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綠樹成蔭的窗外有暖陽落下斑駁細碎的光,陽臺外的晾衣杆挂着一條幹淨的黑色領帶,在風中微微搖晃。

陸一滿架着防輻射的銀邊眼鏡,将文檔發了過去,袖口處的手腕泛着些許微紅的痕跡,在他停手的時候,那點痕跡又很快隐藏在袖子裏。

彭多多頂着一個艾莎公主的頭像瘋狂發消息,一張又一張的圖片發過來,問他該選哪張。

他看着裏面不同顏色不同角度卻異常眼熟的雷克薩斯,随口一笑。

——“怎麽來問我。”

——“你不是設計師嗎,幫我看看哪輛更符合我的氣質!(貓貓眨眼jpg)”

臉上的笑意揚開,圓潤的指尖摁上鍵盤。

——“我是服裝設計師,又不懂車。”

發完這一句,他就關閉了聊天對話框,打開了另一個軟件。

圓圓的大腦袋,黑漆漆的豆豆眼,還有在嚴肅的西裝革履下,小小的身體挂着一條黑色領帶。

這是沒畫完的Q版漫畫。

當初讓陸一滿對這本小說産生興趣的契機就是書裏的“陸一滿”與他太過相似,相似到仿佛另一個平行世界的自己。

他們同屬于設計專業,只設計女裝,只在線上接單,有自己獨立的品牌,并不賣身給公司,雖然養活自己不難,但也算不上太知名。

不過稍有不同的是“陸一滿”另外培養的興趣是畫素描,喜歡看山望水,帶着畫板,可以自己一個人跑進深山老林裏消失很長時間。

也不怪他當初摔下山坡之後一個月都沒有人去看他。

而他則喜歡畫漫畫,在公衆平臺上有一個獨立的賬號全是他的小漫畫,并且因為溫馨可愛的風格吸引了非常多的粉絲。

不過他是自由人,不簽公司,只畫着玩,偶爾開直播只會露出一雙手,但那也讓許多粉絲瘋狂。

他喜歡和其他人分享那些可愛的小故事。

這樣看來,性格上他倒是和這裏的“陸一滿”不太像。

來到這裏之後,他将“陸一滿”的素描本全都好好的收了起來,連用到一半的畫筆都沒有丢,全都放在箱子裏鎖了起來。

他自己則是重新開啓了自己的漫畫賬號。

面容嚴肅的小人睜着一雙黑漆漆的豆豆眼,只是板正的領帶不見了,抿緊的唇角向上一挑,一個冷笑頓時出現在圓圓短短的小人臉上。

他滿意地勾下最後一筆,桌上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

來電人,宋女士。

“喂。”

“一滿,今天過來吃飯吧。”女人的聲音帶着一些微不可查的試探,還有些小心翼翼。

似乎是怕他拒絕,電話裏的女人又連忙說:“今天是你妹妹的生日,沒有叫其他人,只有我們一家人,所以想叫你過來吃個飯……”

說到最後的時候,女人的聲音變小,直到聽不見。

他看着屏幕裏正瞪着豆豆眼對他冷笑不屑的小人,薄唇微啓。

“好。”

電話裏的女人頓時松了口氣,連聲音都變得輕快不少。

“那我讓司機過去接你,晚上吃完飯再一起切蛋糕……”

