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22章

初夏的天空亮得很早。清晨六點半,孟肴準時醒來。他盯着頭頂的床板發了會兒呆,才意識到自己睡在床上——昨夜他分明是睡在地面涼席上的。

孟肴坐起身子,果然看見晏斯茶躺到了簡陋的涼席上。他的個子很高,睡覺的姿勢卻像子宮裏未出世的嬰兒,腿屈在身前,兩臂也交疊在一起,拳頭緊握。他的臉幾乎全部埋進了枕頭裏,只露出了黑發間白得透明的耳朵。好像厭惡清晨擾人清夢的光亮,又像懼怕夜晚虛無的黑暗。

孟肴不知聽誰說過,喜歡蜷在一起睡覺的人多思多慮,總是缺乏安全感。

這和他印象中的會長完全不一樣。孟肴突然有些心疼,他伏下身子想叫醒晏斯茶,卻看見睡夢中的晏斯茶擡起手撓了撓手臂。那手臂上有零星的紅點,在白淨的皮膚上格外明顯。

被蚊子咬了這麽多,他昨晚有休息好嗎?

孟肴的手停了一下,從晏斯茶手臂上方橫穿了過去,将邊上揉作一團的薄被單重新展開,輕輕蓋回晏斯茶身上。他小心地把每一點漏風的洞都壓平,這才蹑手蹑腳地洗漱一番出了門。

周末學校的食堂只開一個窗口,他不知道晏斯茶喜歡吃什麽,索性每種食物都買上。食堂打飯的阿姨認得孟肴,還笑着調侃了一番,問他是不是談上了女朋友。孟肴提着早餐氣喘籲籲地往回跑,一路傻笑個不停,仿佛自己成了個千金一擲為搏美人一笑的爆發戶。

可回到宿舍,他只看見了一張空着的竹席子。

孟肴一顆砰砰作響的心髒驟然停止了跳動,他這才意識到手裏的早餐原來是那麽重,勒得他手疼。

他趿拉着鞋子走到桌邊,把早餐一樣一樣鋪開。騰騰的熱氣飄散起來,揉和出蓬松的油氣,可是孟肴沒有一點食欲。這些東西花掉了他接近兩周的早餐錢。他洩憤似得往嘴裏塞了個大肉包,胡亂嚼了嚼就猛灌一口豆漿咽下去。

不能浪費,要全部吃掉......

他又往嘴裏塞了大半根油條,突然聽見浴室門鎖響了一下。孟肴鼓着腮幫子轉過腦袋,就看見晏斯茶穿着衣服從浴室裏面走了出來。他的濕發被撥到腦後,露出一張完整的棱骨分明的臉,“你早上吃這麽多?”晏斯茶有些詫異地挑了挑眉,在這個發型下有種侵略性的酷勁。

孟肴喉嚨抽了一下,差點被噎住。他吃力地咽下嘴裏的油條,狠狠咳了兩下,“我、我以為你走了......”

晏斯茶走到孟肴身後為他順氣,像是想發笑,又有些心疼,“我怎麽可能不跟你打招呼就走了。”

晏斯茶的目光一轉,又落到了孟肴的桌子上,“不過這些還是少吃吧。食堂粥裏的米都是隔夜的飯混合的,豆漿是粉沖的,”他伸出修長的手指點了點,“肉包用的是血脖肉,有很多淋巴結脂肪瘤,”又指向孟肴手裏的半根油條說,“而且學校的油條多次複炸,鋁超标,還有大量反式脂肪酸。”

孟肴沉默了。過了一會兒,他才低低地嗯了一聲。他看見晏斯茶冷淡而挑剔地掃了一圈桌上的食物,便走到床邊坐下,并不打算走近。

那句“你不吃嗎?”孟肴無論如何也問不出口了。

他想起小學的時候坐在教室裏,全班一起背誦“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鳜魚肥”的情景。鳜魚肥,這詩念在嘴裏就讓人遐想萬千,仿佛三月暮春時節,清澈見底的溪流上漂着粉色的桃花,肥美的鳜魚從水裏游過,在水波裏粼粼閃光。他問老師:老師,鳜魚是什麽味道呀?

那是他們鄉裏唯一一所小學,一個年級只有四個班。老師溫柔地摸了一下孟肴的腦袋,說:老師也沒有吃過,等以後肴肴有機會吃到了,記得回來告訴老師哦。

——嗯!老師,肴肴以後一定會去吃鳜魚的!

可十年過去了,他還是沒有吃到鳜魚。桃花流水鳜魚肥,鳜魚肥。鳜魚真的好吃嗎?

孟肴把面條挪到自己的面前,他的臉埋得很低,熱氣熏得眼睛有些發酸。他呲溜呲溜地吃着,嘴裏卻嘗不出來面條的味道。他突然意識到這個清晨其實和過去的每一個清晨一樣,自己還是孤零零的,一個人坐在桌子前吃着早飯。

“......孟肴,孟肴?”

晏斯茶過來推他的肩膀,喚了好幾聲。

“嗯?”孟肴遲緩地擡起頭。

晏斯茶的手在孟肴臉上輕輕劃過,“你怎麽了?”孟肴這才發現自己居然滿臉是水,“......哦,太燙了,熱氣都凝在臉上了。”他對着晏斯茶扯開一個笑容,“害你一直在這裏看着我吃。會長,你有事的話就先走吧,我待會兒也要去兼職了。”

晏斯茶卻沒有移開手,他的指尖順着孟肴的颌骨輪廓往下摩挲,“你能不能不去了”他的聲音溫柔又輕快,“你兼職多少錢,我給你。”

孟肴望着晏斯茶,好像沒聽懂他說的話。他張了張嘴,卻什麽也沒能說出口,最後索性站起身來,盡可能和晏斯茶保持平視,“會長,你現在用的也是家裏的錢,”他挺直了腰杆,好像言語增加了不少底氣,“怎麽能這樣浪費呢?”

晏斯茶眨了眨眼睛,似乎真的在認真思考孟肴的問題,“嗯,有一部分是吧......但這不是浪費,你現在能做的兼職技術含量偏低,對未來就業發展可能沒有多大幫助......”

孟肴感覺胃裏的面條在發脹,撐得提不上氣,脫口而出道:“陪着你又能有什麽幫助呢?”

話音一落,孟肴就恨不得抽自己一個大耳刮子。他看見晏斯茶的眼睛迅速暗下來了,像火被風吹滅了,只剩下一團沉沉的灰燼。

“随便你。”晏斯茶的聲音很輕,嘴皮只微微擡了一下,他蹲下身重新系緊鞋帶,起身頭也不回地就往門口走,“那我先走了。”

孟肴也不知道為什麽在晏斯茶面前自己會如此敏感。明明其他人說過千萬倍過分的話,他也能隐忍,也能保持沉默。

孟肴想叫住他,可是又滿心不甘,覺得自己其實沒有說錯。他的眼睛黏在晏斯茶的背影上,像根抓耳撓腮的鈎子。

回頭,回頭啊——只要回頭看一眼,他就立即走上去道歉。

可是晏斯茶的背影消失在了門口,他始終沒有回頭看孟肴一眼。

孟肴頹然倒在床上,他用餘光掃視着一桌淩亂的食物,突然覺得荒唐得可笑。他走到桌前把所有食物壘在一起塞進袋子裏,擰出去丢進了垃圾桶。那些混亂的食物在垃圾堆上鋪散開,湯湯水水亂成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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