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漂泊者
漂泊者
再次回到現代社會,雖生活艱難,卻也比從前在大離當公主的日子親切了許多。
畢竟艱難只是吃的東西差一些,辛勞一些,日子還是能過得去的。
比起亂世裏流離的人,太平盛世之下,哪怕是底層的人也是舒适的。
雲初十分努力,一直表現得很乖巧,不惹是生非,在父母耗費許多時間終于給她湊齊學費之後,她進入了學校。
從小便成績優異,在外經受風霜的父母在看到她的成績單時,總是笑着的,尤其自豪,然後吞下心中萬千心酸,又有了面對生活的勇氣。
日子很苦,可希望似乎就在前方,所以也不那麽辛苦了。
雲初越長大,拿回的獎狀越來越多,每一張都被母親小心翼翼貼在牆上,那像是通向光明的路,承載着希望。
雲初的成長過程卻并不順利。
她讀的學校算不上好,父母攢下的錢不夠讓她讀私立學校,只繳納了一筆擇校費,在帝都邊緣的一個民營學校上課。
同學們大多是外來務工人員,一貧如洗,又跟着被生活磋磨的父母有樣學樣,口中滿是含義不清的髒話。
那樣的生活是蒼白無色的,只是身處其中的人卻察覺不到。
雲初其實算不上天才,從前她出身小康之家,自小乖巧努力,最後也成功通過努力提升了自己的階級,這讓她本來以為,這會是個很容易的任務。
畢竟父母康健,又願意護着她,比起從前她做過的那些任務,被遺棄被販賣的少女,這樣的身份已經說不上慘烈了。
只要她努力些,認真些,任務要求的在帝都活出個人樣來,其實算不了什麽。
這一次,她對原主有着一些厭惡,或許是因為在所有人都艱難活着的年代過來,覺得這些都是矯情,連她靈魂深處镌刻着的痛苦和不安都沒能讓她有共鳴。
如今現世裏十年過去,她才不得不承認,自己初入這個世界對原主帶着的偏見是不客觀且不應該的。
哪個年代的底層,生活得都是艱難的,痛苦無論深淺,在真正承受的時候,喊疼都算不得矯情。
初中三年,她優秀了多久,就被周圍人冷暴力了多久。
那些手段在以她一個成年人的眼光來看有些可笑,那背後的緣由卻讓她笑不出來。
他們孤立她,只是因為她和他們不一樣。
中考結束後,她暗自長舒了一口氣,面對那些人單純得愚蠢的眼神,她連報複的欲望都沒有,只獨來獨往,把漠不關心的态度貫徹到底。
後來那些人挑釁的行為少了些,只不知是以為她沒有回應,所以索然無味,還是因為短暫的學生生涯即将結束,立即便要自己進入社會,所以有些迷茫無措。
大事沒有,小事不斷,雖不至于讓她和原主一般心态失衡,偏激喪失自我,卻也足夠讓人煩躁了,所以這事件告一段落,她的心情還是愉悅的。
那愉悅和之前的隐約壓抑一樣并不明确,卻讓她腳下的步子輕快了些,呼吸綿長,有她自己都沒發現的期待。
“小初回來啦,今天考得怎麽樣?”
長久的體力勞動讓女人的臉上有與年齡不符的蒼老,明明只是中年,卻華發已生,眼角甚至出現了魚尾紋。
如今她小心翼翼地問着,又是好奇,又是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問,聲音變得有些不合常理的唯唯諾諾。
不像是母親面對自己的女兒,更像是久在污泥中的人,突然見到什麽光亮。
在她的心中,雲初是美好的,美好得偶爾會讓她自己都無法相信,她是她的女兒。
她那樣美貌,再質樸的服飾也難掩她的華麗顏色,又那樣沉穩而優秀,周身散發着的氣質,與這破敗的環境格格不入,仿佛下一刻就要飄然而去。
她期盼着那一天的到來,像是從前期盼着到帝都的那樣,日日夜夜,從未間斷。
“還不錯。”
雲初對着她笑了笑,到床腳坐下。
出租屋裏太簡陋,沒有放沙發的位置,唯一柔軟一點的地方大抵就是床了。
這麽多年過去了,日子還是有改善的,至少睡的地方,從當初硬紙板堆砌起來的地鋪,變成了真正的床,雖然質量不太好,稍一用力便發出咿呀的響聲,但比起硬紙板還是舒适許多。
床上的棉被永遠歸歸整整地疊在角落,預留出人坐着說話的地方。
如今雲初在床邊一座,語氣裏有些疑慮,姿态卻已經挺拔優美,讓說着話在她身邊坐下的女人嘴角不自覺泛起笑意。
“是嗎?能考上區裏的重點高中嗎?”
