心道。

方靜安一挑眉,三把寒光閃閃的鋒利刀刃登時插入白羊喉嚨,腥紅血漿霎時噴出幾丈遠。那羊喉嚨裏冒着血泡,慘叫一聲,無力地掙紮了幾下,兩腿一蹬,不動了。

我不忍再看,轉過臉。

亭子裏彌漫着令人作嘔的腥膻與血腥氣。一盤鮮血(和諧)淋(和諧)漓的羊肉被擺在跟前,外頭的蜷曲的毛還未除盡。

“少俠……”我聽見方靜安的聲音婉轉甜潤,模模糊糊的,辨不清遠近。

“你說,這是鹿還是羊?”

我竭力将視線從那盤血淋淋的東西上移開,只覺一陣頭暈目眩,胃裏翻江倒海一般,一時撐不住,掩住口唇,支不住地咳嗽。

“少俠還真是羸弱,略見了些血就挺不住了,真像個女兒家……”

我強打起精神,道,“自然…是羊,盟主美意,在下心領了,聯合一事,就免了罷。”

“哦…是嗎,”方靜安眸裏寒光一閃而過,“我知道了。”

我視野都變得模糊,自知不可再留下去,欲起身。誰知一站起來眼前登時金星漫天,軟綿綿倒在地上。劇痛自肺腑而來,五感頓失。只聽見長虹跟着墜地,當啷一聲響。

“啧啧啧!”

有什麽人冰冷的手指抓住我下巴,狠狠一捏。

“真是可惜了,少俠,你可知道,雖長生燭價值萬金,卻是毒中之毒呢?”

我太陽穴轟鳴不斷,心肺痛的連吸口氣都糾結成一團。唯殘存一丁點意識,我伸出手去,想抓住跌在不遠處的長虹劍。

手背被一腳踩住,劇痛之下,仿佛聽見指骨碎裂的聲音。

我什麽都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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