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周二這天從清晨開始就沉沉悶悶的,當是醞釀着一場大雨。孟肴的生活費全靠兼職獲得,由于這周要回家,便有些入不敷出的拮據了。

孟肴早晨買了三個大饅頭,打算早中晚各吃一個。到了傍晚,孟肴從抽屜裏拿出來最後一個冷掉的饅頭。他餓得手有些發軟,腦子裏始終有斷斷續續的噪音。

他正準備咬下去,一片陰影突然籠罩在了上方。劉泊一巴掌扇在孟肴臉上,孟肴張開的嘴巴“咯”一聲咬在了一起,震得他下巴發麻。

“老子都還沒吃飯呢,你吃什麽吃?”劉泊一開口,孟肴就知道他沒錢了。三中也不全是有錢人,孟肴不是,劉泊也不是。

孟肴腫着半張臉沉默地把手伸進褲包,掏了掏,拿出一百塊錢放在桌子上。

“上次叫你放在書包的側包裏我方便拿,你他媽欠記性呢?”劉泊一把把錢抓在手裏。

許是被餓得大腦遲鈍,孟肴沒有露出平日惶恐懦弱的神情,他依舊原封不動地坐在位置上,眼皮都不擡一下,“怕被別人拿。”

劉泊瞧見他這幅愛理不理的模樣,火氣騰地就上來了。他本來收錢就心虛,如今只好用暴力來助長自己的氣焰,一腳踹上了孟肴的椅子。這一次沒有人再幫孟肴扶住椅子,孟肴“乓”一聲摔在地上,後腦勺發出一聲脆響。劉泊踩到他凹癟柔軟的肚皮上,瞧見孟肴痛苦的神情,終于又找回了支配者的自信。

“裝什麽死人呢?”

劉泊用力踏在孟肴肚子上。孟肴只覺一股洶湧的熱潮在肚子裏爆裂開,下一秒,胃部猛然抽動,他一口氣沒有提上來,嘔出了一口酸水。

劉泊啧啧兩聲,暴戾的因子開始沸騰起來,他再次擡起腳,身後卻突然傳來一個聲音:“喂,劉泊。”

這聲音有些啞,像被煙熏過。

劉泊的表情一下子垮了,低眉順臉地回過身:“诶,易哥好。”

孟肴吃力地擡起眼皮,他好像躺在手術臺上,頭頂冰涼的白熾燈光照得他眼花。他看見周易逆光走近,高大的身形宛如天神降世。然而,這只是一瞬間的錯覺。

“要玩出去玩,別擋路。”周易兩手揣在褲兜裏,吊兒郎當得歪着胯。他皮膚黝黑、虎背熊腰,夏季校服都被繃着貼在身上,勾勒出肌肉虬結。

“好的好的......”劉泊一邊應着,一邊裝模作樣地看了眼講臺上的鐘表,“都這個點了啊?他們叫我開黑呢,易哥我就先走了啊。”周易對着劉泊敷衍地點了點頭,劉泊便一溜煙兒跑沒影了。

逃過一劫的孟肴暗自松了口氣,他強撐着身體想要給周易讓開道路,周易卻把孟肴踩回了地上。

他的大腳比劉泊的更有壓迫感,孟肴不敢動。周易和劉泊不一樣,他一半的時間都不在學校,通常也不參與欺負孟肴的小打小鬧。

因為剛才一番打動,孟肴的校服衫被蹭上去了一截兒,露出了一片纖細的腰肢。周易把腳挪到了孟肴的衣擺下方,用腳尖勾起了衣服,一寸一寸往上推。

“!”大驚失色的孟肴猛然曲起身子,他用兩臂緊緊地箍住周易粗壯的小腿,阻止他繼續動作。幸而周易沒有再繼續向前,他提腳擡離了孟肴的肚皮,又抖了抖示意他松開。

孟肴試探性地放松了一部分力氣,周易便借此收回腿。而後,他好像什麽也沒發生似得從孟肴身上跨過,甚至沒有施舍孟肴一個眼神。

很快就要上晚自習了,教室裏仍稀稀拉拉地只坐了十幾個人。孟肴拖着身體來到廁所水龍頭前,漱了漱口,又把腦袋伸過去沖個透徹。他冒出了一大片雞皮疙瘩,卻堅持翻來覆去沖洗整個腦袋。

