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03章

葉知許帶着阿俏一步入外院待客的暖閣,就看到了扶焰。

他沒帶随從,此刻坐在客座的一張花梨木太師椅上,身着玄色深衣,容顏俊美無瑕,氣勢懾人,只是面色蒼白,眉宇間有着深濃的疲憊。

她腳步頓了頓。

前世只與他有幾面之緣,卻從不曾見過這樣的近乎透着病态的樣子。算起來,他今年也就二十四歲,是執掌漕幫的第四年,正是意氣風發的年月,卻怎麽像是遇到了非常棘手的事情的樣子?

難道與她有關?

這不要命了麽——給他構成麻煩的人與事,他似乎只會用除掉一種方式。

葉知許的心懸起來,卻也因此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讓自己不動聲色,靜觀其變。

阿俏也感覺到了不同尋常:來客不是一般的好相貌,卻讓人猜不出他是哪一路人,偏又讓她莫名地覺得非常厲害。來意好罷了,要是懷着歹意前來,可就麻煩了。她挺直了背脊,往葉知許身邊湊近小半步。

扶焰起身,寒星般的眸子望向主仆二人,嘴角一牽,行禮道:“唐突了。可是葉大小姐?”

語聲很悅耳,但因身體不适透着些微沙啞。

“是。”葉知許側身還禮,因着心知肚明,沒問他身份,請他落座,遣了先前服侍在暖閣的丫鬟小厮。

扶焰落座後取出兩張紙,示意阿俏轉交給葉知許。

那是兩張畫像,畫中人是栩栩如生的崔氏和崔定初。葉知許看過,望向他,毫不掩飾心中驚訝。

“識得?很熟?”扶焰問。

葉知許點頭,剛要回答,被他以手勢制止。

扶焰微笑道:“在下有個不情之請,能不能備筆墨紙硯,添個炭盆?”

葉知許猜到他要以筆墨敘談,說可以。

暖閣西側的畫案上就有筆墨紙硯,阿俏快步到門口,揚聲吩咐外面的人添個火盆,随後又得了吩咐,多找些箋紙、磨墨。

過了一陣子,扶焰、葉知許站在畫案兩側,阿俏主動挪到了居中的位置,幫忙傳遞紙張。

“那二人的身份。”扶焰說着,示意葉知許寫下來。

葉知許把崔定初、崔氏的身份名字寫下來。

這時扶焰的兩張箋紙也到了她手中。

一張是他自報家門:漕幫幫主、佐焰盟主扶焰。又道歉:他要防範隔牆有耳,是以她要對別人說,他是沈老太爺生前舊識。

另一張是詢問:沈老太爺手下的沈、梁、木、趙四名大管事是否已偕同兩名保人找過你,你繼承了一筆不菲的財物?

葉知許在他看向自己的時候點點頭,心裏在說然後呢?這點兒事情、錢財,還沒鬧出人命,你根本不會放在眼裏,沒理由感興趣才是。

扶焰寫道:有人見財起意謀害你,可相信?

葉知許看到,便将先前種種串連了起來,心緒着實起落了一番,對上他雖無暖意但幹淨至極的眼色,誠實地道:“相信。”

他又寫道:我可以幫你防患未然。具體如何行事,要改期換個地方說話。

很明顯,他其實不耐煩這種交談方式,卻篤定她的言行有崔氏的眼線盯着。

葉知許開始懷疑,他來之前便查過葉家了,或許料定她單純到了蠢的地步,不然何以如此行事?

再次對上他視線,她遲疑了一會兒,沒作答,反而寫道:我可以相信你麽?

扶焰唇角微微上揚,道:“可以,其實你也只能如此。”

嗯,這話說的……很實在,只怪她那句話問的就有點兒傻氣。先前的驚異不定已被喜悅代替,葉知許提筆寫道:大管事沈誠長居泺城,落腳之處是璞玉齋,目前家母與崔公子應該還不知曉此事。公子方便的話,明日可在璞玉齋再見。

扶焰看過,唇角笑意加深了些許,寫道:明日未正如何?

葉知許寫:好。我正要給沈誠傳封書信,公子能否着人代勞?

扶焰說好。

葉知許連忙寫信,幾句話的事情而已,片刻就交到了他手裏。

這樣做是臨時起意,卻是妥當的。葉知許知道,在如今,官宦門庭中還有不少人不知扶焰是誰,而在三教九流之中,他名聲已然可以拿來鎮宅。

也就是說,扶焰到了璞玉齋,就是沈誠要小心翼翼奉承的大爺,經扶焰之手傳過去的話更有分量,沈誠絕對會從速辦妥。

另一面,她這也算是向扶焰表示了一定程度的信任。也許是挺沒道理的,但先沒道理找上門來的不是他麽?

“稍後我就喚親信送過去。”扶焰收起信,看向阿俏,示意她把字條都燒掉。

阿俏見葉知許同意才行禮稱是,始終将箋紙全部背面向上,避免看到上面的字句。箋紙本就散發着淡淡的茉莉香氣,燃燒時的味道倒也算得好聞,尋常紙張燃燒時的味道則很淺淡。

扶焰把一扇北窗開了一道縫隙。

葉知許心想真是難為他了,連這等細節都要考慮到,心下不定怎麽沒好氣呢吧。可惜,沒來得及問他怎麽知道那些事,又為何要出手相助。好在明日便又能碰面。

“字寫得不錯。”重新分賓主落座後,扶焰說道。

“公子謬贊了。”葉知許聞音知雅,開始跟他扯閑篇兒,“此次可是遠道而來?”

