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亡國公主

亡國公主

變故再來,比他們想象的還要更早一些。

也或許,無論那變故什麽時候,以何種方式而來,都會讓人措手不及。

皇帝的身子,在宮變之後一日不如一日,在政事上卻比從前勤勉了些,旁人勸說也不聽,只說自己從前荒廢朝政許久,如今想為萬民做一點事。

這話他自己能說,卻無人敢去接。

他說自己從前荒廢朝政,其實也只是懶了些,并沒有到禍國殃民的地步。

只是一個稱職的明君,或者從早到晚兢兢業業,或者天賦異禀精力充沛效率高,他偏偏都沒有,有些瑣碎事被身邊的人欺瞞了,也是很合理的。

只是他這邊不鹹不淡拖延一陣子,放到別的什麽人身上,或許就成了不可抗争的命運。

從古至今,從來如此。

他從前也知道這些,也會心有餘力不足,只是那刀沒落到自己身上,總是不知疼。

焦灼是焦灼的,可也只是情緒上焦灼而已,并沒有什麽實際的行為。

皇後此前那樁事情,在他面前把表面的平和割開,露出鮮血淋漓的傷口,他終于無法在忽略那些東西,蒼老之後,開始睜眼看世界。

然後就發現錦繡山河下的腐朽意味。

濃重的不安,混雜着真切的無能為力,讓龍椅上孤獨的帝王幾乎有些茫然無措,他似乎也只剩下勤政這一個選擇。

哪怕已力不從心。

先是傳召禦醫的次數明顯變多了,後來又在早朝的時候,直接在龍椅上昏迷了過去。

朝堂上站着的人還在彙報着什麽,久未等到回應一擡頭,正好看見皇帝旁邊的太監慘白了臉色。

“快……快傳禦醫!”

那聲音打着顫,在空曠的大殿上悠悠着,攪和下方朝臣本就浮動的心思,波瀾更甚。

皇帝在大殿上倒了下去,而且是當着滿朝文武的面,連隐藏消息都沒辦法。

雲初作為皇室這一代裏唯一留在京城的人,再次宿在了宮中,大皇子三皇子也接到了消息,如今正急急忙忙往京城而來。

除此之外,還有聽說了風聲的皇親國戚,打着看擔憂的名義,上書請旨,希望能親眼來看望皇帝。

從前皇帝身康體健的時候,與那些親戚并不算多親厚,如今卻仿若和誰都是忘年交,慰問的話語來自遠方,乘風而來,在龍床前一一排開。

若在病榻上的不是皇帝,或許也能值得起一些贊嘆,這位平日為人必定溫厚善良,所以才有那麽多來自五湖四海的擔憂。

只是這些東西排列在龍床前,又是另一番意味了。

那些言語精致細膩,言情時溫婉悠揚,言國事時又悲怆大氣,一看便知出自文人墨客之手,而非那些游手好閑的侯爺。

他們言語之間流露出的東西,當然也不僅僅是擔憂和關心。

文人說話,從來只說半句,等你有了回應,才會随機應變地把剩下的東西都說出來。

雲初坐在一旁,皇帝在病床上拿着一封折子,似乎看得很認真,卻明顯未從那樣的安慰裏找到哪怕些許的慰藉。

“麗初,你看看,你這些叔叔們,可是十分關心我呢。”

皇帝說話的時候面色沉沉,情緒是顯而易見的低落。

雲初站了起來,走到了他身邊,随手接過了他合上的折子,連落款都沒看,便遞給了旁邊的宮女。

“父皇別為這些生氣。”

她的聲音依舊是一如既往的軟糯,如今卻又有了一些堅定。

皇帝聽在耳裏,半是感慨,半是心疼。

他從小嬌寵着的小公主,從來捧在手心上的小女兒,終于還是長大了。

如今他纏綿病榻,連自己的情緒都控制不好,竟然還要她來安慰。

他心中生出隐約的羞愧,要說些什麽,又覺得千頭萬緒無從說起,最後只低低地嘆息了一聲,什麽也沒說。

他從前沒在她面前說過政事,如今自然也不必說。

“父皇準備怎麽辦呢?”

他擡手想要示意她退下,卻對上一雙滿是疑惑的眼。

“什麽?”

皇帝下意識一皺眉,久居高位,讓他帶着一種镌刻在一舉一動裏的威嚴,如今猛然一釋放,幾乎讓之前殿中的沉郁一掃而空,場面瞬間變得嚴肅了下來。

“父皇已經知道,幾位皇叔的不臣之心了,那又準備怎麽辦呢?”

雲初不閃不避,把剛剛刻意被忽略的話題又再次提了出來,一本正經地問道。

那姿态太過正襟危坐,讓皇帝下意識生出一點違和感來。

在他身邊長大的那個小女兒,可從來沒有這般疾言厲色的模樣。

她總是天真的,總是單純的,雖刁蠻任性些,可也是真的不知人間深淺,不問凡塵俗事,如今怎麽也關心起了這些?

