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六月上旬,天氣愈發炎熱,蟬鳴席卷着熱浪奔湧而來,如果在外頭待久了,會有一種頭暈眼花的感覺。
林幼寧第無數次感嘆這座城市的氣候為什麽可以這麽極端,冬天的時候冷死,夏天的時候熱死。
所幸,六月中旬學校就放暑假了。
她也不用再天天頂着毒辣的大太陽跑圖書館和研究室。
林幼寧有時候會覺得時間過得真的很快,轉眼間,她的博士第三年都要結束了。
之前幾乎每天眼巴巴的數日子,盼着畢業,可是當時間真的急匆匆從她指縫裏溜走之後,她才生出一點莫名其妙的懷念來。
在去開研讨會的路上,她接到了鐘意的語音電話。
看到手機屏幕上那個熟悉的微信頭像,林幼寧有片刻猶豫,因為她今天出門有點晚了,研讨會再過十分鐘就會開始,她必須得一路狂奔過去才能保證自己不遲到。
透藍的天空中高高懸挂着金燦燦的太陽,薄薄的雲朵好像也被烤化了,消失得無影無蹤。
在林幼寧猶豫的間隙中,這通語音始終沒有被挂掉,仍舊固執的、突兀的、不知疲倦地在她手心裏響着。
好像她非接不可似的。
像是拿這個人沒什麽辦法,她最後還是接起來了。
耳機裏,鐘意的聲音很清晰,夾雜着偶爾的電流聲:“姐姐,忙不忙?”
她下意識便撒了個謊:“剛開完研讨會,不太忙。”
“那就好。”
她聽到鐘意輕輕笑了,而後,像是故弄玄虛似的小聲問她,“你下周六沒有安排吧?”
下周都已經開始放暑假了,她能有什麽安排。
不過……父母這段時間倒是經常催她回家,說再不回去一趟都要認不出來她了。
林幼寧這麽想着,語氣就有點遲疑:“應該沒有安排吧……怎麽了?”
“什麽叫應該。”
像是對她的答案不滿意,鐘意換了一副委屈巴巴的語氣,有些任性地強調,“我要你一定沒有安排。”
林幼寧失笑,伸手擋了擋刺眼的日光,然後繞着棕榈樹層層疊疊的樹影走了幾步,找了個沒人的長椅坐下:“有什麽重要的事情嗎?”
“我過生日算重要嗎?”
林幼寧愣了一下,又聽到他慢吞吞地開口,像是真的在找她答疑解惑:“想和姐姐一起過二十歲的生日,算重要嗎?”
頭頂是毒辣的太陽,耳邊是燥熱的風,天氣熱得林幼寧覺得自己快要被烤化了。
她的思緒開始游離,等到回過神來的時候,才發現她已經花了三十秒的時間去思考,要給鐘意買什麽生日禮物才能讓他開心。
手機那端的人也很安靜,留出了足夠的時間給她考慮,大概是覺得差不多了,才拉長了語調撒嬌:“姐姐——來陪我嘛,好不好?”
明明是在求人,不知道為什麽,林幼寧卻聽出了一種勝券在握的感覺。
就好像,她知道,鐘意也知道。
她拒絕不了。
**
林幼寧思來想去,最後還是定了六月底的機票,打算趁最近不忙,回國看看父母。
她真的已經很久都沒有回過家,也沒有陪過家人了。有時候連她自己都覺得,爸媽有她這個女兒跟沒有是一樣的,因為她沒有時間和條件盡孝。
如果不是因為鐘意要過生日,她原本的計劃是一放暑假就回國的,因為林幼寧是一個閑不下來的人,只要沒有事做,就會胡思亂想,滋生各種負面情緒。
直到周五那天,林幼寧才想好要送給鐘意什麽生日禮物。
說起來,盡管他們已經認識了好幾個月,盡管微信聊天記錄已經長得翻不到底,可是對于鐘意喜歡什麽,她還是一無所知。
鐘意總是在她身上索取,索取她的時間,她的情緒,她的喜好,卻從來不肯透露自己分毫。
好在,林幼寧在想破腦袋的時候,終于想出來了,鐘意有什麽喜歡的東西。
鐘意的生日party在他家舉行,林幼寧曾經聽他輕描淡寫地提起過,他父母在他很小的時候就離婚了,他跟着父親,小學還沒讀完就移民來了美國,在美國生活。
可是因為父親平時工作太忙,一年到頭都不怎麽在家,更加沒空管他,所以從小到大,對他最好的人是姑姑。
鐘意的姑姑是丁克,沒有孩子,對他稱得上是視如己出。
比如這次過生日,鐘意自己其實并不願意邀請這麽多人來家裏,他覺得很無聊,也沒有這個必要。