“自京城來。”

“那還好,路程不算太長。”

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着這種廢話,待得室內紙張燃燒的味道消散了,扶焰起身道辭:“今日冒昧登門,改日再來賠罪。”

“公子言重了。”葉知許欠了欠身,親自送他出門。

扶焰仍然很疲憊,但意态輕松了些許,離開時步履如風。

葉知許望着他高大挺拔的背影消失在視野,才回了自己房裏。進門時得知,豆蔻已經對別的仆婦扯謊出門去了,老太爺也已離府訪友,遣了吳媽媽來指點葉知許的針線。

吳媽媽是葉老太爺派來近身保護葉知許的,大面上總要立個名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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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意思是說,方才等于什麽都沒聽到?”崔氏盯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小厮。

小厮戰戰兢兢地道:“小的耳力不佳,另外兩個也是。大小姐和那位客人打一開始說話聲音就不高,小的們在廊間侍奉着,只能隐約聽到一句半句的。後來幸虧他們覺得加了火盆有些熱,把窗子打開了一點,要不然聽到的只有只言片語。”

偷瞄一眼面色不善的崔氏,又趕緊補充,“那位客人看起來很疲憊,不,像是生病了,說話定是有氣無力的,大抵只是過來打個招呼。他下次再來,小的一定及時禀明夫人,請夫人安排耳力絕佳的人。”

崔氏看着他運了會兒氣,“那人的姓氏不多見,是哪個字?符合的符,還是幫扶的扶?”要是後者,她能想到的只有來頭太大的那一家。

小厮有些哆嗦了,“不、不知道。回事處的管事親自送拜帖給大小姐,小的問了,管事只聽了話音兒,沒顧上看拜帖。”

崔氏氣結,“沒用的東西,下去!”

小厮如獲大赦,行禮退下。

“你怎麽看?”崔氏問崔定初。

“不是說那位公子氣度不凡麽?”崔定初委婉地表示,這事情有點兒可疑,卻也不想給崔氏壓力,“那些話都是閑話家常,或許是沈老太爺的舊識,亦或得力的大管事。”

崔氏颔首,面色緩和下來,“有道理,遲一些我當面探探那丫頭的口風。”

崔定初一笑。他今年二十一歲,面如冠玉,一身世家子弟的矜貴從容。

姑侄兩個說話間,綠翡來禀:“吳媽媽奉老太爺之命,去指點大小姐的針線了。”

死老頭慣會添亂!這時候葉知許要忙的,不該是清點産業,好歹學學看帳麽?要她做的哪門子針線?崔氏腹诽着,面上苦笑着抱怨:“沈家人來的當天,老太爺就提點知許,不該說的不要跟任何人說,包括他。”害得她到今日也沒摸清楚那筆橫財相關諸事,主要是每每想問的時候就先心虛起來,萬一老太爺也可哪兒安插眼線呢?

崔定初笑道:“老人家疼愛長孫女,這樣做是情理之中,可是姑母對知許表妹勝過己出,不見得就一定要避開那類話題。”

崔氏也笑了,“的确,我這位置,也該有我替長女擔心的事。說起來,事到臨頭了,我反倒束手束腳起來,有些事不如你看得透徹。你得空就過來,幫我出出主意。”

崔定初稱是。

他離開後,崔氏選了幾色葉知許愛吃的點心,親自帶着去了汀蘭苑。

葉知許正跟吳媽媽坐在一起做針線,後者見了崔氏,行禮後退到了外間。

崔氏挂着親切和藹的笑,放下點心,親手打開攢盒,讓葉知許吃點心。

嗜酒的人大多不喜糕點,崔氏送來的,葉知許更是嫌棄,推說剛用過,碰也不碰。

崔氏噓寒問暖之後,拉着葉知許說體己話:“自從沈家的人來過之後,我們都沒好好兒坐在一起說說話。我怎麽覺着你心事重重的?”

“的确是有心事。”葉知許嘆了口氣,“我不曾在外祖父膝下盡半點兒孝心,他老人家卻留了一份兒産業給我,如果我不是那塊料,便捐給朝廷。這事情我翻來覆去地想,也不知心裏是個什麽滋味。”

“不是哪塊料?”崔氏抓住重點,并當即問出。

“不是誰都擅長打理營生。”葉知許解釋道,“外祖父曉得我被嬌慣着長大,擔心我不會守財只會敗家,要我先跟着管事學三年,歷練得像回事了,再正式繼承那筆産業。”

“三年……”崔氏咀嚼着這兩個字,心裏把沈老太爺罵得狗血淋頭。

“不過我也不白學,外祖父每年給我一筆零花錢呢。”葉知許綻出開心的笑靥。她給沈誠的信裏,說的就是這些,當然同時也表明,只是在人前的說辭。她用錢的時候,他們四個要照給不誤。

“哦?多少?”崔氏盯牢葉知許。沈老太爺的身家,少說也得有二三百萬兩,她相信,他對外孫女絕不會小氣。

葉知許伸出一根白嫩嫩的手指。

“一萬兩?”崔氏心裏大失所望,一萬兩能做什麽?卻不料,葉知許給她雪上加霜:

“哪裏會有那麽多?我白學本事還拿外祖父的血汗錢,已是福氣。母親,一千兩也很多了不是?要知道,我的月例才幾兩?”她笑靥如花,“今日我總算想通了。”

崔氏險些怄得吐血。

你葉大小姐的衣食起居排場哪一樣不是用銀錢堆出來的?難道只有白花花的銀子、銀票上的數額才叫錢?聽聽,剛剛那是怎樣一副沒見過世面的說辭?

她是沒想養出有城府的繼女,但也不能缺心眼兒到這份兒上吧?要是個識數的,一定能跟那邊要出一筆數目不菲的銀錢。

這些年第一遭,崔氏在葉知許面前,懊悔自己教女無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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