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鹧鸪天
拾一 鹧鸪天
拾一 鹧鸪天
玉蟾宮的荷花開得正盛。
清風泠泠,吹皺一池澄澄碧水。荷葉接天,大的從池底淤泥扶搖而上,高出水面數十寸。小的也有碗口大小,圓潤清正,煞是可愛。放眼望去,玫粉色嬌豔欲滴的芙蕖掩映其中,只露出半扇兒袅娜多姿的臉頰。
虹貓在湖心亭擺了條長案,畫畫用的。他輕衣緩帶,長發以一段白絹在腦後輕輕束起。在亭下酽酽的陰翳裏,這麽一幅清爽的打扮更襯夏日。
這打扮是我給他想出來的——我總打趣他一身勁裝穿了四季,連刺繡針法和樣式都不曾變上一變。因而效仿魏晉名士風流倜傥的打扮,給他弄了幾身新衣裳。
實在是個衣架子,新衣裳不上身還好,一上身簡直迷得人七葷八素,簡直叫我移不開眼睛。
我三心二意,一面幫鏡子前的他绾頭發,一邊偷看鏡子裏頭那張俊臉,還一邊在心裏默念阿彌陀佛:辛虧這小子被我遇上,不然出去了怕是要禍害多少良家姑娘。
虹貓坐在銅鏡前,拈起袖口上的紋路細細打量,正在稀奇,一擡頭看見我對着鏡子傻笑。
“我臉上有什麽東西嗎?”
我連忙搖頭,“沒。”
他愈發不解了,“那你樂什麽。”
我将手裏烏絲弄得妥帖,道,“樂你長得好看不行麽。”
他聽了這話陡然笑出聲來,握住我幫他绾發的一只手,故意逗我,說:“吾孰與城北徐公美?”
我聞言,曉得他占我便宜。一扯虹貓頭發,聽見他吃痛叫了一聲,才心滿意足地松開手。俯下身子,湊到他耳朵跟前。
他那耳朵色如白玉,日光下甚至能看到細小的血絲脈絡,耳垂柔柔軟軟的一小團,不禁讓人心生揉搓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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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故意将唇貼近他的耳朵,氣流輕輕拂過他耳前皮膚,輕聲,“君美甚,徐公何能及君耶?”
想是被我弄得發癢,虹貓整個人縮了一下,用手摸了摸耳垂,轉過臉。
我本就湊在他耳邊,他這麽一轉臉,兩人正好四目相對,距離不過咫尺,已經是鼻尖挨着鼻尖。
那家夥的睫毛閃了兩下,狡黠一笑。
我只覺虹貓的手覆在我後腦勺上,朝他那個方向輕輕一按。我的唇登時撞上兩片柔軟如棉絮一般的東西。
他淺嘗辄止,松開我,笑着說。
“天熱歸天熱,你怎麽又臉紅了?”
我還在嘴硬,“你才臉紅!”
虹貓莞爾,朝鏡子一挑眉。
我順着方向望過去,銅鏡裏的人臉上雲蒸霞蔚,紅霞都快蔓到耳根子了。
我一時又羞又氣,抽身欲走。虹貓伸出手,扯住我腰際束帶,一把拉進他懷裏。
坐在他腿上,我真真是臉紅也不是,不臉紅也不是。
他湊得近了些,下巴擱在我肩上,兩手環在腰際,像是失而複得什麽一般,心滿意足地嘆了口氣。
“唉,我為什麽這麽喜歡你呢。”
暖氣拂過耳畔,正是炎夏,以前的這個時節,多說一句話都嫌熱,更不喜和別人黏在一處。
但這樣的習慣,我當時暈暈乎乎,都忘了個一幹二淨。
“你少說了幾個字,”我捏住他白嫩的臉,一字一頓,“是為什麽這麽喜歡戲弄我,才對。”
虹貓聞言,一勾唇角,當然因為我捏着他的臉,他這麽一笑并不十分顯眼。但還是被我瞧見。
我手上的力道暗暗大了些。
“停…我錯了…我錯了…”
聽見虹貓忙不疊告饒,我松開手。
“河東獅吼。”他眉目間笑意朗然。
“那你是什麽?”我白他一眼。
虹貓面不改色心不跳,“我是懼內。”
我啞然失笑,心滿意足地覆上他的唇。
“想什麽呢?”