可是姑姑想讓他跟同學們搞好關系,于是非要讓他去請,自己則是忙了好幾個通宵,親自給他操辦生日。
鐘意看她這麽辛苦,拒絕的話就說不出口了。
不過,前幾年在丈夫的極力要求下,他們從孤兒院領養了一個女孩。
鐘意跟她提起這件事的時候,依然是那副滿不在乎的神情,不過說到最後,還是用非常驕傲的語氣告訴她——“雖然那個小女孩很可愛,不過姑姑還是最疼我了”。
他強調了那個“最”。
聽在林幼寧耳朵裏,不免覺得有點心酸。
鐘意生日當天,林幼寧起了個大早。
她平時幾乎不化妝,但并不是不會,以前讀研究生的時候,她也和其他女孩子一樣愛美,喜歡研究化妝品,攢錢買好看的衣服。
直到後面發生了那件每每午夜夢回,總是讓她喘不過來氣的糟糕的事情,她才沒有心思打扮自己了。
太久沒碰過這些化妝品,林幼寧打開桌面上的瓶瓶罐罐,仔仔細細地看,确定沒過期才敢往臉上塗。
化好妝之後,她把長發放下來,随手抓了抓,然後從衣櫃裏找了一條黑色的露肩長裙和配套的高跟鞋,慢慢穿上了。
這條裙子是她研究生剛入學時,參加迎新晚會的時候穿過的,平時都是小心翼翼挂在衣櫃裏,寶貝得很。
原本她有不止一條這樣的禮服裙,不過其他的都被顧霏霏用剪刀剪碎了,這條裙子當時放的位置比較深,因此幸免于難。
做這些的時候,林幼寧并沒有多想什麽,只是覺得裝扮一下自己,是出席這種特殊場合應有的禮儀。
她已經太久沒有參加過誰的生日了。
提着禮物盒出門的時候,是下午六點半,夕陽開始迫近地平線的時候。
鐘意之前只在電話裏随口告訴她,晚上八點能到就行,沒什麽規矩。
可林幼寧是一個時間觀念過剩的人,無論做什麽都只會早到不會遲到——前幾天因為跟鐘意打語音電話而遲到的研讨會除外。
她按照鐘意發到微信上的地址搭公交過去,中途轉了一趟車,又步行了十五分鐘左右,視野中終于出現了鐘意跟她描述過的,那座紅漆屋頂圓形拱窗的花園別墅。
林幼寧又低頭看了一眼手機上的時間,距離八點還差半個小時。
于是又在外面磨蹭了一會兒,等覺得跟他之前講好的時間貼近得差不多了,才慢吞吞地走進去。
穿過一大片花園,她走到別墅的雕花鐵門門外,伸手摁了一下旁邊的門鈴。
沒多久就有人從裏面開了門,林幼寧不知道是誰,但還是對着對講機說了聲“謝謝”,然後推門走進去。
別墅房間裏已經被人裝飾成了非常隆重并且非常适合來慶祝的模樣,林幼寧的視線掃過牆上用五顏六色的氣球紮出來的“Happy birthday”的字樣,覺得鐘意的姑姑願意花費時間去做這樣的事情,的确很愛他。
房間兩側整整齊齊排列着長方形的餐桌,鋪滿白色桌布,上面琳琅滿目地擺放着各類食物點心和酒水,林幼寧看到許許多多她不認識的人,正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談笑風生。
她霎時有種自己來錯地方了的感覺,手和腳都不知道該往哪裏放,情不自禁拿出手機,想給鐘意打個電話。
不遠處,一位穿着旗袍姿态優雅的中年女人手上端着紅酒杯,施施然朝她走過來:“你好,是林小姐吧?”
林幼寧放下手機,有些疑惑地看着她,點點頭。
“我是鐘意的姑姑。”
鐘晴對她露出了一個很溫柔的笑,“鐘意剛剛跟朋友打鬧,不小心把紅酒潑到襯衫上了,所以我讓他上樓去洗個澡,換件衣服。”
林幼寧了然地點點頭,停了停,還是忍不住問:“阿姨,您怎麽知道我是——”
她下半句還沒說出口,鐘晴就已經猜到了她想問什麽,笑吟吟道:“他上樓之前特意叮囑我,如果待會兒有一個長得很漂亮的女孩來了,就讓我來招呼你。”
林幼寧被她太過真心的贊美搞得有點不好意思,心想自己也沒那麽漂亮。
不過有鐘晴站在這裏陪她聊天,剛進門的那種不适感慢慢消失了。
兩個人聊了會兒家常,鐘晴便稍微靠過來一點,眨了眨眼睛,露出點不符合她這個年紀的狡黠:“幼寧,你偷偷告訴我,鐘意是不是喜歡你?”