接着,孟肴沒有回教室,而是扶着牆壁下了樓。樓道裏空無一人,他轉進了樓底角落的一堆樹叢前,把手伸進裏面摸了摸,拿出一個包得嚴嚴實實的塑料口袋。塑料口袋裏是他早已準備好的幹淨衣物,他回到廁所裏換好,又把髒衣服包起來藏進了原先的樹叢。

等到這一系列做完,他才一瘸一拐地往教室趕。走到樓梯口的時候鈴聲響了,孟肴急忙加快腳步。可惜他走到教室門口時,講臺上已經立了那個熟悉的身影。

查崗的班主任輕飄飄地剜了他一眼:“就在外面站着。”教室裏傳出幾聲幸災樂禍的悶笑,班主任沖着他們瞪了瞪眼。孟肴心中苦笑,拖着身子挪到牆邊立着。

班主任的聲音從教室裏傳來:“這幾天市政府來學校考察,你們都給我收斂點,晚自習必須全勤。之後會有專門檢查的人,三次沒來直接留校察看記入檔案。沒來的互相轉告一下,都聽清楚了嗎?”

其實他曾經求助過班主任。然而班主任只是對他冷淡地說了句:“好好反思一下,為什麽都不欺負別人,就欺負你。”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雖然他是班級前茅,但班主任對他的态度一直不太好。孟肴遲到早退、代抄作弊、翻牆逃課,幹了不少窩囊事,雖然都是被迫的,但偏偏他沉默寡言不懂交際,成了那種最不讨老師喜歡的類型。

然而就是這樣無疾而終的告密,孟肴也被劉泊一群人狠狠教訓了一番。那是上午的大課間,他們把孟肴抱上了廁所的門,讓他岔開騎在頂部,一只腿讓門夾住,而後把門猛地一推,重心不穩的孟肴哐當一下就從上面摔了下來——大家稱這個為“蹦極樂”,孟肴腿根處的韌帶被撕裂了,腦側也腫了老大一個包。他半死不活地被擡了出去,就當他以為酷刑結束的時候,男生卻把他架起來擡到了女生廁所的門口。

“不!不要!!”孟肴拼命地掙紮了起來。對于十幾歲的少年來說,在衆目睽睽之下進“女廁所”是一個極度惡劣的事件。雖然孟肴經常被欺負,但是施暴者都是男孩,女生一般只和他離得遠遠的,并不會和他“玩游戲”,有一兩個私下甚至幫助過他。

孟肴被放回地上,他驚慌失措地想要後退,受傷的腳卻根本搭不上力氣。人群中不知道誰推了他一把,孟肴趔趄了一下,歪歪扭扭地撲倒在女廁所的地上。他的頭碰巧對着一個隔間,透過門縫,他看見了裏面人還在小便的下體。

“幺雞是個偷——窺——狂!”外面的男生興奮地大喊道。隔間裏的女生迅速提起了褲子,孟肴想從地上爬起來,手卻打滑了一下。

隔間的門一下子被推開了,孟肴擡頭對上了那個女生的眼睛——不是班上的女同學,然而她臉上濃妝豔抹,還燙着大波浪的卷發,是個叫人一眼難忘的容貌。孟肴知道她,她在年級上很有名,據說父母都是銀行高管,她還有個外號叫“一百萬”,因為傳言她在自己的臉上動刀子花了一百萬。

門口男生興奮地吹起口哨,嗚啦啦地嚎叫。那個女生瘋狂地尖叫起來,擡腿憤怒地踢向孟肴的腹部,鞋子的跟紮進孟肴的肚子,疼得他忍不住大叫了一聲。那女生被這叫聲驚了一下,然後捂着臉哭哭啼啼地沖出了人群。

孟肴太痛了。有那麽幾秒他的眼前一片白光,仿佛處在一個空無的世界,他甚至有些眷念這種痛得忘乎一切的狀态。但他還是拖起破爛的身軀,緩緩地往門外爬去。

——他不要呆在這裏!不要!他是男人,是個男人!

