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44章
将越寒宮的一切都交給了聞涵打理, 聞涿将謝懷背回了聞家,将昏迷不醒的他擱置在姜婵睡得客房中。
姜婵握着謝懷的手,指尖輕蹭他的臉, 只覺觸手滾燙, 謝懷整個人像個小火爐, 源源不斷地散發着駭人的熱意。
聞涿知她心情不好, 也對衆人口中的劍尊心懷畏懼,他偷瞄了眼跟在姜婵身後, 亦步亦趨的半透明身影,安靜地退出了房門。
劍尊見她這般神情,知她心裏難受的厲害。
他輕輕嘆了口氣, 其實, 望着自己曾經傲然的後輩, 他又何曾不是呢。
“阿婵不知, 前輩竟是劍尊大人。”
姜婵的聲音輕輕淺淺, 帶着漠然與疏離。
劍尊被她話音中的冷漠傷到, 這些年跟在姜婵身邊, 他也或多或少汲取了姜婵的靈力,姜婵性情爛漫天真,他早便将其看做自己親切的晚輩。
此番若不是道心碎片現世, 喚醒了他, 他還不知要睡到什麽時候去。
如今暫時穩固了, 劍尊聲音空靈:“你不是想知道一切嗎,我全都告訴你。“
“你知道,當今妖□□諱嗎?”
“你知道在百年之前, 妖神曾經是我創辦铉雲宗,所收的第一個弟子嗎?”
姜婵瞳孔微顫, 她擡眸望去,只見劍尊一揮衣袖,耀目的金光彌漫,将她整個人包裹起來。
溫暖席卷了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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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父師父。”
姜婵再次睜開眼,望見的是一個烏發旖旎,天真爛漫的女孩趴在自己的膝上,不過七八歲的模樣,長相甜美至極。
就連聲音都好似浸着蜜糖:“為什麽師父給弟子取名司泺呀?”
望着那張分外熟悉的一張臉,姜婵震驚地唇瓣微張,她像是猜到了什麽,還未等她反應過來,自己已經開口在回答她的問話了。
“因為師父在泺水旁撿了你,自然是随了師父的姓,喚你司泺了。”
清雅淡然,如竹葉在風中摩擦之音。
姜婵明白過來,這是劍尊在給她看過往的記憶。
“我不喜歡這個答案。”
司泺翹起嘴,好似知道師父最是偏愛她,耍起了小性子:“平庸至極,沒有看到師父的用心。”
百年之前的劍尊,如今正當風華年少,公認為天下第一劍道的铉雲宗,如今也正方方創立,規模小的可憐。
除卻掌門司憫及其弟子司泺,也只雜役弟子四人而已。
彼時的司憫一窮二白,除了一個山頭,一柄破劍,其餘什麽都沒有。
就這四個雜役弟子還是曾經他順手救下,人家實在窮的吃不起飯,才跟着司憫回山。
如今陽光正好,幾人剛剛結束今日的練劍訓練,司泺不願休息,硬是趴在他身上閑聊。
卻說了沒幾句,又困得只打哈欠。
“師父,你哄我睡嘛。”
整個铉雲宗的山頭只有她一個小姑娘,司憫不懂怎麽照顧,往日裏便嬌慣了些。
慣出這樣生怕膩不死人的甜美性格。
司憫沒拒絕她,反而還拍了拍她的頭頂。
司泺跟着他雖吃食不是很好,沒有什麽營養,一頭烏發卻是養的又黑又亮,散在他衣擺處,漂亮的驚人。
随即,便是一陣輕揚舒緩,又安撫的小調。
悠揚的旋律在司憫的哼唱下顯得溫柔至極,在這溫和的春風中,像是泡在了二十年的女兒紅中一般醉人。
姜婵聽着這安眠的曲調,這才想起,原來那個女孩總是挂在嘴邊的哼鳴,便是司憫為她唱了整整十餘年的安眠曲。
*
師徒兩就在小小的一個铉雲宗上,練劍,學習,再時不時地一同游玩。
司泺的童年,充斥着快樂與無憂。
司憫雖窮苦,卻認真,勤勉,擁有着無法想象的天賦。
加之他為人謙遜有禮,在修仙界中,與他交好的門派數不勝數。
司泺十六歲那年,司憫受邀前去參加一場秘境尋寶。
誰也不知那個盛大而又古老的秘境是什麽時候出現的,又是什麽時候形成的。
它就像是憑空出現在衆人眼前,蠱惑着衆人前去探尋。
沒有人知道裏面是什麽,但人人都能感知到,裏面所散發出來的,純粹,無暇又通透的靈力。
沒人能夠抗拒它所散發的誘惑。
司憫趕到時,秘境已經開啓了。
那修仙之人人人得以沉醉的純淨之力,卻讓司泺感到一陣的不适。
她扯扯司憫的衣角:“師父,我不喜歡這裏……”
司憫一怔。
純淨的靈力對于哪一個修士而言都是致命的吸引力,然而司泺卻是額角生汗,一副極為不适應的樣子。
但彼時他也并未多想:“要不,你在這裏等我出來?”