林幼寧愣了愣,一時不知道該怎麽回答,看在鐘晴眼裏,就是再明顯不過的默認。
面上浮起笑意,鐘晴又朝她走近幾步,從上到下不住地打量她,好像在打量一件櫥窗裏的待售商品:“你是個好孩子,又漂亮又溫柔,還大他幾歲,能教他許多東西,我瞧着真是很合适。”
說到這裏,她不太明顯地嘆了口氣,“鐘意這孩子從小就不聽話,讓他往東就偏要往西,我們都頭疼得很,又不能拿他怎麽樣。要是以後能跟你在一起,我也能放心些了。”
林幼寧覺得她想得實在是太遠了,于是開口:“阿姨,我跟鐘意只是朋友。”
“現在是朋友,以後可不一定。”鐘晴只當她是害羞了,彎着嘴唇笑了笑,低頭抿了一口紅酒。
大概是因為沒有生育過的原因,盡管已經四十多歲了,鐘晴的神态舉止看起來仍然像是一個小姑娘。
歲月幾乎沒有在她臉上留下痕跡。
林幼寧偷偷打量着她,想了想,也跟着從桌面上拿起一杯雞尾酒,喝了一小口。
她酒量不好,但是不能看着鐘意的姑姑一個人喝酒,畢竟是長輩。
聊天的間隙,她聽到不遠處有人打鬧,于是随意地扭過頭去。
沒想到,衣香鬓影裏,忽然看到一張熟悉的面孔。
……顧霏霏為什麽會在這裏。
林幼寧只驚訝了一瞬,轉念便想,顧霏霏在華人圈子裏也算是一個有頭有臉的人物,出現在這裏并不奇怪。
奇怪的只有她而已。
腦海裏莫名其妙又回響起顧霏霏那句嘲諷她的話——
“不是穿上自以為跟別人一樣的衣服,就能夠融進別人的圈子的”。
大概是看她發呆太久,鐘晴善意地叫了幾遍她的名字,直到她回神,才有些抱歉地說:“鐘意跟我說了,你跟其他人不太熟,可能會有些拘謹,是我剛剛拉着你說太多了。”
“不是,沒有,我也很想跟您一起聊天。”
林幼寧很自然地開口解釋,又聽到鐘晴說,“要不你去樓上找他吧?他這會兒應該收拾好了,要是看到你,一定很高興。”
林幼寧原本是不想上樓的,因為覺得不太合适。
可是她一方面非常不想看到顧霏霏,也怕對方不分場合地羞辱她,鬧得不愉快;另外一方面想到今天是鐘意的生日,怎麽也要當着壽星的面,親口對他說一聲“生日快樂”才行。
于是還是點點頭,對鐘晴道了聲謝,轉身朝樓梯的方向走去。
林幼寧一路踩着實木樓梯上了三樓,腳上的高跟鞋陷進鋪在走廊的羊絨地毯,一步一步,悄無聲息。
鐘晴告訴他,鐘意的房間在三樓左手邊的最後一間。
她順着方向慢慢往走廊左手邊走,四周靜悄悄的,旁邊的紗窗半敞着,偶爾能夠聽見外面的風聲。
林幼寧終于來到了走廊盡頭的房間門口。
她停下腳步,伸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長發,又看了眼手裏提着的禮物盒,鼓起勇氣,伸手敲門。
手背貼上冰涼的門框,還沒來得及敲下去,眼角餘光忽然瞥見微敞的門縫裏,兩個模模糊糊的人影。
——門沒有關死,留了一道細細的門縫。
漆黑的夜裏,她的手有些僵硬地收回來,一時不知道該不該繼續敲。
因為,借着洩露進來的微弱月光,林幼寧看到門裏的鐘意背對着她,赤裸着上半身,吊兒郎當地盤腿坐在床上。而他面前,跪坐着一個面容模糊的纖瘦女孩。
從林幼寧的角度來看,女孩身上不着片縷,毫不在意地露出大片白皙細膩的皮膚,而她的手指正暧昧地扯着鐘意長褲的拉鏈,口中輕聲問:“我們真的一點可能都沒有了嗎?”
林幼寧說不出來自己此時此刻的心情,只覺得手腳冰涼麻木,一時間連轉身離開這麽簡單的事情都忘記了。
少頃,她聽到鐘意淡淡的,毫無起伏的聲音:“還要我再說多少遍?”
“我們在一起的時候不是很開心嗎……”
女孩睜大了眼睛,像是不能接受眼前的人說變心就變心了,不能接受只有她對這段感情耿耿于懷,上半身急切地朝他靠過來,額頭貼着他的小腹,不由分說地解開了他長褲的拉鏈。
冰涼的金屬聲音在寂靜房間裏響起來,明明很輕,聽在林幼寧耳朵裏,卻像是什麽一下子炸開了,震得她耳朵疼。
她看到女孩小心翼翼地低下頭去,慢慢靠近了那個地方。
大腦一片空白,她好像忽然失聲了,做不出任何反應,只能站在原地,眼睜睜看着門裏馬上就要糾纏到一起的人影。
就在女孩的嘴唇馬上就要貼上去的時候——
林幼寧從門縫裏看到鐘意伸出一只手,不輕不重地把她推開了。
林幼寧說不上來自己的心情。
像一下子如釋重負,又像是跌入了更深的海裏。
“別做這些無聊的事了。”
靜悄悄的房間裏,鐘意偏過臉去,眉頭微微皺着,然後用林幼寧從來沒有聽過的厭煩語氣說,“你這幅樣子,我硬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