虹貓指節輕彈我前額,笑說。
我一怔,擡頭看見虹貓手中的畫筆,才發覺自己神游了大半日。我連忙起身,到長案跟前。我發呆的功夫,他這幅長卷繪制已差不多到了收尾的部分了。
卷上繪着滿園夏景,蓮葉以淡墨勾染,細筆描出葉脈,密密挨挨地舒卷,幾乎覆蓋水面。當中荷花穿插相擁,嬌嫩欲滴,設色淡雅,恍若清風拂面。整幅畫筆法細膩,着色幹爽,不見半點浮麗谄媚之氣,只是名士高遠閑逸,收放潇灑自如。
他素手執筆,寥寥幾下,留白處便現出山色空濛。
“好了。”虹貓将筆一擱
我嘆了一聲,恨不得将自己這兩雙眼睛都撲到那畫上去。
“這都是誰教你的?”
他一手伸進水盂,洗淨指尖殘墨,轉頭沖我道,“是我爹。我小時一直跟着他,下棋畫畫之類的都是他教的。”
想是畫畫耗了不少氣力,虹貓将東西收理幹淨,懶懶地跌回椅子上,拈了一顆我剝好的蓮子到嘴裏。
我看了看自己手,嘆說,“我娘之前也給我請了不少教畫畫的先生,有一個還是宮裏畫院出來的。結果銀子花是花了,我每日都是去了瞎胡鬧,一點兒進益都沒有。”
他一聽就笑了“無心插柳柳成蔭,我小時候覺得除了練劍沒有更難的事情了,我爹一叫我畫畫,我巴不得趕着去。”
我忙不疊道,“這幅畫你別糟蹋了,裱起來,我要挂玉蟾宮正堂上去。”
“你宮裏名家字畫兒那麽多,我這幾下子哪敢比,沒的挂出來班門弄斧了。”
我搖頭,“有道是真名士假風流,我可不喜歡那些老古板的畫兒。要麽是‘馬一角’,要麽是‘夏半邊’。”
虹貓樂得一下自椅子上頭坐起來,忍不住道,“真真你這張嘴,馬遠和夏圭要泉下有知,還不氣得爬起來!”
我吐了吐舌,将話題岔到他的畫上,指着畫卷上一角,“你題跋還沒寫。”
他無賴似的又躺回椅子上,兩腿一搭,支腮看我,眸子裏倒映出勝景一片。
“這畫誰要裱,誰自己寫題跋去,我不管。”
我恨得咬牙,只是冰魄沒在手頭,要不然直接上去揍了這小子。
他見我惱了,便不逗我,一本正經地坐正了,嘴角含笑。
“藍兔,你小時學字,臨的是誰的?”
“我開頭學楷的時候,臨的歐陽詢的九成宮。後來大些,我娘又叫我學趙孟頫的行書。”我不知虹貓用意,偏頭仔仔細細思量了半天,如實道來。
“那你會瘦金書麽?”虹貓問
“習過一兩日,興許一半個字還會寫。”
他聞言,另在筆架上取了一支長鋒狼毫,筆尖倒是嶄新的未曾用過。
“你試試,又不難的,這樣的山水畫須得纖麗些的字寫題跋才好看。”虹貓将筆遞到我手中。
我許久沒正兒八經寫過字了,先前寫字多是作信,潦潦草草地寫了行楷去。一下子忽然認真起來,手居然不争氣地抖起來。
“你是昨兒才學會寫字嗎?”虹貓樂得在旁瞧着,一副狡黠奸詐的樣子。
我顧不上同他理論,挑眉白他一眼,繼續手抖。
他大概是看不下去了,等我寫完第一行,忽然自身後俯過來,握住我那只正寫字的手,輕輕運筆。
“你瞧你,好好的壞了我一張畫。”那個溫和的嗓子在我耳後低低地笑。
我不服氣,辯解說,“要我寫的是你,現在嫌我寫的還是你,哪有這樣的!”
虹貓咬住我耳朵,輕聲,“是是是,小祖宗。”
短短幾行字,他硬生生寫了半天,末了一擱筆,手卻還在我腰上覆着。
“你看,如何?”
我定睛一瞧,端的是個纖細秀麗、骨肉挺拔,如屈鐵斷金,自有一股風流之态。最底下還落了他自己的款。
當然不是“長虹劍主”“白衣少俠”“玉蟾宮吃軟飯”之類的,那是五個字,清清秀秀寫着——“初霁亭主人”。
初霁亭就是原先荷塘裏的湖心亭,年久失修都破敗了不少時日。因為虹貓歡喜這亭子在水上,四面通風最是涼爽,我才命人修繕。新亭子自然要有個新名字,我托了虹貓取,他這幾日一直琢磨此事。
“為何要叫‘初霁亭’。”我皺眉
虹貓笑而不語,沖我一眨眼。
我登時就明白了,低眉莞爾。
雨晴曰霁,自屍山血海裏踏過的人,總是分外向往晴空萬裏、蒼穹如鏡。
如他,亦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