臉上帶着滄桑的皺紋随着說話時候的笑意散開,眼睑下是有些渾濁的目光,如今帶着一點局促和期盼,還摻雜着一點難以言說的自豪感,熱切地看着她。
雲初心中一疼,她當然看得懂女人的眼神,那雙眼裏一半是養出她這樣“優秀”的女兒的自豪,一半又是對她即将到來的高中生活的期望,眼底卻有隐憂,是她沒問出的問題。
帝都教育資源自然是一等一的,即使是她讀的這樣次的學校,也好過老家窮鄉僻壤的那些,何況她還非常勤奮,非常努力,取得好的回報似乎是理所當然的。
從前她确實這樣認為,可現在,她不敢确認了。
因為她們都清楚明白地知道,對于她這樣的外來戶,即使分數足夠,也需要繳納大筆的擇校費,才能順利入學。
這還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或許她繳納了對于如今的家庭來說算是天價的擇校費之後,兢兢業業讀三年,卻無法走上考場。
按照國家現行的高考制度,若非本地人口,高考時是會被遣返原籍的。
他們沒有門路把她的戶口轉到帝都來,可預見的兩三年內,大概也不會有那樣的能力,所以只能寄希望于虛無缥缈的教育改革,暗自祈禱她踏入高考的那一年,制度已變。
然而雲初自己清楚,教育制度改革得有多麽緩慢。
她曾是城市裏普通的家庭,普通的學生,對教育變革并不上心,緩慢的進程沒有影響到她什麽,可她卻也清晰得記得,因為随時可能到來的高考變革,學校裏的老師做了多少預案和準備工作,也清晰地記得,她還是大離公主的時候,那幾乎可笑的新政,給國家帶來了如何滑稽的後果。
所以她也十分明确,至少在她就讀高中的這幾年,是等不到那一天的。
從前她年紀尚幼,站在那個角度,确實無法對這件事情造成任何影響,她只能拼命讀書,參加各種競賽,企圖在某些方面展現出自己過人的天賦,尋找被某些愛好虛名的學校特招的機會。
然而可惜,她畢竟不是天才。
從前能夠通過讀書上升一個階級,并不只是因為她自己的努力,還因為她的家中雖無法給她過多的支持,卻也已讓她站在與大多數人相同的起點上。
如今她身邊什麽都沒有,才發現從前她忽略的一切都多麽可貴。
安靜的讀書環境尚且不說,畢竟如今她也并非真的年少,抵禦那一點幹擾還是沒什麽壓力的。
理所當然的入學名額,卻讓如今的她也束手無措。
所以面對母親的疑問,她甚至什麽都不敢說。
該怎麽說呢?
他們這麽多年的努力沒有意義,即使送她進了區重點,她也會在高考前被遣返原籍,回到那個他們做夢都想要脫離、咬着牙留着血也不願意回去的地方。
可又不得不說。
讓那些血汗堆砌出來的錢財打水漂,是她不願意看到的,大概也是她如今的父母,不能承受的。
“媽,我有事和你說。”
“啊?什麽?小初你放心,你的學費爸爸媽媽早就準備好了,你別擔心這些,專心學習就好了。”
女人沒什麽文化,卻也在服務業浸潤良久,慣會察言觀色,很快便發覺了雲初情緒的不對勁。
雲初愣了一下,而後心頭酸楚更深了幾許,自進入這具身體,緩慢生長的代入感,自此進入巅峰。
“媽,說什麽呢,我不是在擔心這些。”
“媽你可能不知道,在帝都上學,不只是學費的事情的,我沒有帝都戶口,又沒有拿到含金量足夠高的獎項,入學會很困難……”
女人臉上顯出焦灼的情緒來。
“媽媽來想辦法,小初,你別胡思亂想,讓我想想,想想……”
聽到雲初說的話,她臉上先是有幾分茫然,好一會才反應過來她說的是什麽,心中沒來由生出一種恐懼,生怕她說出“要不然我就不讀書了”這樣的話來,所以急急忙忙開口截斷了她。
雲初安安靜靜看着她,等着她情緒平複了些,才再次開口勸說。
這個決定對她面前為她付出了半生的母親來說可能有些艱難,卻已經是她能想到的最完全的計劃。
“我只是想說,這個暑假這麽長,我閑着也是閑着,想出去打工掙些零花錢。”
話已到了嘴邊,說出口卻變了模樣,雲初對着那滿眼的焦灼暗自嘆息了一聲,把心中權衡好的結果又藏了回去。
晚上再說吧,多一個人安慰她,或許能讓她心裏好受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