司泺聽他這麽說,猶豫了會搖搖頭:“我跟你一起。”
秘境之內的每一步,都使司泺難受得寸步難行。
司憫見她難受,也不再繼續探尋,只一心地照顧她。
後來秘境破碎,是一個名為飛鴻劍派的人尋到了秘寶。
在酒宴上,觥籌交錯間,衆人探讨。
“聽聞是九天之上遺落下來的仙品,郁莊主查閱了史籍,名為秾華道心。”
“此道心,擁有無窮無盡的至純靈力,它可以無限放大修士心中的善與惡,只要被它選中之人,才能發揮出它的全部威力。”
衆人語氣亢奮且熱烈。
“據說,甚至可以一步飛升呢。”
在那個靈力凋敝的時代,飛升無謂是每一個修士心中最憧憬的夢想。
他們閑談着,司憫心思仍舊放在司泺身上。
“你身體可好些了?”
司泺如今徹底恢複,大快朵頤吃着飯菜。
她還未答話,那邊便有人來尋司憫。
“憫憫~”
司憫擡頭望去,笑了:“玉鴻。”
聽聞這個名字,姜婵一驚,她跟着望去,果真是玉鴻的模樣。
較之之前她見到的更為年輕肆意,神情也歡快極了,全然不像在仙山之中害怕見人的樣子。
此時的玉鴻還不是逍遙仙,他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個散修,跟在一個男人身後,對着司憫笑得燦爛。
他開口:“怎麽沒在秘境中碰到你,今日渺渺不在,我以為一定會是你拿走秘寶,沒想到被飛鴻劍派撿了個便宜。”
玉鴻身前的人揚眉道:“你這是什麽意思?”
玉鴻笑笑,沒再說話。
許是與二人是熟識,司憫也放松了些:“小徒身體不适。”
二人這才注意到他身邊跟着的司泺,模樣望着乖巧,沖着他們笑得也甜。
只有郁之行神色奇怪:“不适?受了傷嗎?”
司憫搖搖頭:“已經好多了,許是秘境中有煞氣未消,影響到了她。”
飛鴻劍派此時的家主郁之行便沒再說話,只是望着司泺,狀若思量。
在離去之前,司憫聽到郁之行的傳音。
“注意點你的徒弟。”
司憫動作不停,只在心中反問:“何意?”
“秾華道心雖說強行納入體內之後會引起惡念橫生,神智消散,但它未被使用時,所散發的至純靈力只會讓修士身心治愈,對修為有着極佳的益處。”
“絕不會出現不适的症狀。”
司憫雙眼緩慢地眨了眨,才消化掉郁之行話音中的意思。
見他不回答,郁之行話說的重了些:“你的徒弟,與道心相沖,雖不知你是從哪将她帶回來的,但是只怕是天生煞體,往後……”
“行了。”
司憫難得有些不虞地打斷他的話,眉間微皺。
他擡頭,正巧望進司泺一雙極黑的眼仁中,她一眨不眨,笑盈盈地望着司憫。
“師父,為何皺眉?”
她笑道:“難不成在和別人說什麽悄悄話嗎?”
沒來由地,司憫出了一脊背的冷汗。
他若無其事地切斷了傳音:“無事。”
那日之後,司憫特地抽空去了趟泺河。
那個他撿到司泺的地方。
不過十餘年的光景,原先奔騰湍急的河流,竟是幹枯地只剩龜裂的河床。
司憫順着河床,尋到了荒敗不堪的泺城。
城內一片頹唐,若不是還有零星的幾個瘦的皮包骨的居民在走動,司憫險些以為這是座死城。
“你問城中百姓?”
一個居民望着仙風道骨的司憫,笑得薄涼嘲諷。
“早死光了,誰知道呢,天災還是人禍,總之全城的人都一夜之間全死了。”
“丢棄女嬰?這不是常有的事嗎?”