聽着女人的絮絮叨叨,他忍不住有些思緒發散。

……

尋常人很難保有三歲之前的記憶,但他卻記得,而且記得很清楚。

在三歲那年的冬天,父親意外去世了,賠款下不來,而他母親是個漂亮柔弱又沒有吃過苦的女人,光是安頓好父親的葬禮就費盡了她所有的精力。

公司那邊一直不太想承擔責任,每天都派人來游說,軟硬兼施,好話說盡之後便派人天天守在他們門口。

這樣一個一直被丈夫嬌養的女人難以承受生活突然施來的重壓,房租,旁人異樣的目光,公司的威脅,還有一個三歲小孩的吃穿用度已經将這個不夠堅強的女人壓垮。

她無法解決那些突如其來的問題,于是她選擇了逃避。

在整整哭了一個晚上之後,她收拾好陸一滿的東西,在一個大雪紛飛的黃昏将他送往了福利院。

而她自己則逃離了這個城市。

陸一滿知道自己被抛棄了,三歲的小孩,還學不會自欺欺人。

于是恐慌席卷了他,那些可怕的問題全都壓在他幼小的身體上。

他花了三年的時間才融進那個破舊的院子,接受那些“夥伴”,并且在耳濡目染之下也成為其中一流,收養是唯一的歸宿。

這個機會在他六歲的時候到來了。

作為一個孤兒,即便他有母親,可再去奢求一個母親的愛就太過奢侈了,三年的孤兒院生活已經讓他和所有的孤兒一樣,只要有個家就好了。

他是個唇紅齒白又懂禮貌的好孩子,所以他理所應當的被看中,在“夥伴們”羨慕的目光中被接走。

這讓他茫然又緊張,期待中又不免有些害怕。

就算他已經接受自己是個孤兒,可就要成為別人家的孩子這個事實還是讓他覺得沒有真實感。

當對方問他介不介意改姓的時候,他才猛地一愣,大聲哭了出來,一直壓在心裏卻又無法排解的悲傷和恐慌全都釋放了出來。

他沒有改。

因為那一刻他又覺得自己并不是真正的“孤兒”。

對方待他還算不錯,因為無法生育,便真的将他當自己的孩子養,在最初的緊張和局促過後,他也慢慢開始放松下來,逐漸接受自己的新生活。

只是生活的磨難遠不會這樣輕易結束。

一年之後,那對夫妻突然懷孕了。

寒冷重新席卷了空氣,一天一天,一夜一夜,變成窗外枯黃的樹,昏暗的天空,還有那些小心翼翼不想讓他聽見他也假裝沉默的竊竊私語。

一個擁有三歲記憶的孩子懂的很多了。

他被重新送回了福利院,在那對夫妻歉意的目光中,他兩手空空的被接走,又兩手空空的被送了回來。

一如最初,一無所有。

那之後,他成為了孤兒院真正的孤兒。

因為随着年紀越大就越不可能再有家庭願意要他。

在時間的長河中,他從未抛去幼年的記憶,可這也沒有成為他的阻力,畢竟生活始終在繼續,并不會因為他承受的痛苦而停止運轉。

在社會資助的幫助下,他努力上學,平安長大,因為成績優異,高中的時候就去了市裏。

他足夠優秀,足夠耀眼,卻也足夠沉默。

高高瘦瘦的少年肩上好像總背負着什麽沉重的東西。

在十七歲那年,他參與省內大賽并過去領獎,同樣優異耀眼的少年一同站在領獎臺上,臺下是激動驕傲的父母。

他就這樣看到了他的母親。

很奇怪,這麽多年過去了,他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

只不過對方來這裏為的是她的孩子,卻不是為他。

在對方愕然又震動的瞳孔裏,還有對方驚慌的目光中,他看到了一個小學組的女孩子,自信昂揚,活潑開朗。

十歲啊,小他七歲。

在他被收養的家庭退回福利院的時候,對方剛好出生。

他又看向他的母親,風韻猶存,光鮮亮麗,想必生活的很好。

是了,他母親是個吃不了苦的女人。

那一天在陽光下,周圍喧鬧熱烈的歡呼聲中,他站在臺上與對方遙遙相望,陌生又熟悉。

并沒有理清心裏的情緒,對方慌張的表情已經告訴了他一切。

最後對方偷偷給了他一萬現金,嗫嚅遲疑的話遲遲說不出口,眼神也在複雜中躲閃游移。

“爸爸!”

脆生生的甜音劃破凝滞的屏障,陽光重新落在身上,卻不由得生涼。

車門打開,看起來儒雅又高大的男人接住了像小鳥一樣飛過來的女孩。

在對方驚慌的視線裏,他嘆出一口氣,沒有猶豫的轉身離開。

一步一步,從最開始的艱難逐漸走的順暢,涼意退散,陽光下的溫暖重新覆蓋在皮膚上。

他笑了一下,不知道笑什麽,但肩膀上的沉重感卻在那一瞬間消失了。

……

看着窗外的車水馬龍,他眼中掠過一道道絢麗的霓虹燈,而駕駛座的司機先生則用餘光偷偷看了他一眼。

這位不同姓的大少爺似乎和之前有些不一樣了。

以往對方每一次被接回去的時候都沉默着不言不語,在昏暗的後座中,好似将自己藏了起來。

其實他大概明白,對方并不是先生親生,卻又被認回了陳家,這樣的身份總會很尴尬。

不過陳先生是好人,陳太太也是好人,自十七歲那年将他認回去,也一直以大少爺的身份對待他,陳先生和陳太太只有小姐一個女兒,以後陳家的家業勢必要分給他一部分。

所以他又有些不太理解,既然願意被認回來,又為什麽總是一副郁郁寡歡的樣子。

這次一個多月沒見,也沒有傳來這位大少爺的消息,不過今天再見到的時候,突然就覺得這位大少爺不一樣了。

要說有什麽不一樣,那就是對方的眼睛變得明亮了許多。

“小王,怎麽這次沒有宴請賓客了。”

司機先生愣了一下,連忙收回目光,正襟危坐地扶好方向盤。

“先生說小姐年紀太小,總是這樣大張旗鼓的辦生日宴會不太好,不如一家人吃個飯更省心。”

陸一滿側頭看着窗外被高樓遮住的月亮,從嘴裏輕出一句,“這樣啊。”

他眼中有水有月有星光,就是沒有任何波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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