他心中下意識閃過一些荒謬的念頭,可那影子隐隐綽綽并不真切,讓人難以準确捕捉到。

“文居說,現在朝堂上也不怎麽太平,大哥和三哥又不在,父皇準備怎麽做?”

皇帝啊了一聲,似乎有些沒反應過來。

像是因為病重所以反應遲緩,又像是因為沒預料到她會問出這樣的問題,所以沒有準備好妥善的答案。

“父皇身體不好,政事上也力不從心吧?”

“雖說現在還不至于立即駕鶴西去,可包括父皇您自己,也無法确認自己哪一天就再沒有精力上朝去了吧?”

“國無儲君,根基不穩,如今父皇您身體虛弱,更是不詳的征兆,我們要早作打算才是。”

那聲音裏尚且帶着少女特有的軟弱,內容卻淩厲而直白,若是換了一個人說這番話,他盛怒之下,大概會讓她再說不出話來。

只是說這話的是他一直捧在手心的掌上明珠,所以他耐心才多了些。

雖然多得有限,但還是讓她說完了,這就已經夠了。

等着雲初的,是一張壓抑着憤怒的臉。

“好了,這不是你該擔心的事情。”

“你回去吧。”

他顯然沒有要和她好好說話的意思,對着她煩躁地一揮手,拒絕交流。

雲初卻沒有要放過他的意思。

她又上前了幾步,依舊是一臉嚴肅的模樣。

認真得過了分,像是課堂上追着老師詢問問題的學生,讓人無法真的對她發火。

皇帝心中閃過一點莫名其妙的尴尬,仿佛自己是那個誤人子弟的老師。

“這些事太複雜,我和你說不清楚。”

他沉默了好一會,才含含糊糊地說了一句。

聲音還是軟了些,帶着一點微妙的妥協意味。

“父皇,您知道,不是我在逼你。”

“今日您不願意對我說出您的安排,難道非要等到我那些叔叔入京了,自己在他們面前說出來嗎?”

皇帝感覺自己的心重重地跳了一下,而後是真心實意的憤怒。

連你也要來追問我這些?

這跟你又有什麽關系?

你不過是個自小被養在深宮之中的女人,知道不知道又有什麽用呢?

關心這些做什麽,我再不堪,難道連你都護不住嗎?

那些追問只在心中過了一遍,沒有出口。

他在龍椅上坐得久了,從來都是別人來迎合他,可也知道,感情和忠誠是兩回事,不舍得和不敢惹,也是兩回事。

如今他纏綿病榻,雲初在他面前說這些,即使說得不太好聽,也是為了提醒他些什麽,別說她是女子,從來也沒對政治表現出野心,即使她真有篡位之意,也不會在他面前這樣表現出來。

她只是擔心他,只是怕他再經歷一次真正意義上的陰謀,怕他被徹底擊垮。

他不該怪她。

真情實意的感情,是不能用言語去反駁的,若她的心冷了,大概以後他連這樣的感情也感受不到了,他身邊的人已經走了太多,他不想再一次失去了。

“好,朕知道了。”

“你先回去吧,此事我會和左相商量的。”

顧文居足夠聰明,又踏實有能力,他最近很是信任他。

皇帝本意是安撫雲初的情緒,話說了一半,卻又猛然想起來,他最近很得用的左相,正是他唯一公主的丈夫。

他這才反應過來,剛剛雲初說得那一段看似不合身份的話,原來還能有另外一個意思。

“是左相讓你來問我的意見的?”

皇帝心中狐疑,臉上的神色卻和緩了些。

雲初收在袖子裏的手被捏緊,聲音柔弱而堅定。

“不,是我自己想知道那些。”

“父皇還是不願意說嗎?”

她在皇帝探查的目光裏笑了一下,朦胧的燈下,她豔麗無雙的容顏光華奪目,讓皇帝眼中閃過一點隐晦的懷念。

他想起另外一個人,從前讓他心甘情願放在心間上的另一個女人。

他沒有去應答,沒有繼續解釋。

只搖了搖頭,暗自嘆了聲女生外向,嫁了人,果然心就野了,再留不住了。

雲初從皇帝的寝宮退出去的時候,把他眼底浮現過的忌憚看得分明。

她在夜風中穿過禦花園,目光有些晦澀,心底卻明亮如鏡。

皇帝對顧文居已起了防備的心思,以他那般敏感,大概很快就能察覺得到。

到時候,除了反,大概也只剩下被逼上絕路了。

若他仍是孤家寡人,還真說不準他會做出在怎樣的選擇,可現在……他心中有了想保護的人,大概行事會更穩妥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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