那居民擺手,神态十分理所應當:“此前泺河洶湧,死了不少上山的人,肯定會有拿女嬰或者女童獻祭河神的慶典吧,你若是想找人,那只怕是大海撈針。”
“如今這泺城只剩個空架子,若不是還有趕路的人路過此地,哪還有人煙。”
随即也不管司憫,徑直離去了。
轟鳴的暴雨落下,洗滌着這大旱數年的泺城。
雨水混着泥沙,成為一片泥濘不堪的髒污,污濁着司憫潔白的道袍。
他在雨中落魄地來回搜尋,試圖想要召出任何一位生人的魂魄。
然後一片偌大的城池中,竟是幹幹淨淨,上千餘條性命,皆是挫骨揚灰,神魂湮滅。
連一個輪回的機會都不曾擁有。
猜忌一旦形成,便迅速成為一滴墨漬,沾染在司憫心頭,抹不去,擦不掉。
回到铉雲宗的時候,司憫渾身狼藉。
整個宗門安靜得詭谲,司憫眼睫微顫,身形迅速地找到司泺。
司泺瘦削的身子一顫,猛地撲進他懷中。
“師父,我害怕師父。”
司憫眼神飄遠,望見她身後,堆疊着的死狀慘烈的飛禽走獸。
他瞬間有些無力。
他修長的手按在司泺肩頭,語氣空蕩:“泺泺。”
他頭一回這樣親密地喊她的名諱。
“師父回來的太早了,是不是?”
司泺的身子瞬間停止了顫抖,她擡頭望向司憫,眼中漆黑更甚。
她倏地嘴角張開上揚,扯出了個同往前一樣,此刻卻甜美的詭異的笑容。
“師父你去泺城了,是不是?”
“師父還是寧願相信那個郁之行,也不願相信弟子,是不是?”
司憫有些錯愕。
“你、你聽得見?”
司泺将将十六歲,她的臉頰甚至還帶着十足的稚氣,她瞬間像是換了個面容,離開了司憫的懷抱,往後撤了一步。
“師父知道,我為何一直無法入道嗎?”
濃稠的黑色靈力在她的指尖氤氲纏繞,形成道道黏膩的絲線,猙獰着向四周盛放。
“畏懼,憎恨,絕望,怒火。您知道嗎?這些黑暗的情緒,修煉起來,可是比靈力強大百倍。”
她上前一步,更靠近司憫,語氣急迫且狂熱:“師父,我教您好不好?這世間惡意源源不斷,永不滅絕,在這靈力凋敝的時代,這才是真正的‘大道’,這才是真正的……”
司泺沒再說下去,他怔怔低頭。
司憫那柄破爛不堪的靈劍,正穩穩當當地插入她的心髒。
“是我的錯。”
司憫聲音顫抖,語氣裏是無窮無盡的自責與悔意。
“我沒有教你向善,沒有覺察你的惡念,最大的錯,”
司憫的聲音在雨中回響:“是我不該救你回來。”
司泺面無表情,任由師父的靈劍在她心頭剜着。
用的力道這樣狠。
好似要将她的一顆心完整剖出。
但是,
司泺笑着想道。
她的這顆心,早便是屬于他的了。
她笑得那樣開懷,比之以往都更要甜美,如果忽視她滿臉的淚水的話。
“師父你知道,你根本無法将我殺死嗎?”
司泺歪着頭,語氣天真:“只要世間惡意猶存,我啊,可就會反複重生,永不死去。”
她的身影消散在世間之前,司憫似乎仍舊能聽見她的聲音。
“你要怎麽做,才能阻止惡念的存在呢?”
*
冗長的一段過往,卻在姜婵眼中,只是短短的一瞬間。
一瞬間,她便看完了劍尊與妖神的那段過往。
妖神司泺反反複複地重生,而為了彌補自己過錯的劍尊司憫,為了阻止司泺禍害修仙界,勤勉修煉,一次又一次地将她斬殺。
這段對抗的回憶那樣長,冗長到司憫将铉雲宗拉扯到聞名修仙界的第一劍派,長到曾經的故人一個接着一個的逝去,長到,
直到回憶結束,司泺一共死去了一千七百六十二次。
“直到我飛升,我也無法将她真正地殺死。”
“她是天生的惡念之體,惡意猶在,她便永存。”
“我沒有辦法,我甚至能猜想到,她會在我飛升之後,如何屠戮修仙界。”
“我只能賭。”
姜婵擡頭,望向那道殘影。
司憫也同樣望着她:“為此,我設立一系列計劃。”
“只為了賭一個成功的可能性。”
姜婵問他:“什麽可能性?”
司憫遙遙指着謝懷昏睡的身影,指向他體內滾燙燃燒的純淨的碎片。
“秾華道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