“幺雞,加油啊!”人群裏面一個人喊道。衆人哄笑起來,居然有更多人開始為他助威吶喊,孟肴轉瞬化作了永不言棄的英雄,在這短短的幾步路裏,明知道這群人是在拿他玩笑,孟肴依舊生出一種詭異的熱血沸騰。終于爬到門前了,一個人卻踏前一步擋住了孟肴的去路,孟肴順着他的褲腳擡頭看去,對上了劉泊似笑非笑的臉。

“幺雞。”劉泊的這一聲輕喚甚至稱得上溫柔,他拍了拍孟肴的臉蛋,孟肴一陣惡寒,心裏突突地不安跳動起來。劉泊側身一步,露出了身後巨大的藍色塑料垃圾桶。那是每個班級上都會有的集體垃圾桶,廁所也會配備一個,放在廁所之間狹窄的工具間裏。

劉泊略帶遺憾地說:“你把女廁所垃圾筐裏的垃圾都倒進來,我們就放你走。”

劉泊長着國字臉大濃眉,乍一看是很正直的模樣。只是他看人時候眼睛老會滴溜溜地不停轉,笑的時候眼裏卻往往沒有笑意,叫人很不舒服。他對着孟肴笑了一下,補了一句:“站不起來允許你爬着收集。”

孟肴勾起了人性裏與生俱來的黑暗面。

人們喜歡看孟肴在這過程中豐富生動的表情變化,他抽抽搭搭的樣子、手足無措的樣子、苦苦哀求的樣子、疼痛難忍的樣子,他的皮膚很白,一激動臉上就會浮現薄薄的茜紅,像柔軟脆弱的春桃花瓣。他披着男性的身份,卻開出女性的楚楚動人。這種矛盾的特質交織出一種另類的美,彼時這些幼稚的少年并不懂這麽多,他們只是愛上了欺負“幺雞”的感覺。那樣爽快而奇妙的體驗,給枯燥的校園生活帶來了無限的驚喜與樂趣。

在他們心中,孟肴不是人,只是一個玩物——人人都在捉弄他呀,所以我為什麽要有罪惡感?

孟肴把收集好的垃圾桶放在女廁所的門口。他已經可以勉強靠着牆站立了。孟肴感覺自己的手從指尖往手臂一陣一陣地發麻,他不敢擡頭看任何人,只是低聲嗫嚅道:“我......我可以......走了嗎?”

“當然可以。”也許是因為人多,劉泊此番對他的态度一直算好。孟肴悄悄舒了一口氣,身邊卻突然伸出了幾雙手拽住孟肴,孟肴錯愕地擡頭,只見劉泊對他露出一個近乎憐憫的笑容。

“我們送你一程。”

在衆人肆意的怪笑中,孟肴被丢進了垃圾桶裏。垃圾桶裏大多是用過的衛生巾,那一片片的衛生巾上都是顏色或深或淺的紅色經血,散發出一股奇怪的氣息。垃圾桶一颠一蕩,孟肴在這些穢物之上起起伏伏,一切的笑聲、尖叫都飄遠了,恐懼與屈辱也在麻木中褪色,孟肴居然萌生出了一絲寧和的困意。被這潮濕而又溫暖的經血環抱,他仿佛與女性相連。回到了子宮裏,回到了孕育他的最初。

他是恥辱,從這裏出生,也想在此刻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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