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Period.傷敵八千

Period.41 傷敵八千

門鈴響起來的時機剛剛好,不早也不晚,在各自的電腦終端前工作的折原臨也和矢霧波江同時擡眼。不同的是,矢霧波江看向他的眼神明明白白地寫着“你找的麻煩來了”,而折原臨也則是純粹地充滿了期待。矢霧波江不由得一陣惡寒。

——“你怎麽自己沉迷于稀爛的人際關系還不夠,還要沒事找事給小女朋友和她的孽緣牽線啊?”聽到折原臨也說他邀請了岫野椋的孽緣過來見面之後,矢霧波江打心底裏覺得受不了,心想他真的不怕岫野椋得知後打斷他的腿嗎?而折原臨也理直氣壯地回答:“因為我想看啊!”“……你說什麽?”

“我想看志同道合之人彼此背離,我想看情深義重之人互相殘殺;我也想看恩斷義絕之人破鏡重圓,求而不得之人終成眷屬。我會平等地尊重和祝福所有的苦海回頭和不見棺材不落淚,一切只取決于人類自身的選擇,就我個人而言的話——嗯,我只是想做個樂在其中的旁觀者而已吧。”

“……人渣。”“多謝誇獎。”

矢霧波江選擇冷眼旁觀。她實實在在地意識到,折原臨也這個人根本就無藥可醫,更叫人惡心的是他自己也很享受這樣的狀态。縱使他表現得再怎麽喜歡他的小女朋友,他心中那塊塵俗盡退的領域裏也從未有人真正涉足過吧——矢霧波江是這麽想的。

折原臨也做了個深呼吸,在透過巨大的落地窗蔓延開來的、晝日蒼白的日照裏站起身,就仿佛自一片不被定義的混沌中初誕的神明在緩緩升起。

對比接下來将要發生的事,他此刻的神情好像過于寧靜了。

“波江小姐,客人到了,麻煩你去樓上把椋叫下來吧。”

——能讓折原臨也有興致親自開門的客人百無一二,而能在門打開、對上眼神的瞬間就果斷拔槍的人,就只有水戶清見一個。

折原臨也瞥了一眼那把對準自己前額的P99半自動□□,若無其事地感嘆道:“哎呀,五年沒見了,我以為打第一個照面多少會有些恍惚呢,看樣子你把我的臉記得很清楚啊,水戶小姐。”“我這個人對垃圾有強烈的執着——哪怕只是無意間路過但不清掃幹淨就會耿耿于懷啊,折原臨也。”水戶清見目眦欲裂。折原臨也毫不客氣地笑出聲:“那讓你為我輾轉反側了五年真是太對不住了——畢竟我都險些把你這號人物忘得一幹二淨了。”

“那你還叫我過來幹什麽,你以為我想看見你這張叫我作嘔的臉嗎你這網絡人妖?!”“別這麽激動比較好——也不必見到我就這麽忘乎所以,你該不會忘了我讓你來是和誰見面的吧……”折原臨也微垂視線,然後向室內偏了偏頭示意。

一道幹淨的女聲從稍遠的地方傳到水戶清見的耳朵裏。

“臨也?波江小姐說你讓我下來……你在哪裏?”

水戶清見頓時如遭雷劈,呼吸都差點在那一剎休止。折原臨也扭頭揚聲應道:“在玄關——有椋的客人哦——”他轉回來低聲問水戶清見,“你确定要繼續拿槍指着我?”

“椋”這個名字刺激到了水戶清見的神經,一下子把她從怔忪中喚醒,哪怕來之前她自認為做足了心理準備,可此時此刻,在短暫的沖擊後、她的神智重新主導她的身體時,她做出的第一個動作仍然是轉身就跑——被折原臨也眼疾手快一把抓住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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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死我了,怎麽第一反應是跑啊,也太沒出息了吧你。”“你放開我……!”水戶清見想要掙紮,卻被不由分說向後拖進了玄關。

“我的客人……?”岫野椋很疑惑,下了樓梯穿過空闊的會客區域,就看見折原臨也扯着一個人一把推到她的跟前——這才是折原臨也所說的打一個照面時應有的恍惚。

“清……見?”岫野椋幾乎是在無意識的狀态下吐出這個遙遠得有些陌生的名字。水戶清見心慌意亂地扯扯衣擺,拽拽袖子,然後終于找到該做的動作似的,伸手理了理有些淩亂的頭發,視線瞟着旁邊,不敢擡頭去看岫野椋的表情。她不知為何突然就結巴了:“嗯,那,那個……椋,好久不……”

水戶清見話還沒說完,就被岫野椋抱了滿懷。“清見,我是在做夢嗎?可是五年來,我連夢裏都沒有見過你啊,我以為這輩子都不可能再見到清見了。”

“……不是夢,椋,”過了好一會兒,水戶清見僵在半空的手終于環住了岫野椋,在她的背上輕輕拍了拍,“我就在這裏……”

水戶清見恍然覺得五年時光不過如此,這世上原沒有任何事值得她耿耿于懷。

“我來見你了,椋。”她輕聲說。

在水戶清見被連拖帶拽地弄進情報屋的事務所的時候,她的名字在另一個地方也久違地被提起了。

“千葉水戶家的大小姐到池袋來了?”四木春也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罕見地面露驚訝。

“是啊——當然,水戶家的小姐想去哪兒都是她的自由,不過,問題在于,這件事,我不是從你、從青崎、赤林,或者粟楠會任何一個成員的嘴裏聽說——”粟楠幹彌微微阖了阖眼,只這一個動作就讓四木春也齒關上下一磕碰,發出了戰栗的聲響,“而是和茜閑聊的時候才知道。”“真是非常抱歉。”四木春也立刻道歉,“是我們疏忽了,竟然出了這麽大的纰漏,讓水戶家的人接近了茜小姐,我這就……”

“不,別緊張。”粟楠幹彌擺了擺手,“在沒弄清楚事态之前,貿然行動做出什麽失禮的事就不好了,這不是池袋的待客之道。”——他說這話,俨然是以池袋的主人自居。

“您的意思是……”粟楠幹彌的臉上看不出喜怒,只是客觀地陳述:“水戶家的小姐好像并不認識我的女兒,她只是一時興起去寫樂家的道場踢館而已——說是聽說寫樂影次郎聲名在外,就過去玩玩,順帶和那裏的人打了招呼,包括茜。”“這麽說來,她不是故意接近茜小姐?但再怎麽說,一點都沒留意到水戶小姐的蹤跡,也是我們不夠謹慎的緣故。”四木春也仍未松口——這種時候,是絕對不能表露出絲毫“還好沒釀成大錯”的松一口氣的态度的,就算粟楠幹彌說“沒事,別在意”,他也必須把這個“過失”攬到頭上來——倘若水戶清見真的只是來池袋游玩,怎麽做到那麽巧妙地避開所有粟楠會的眼線,悄無聲息地就和粟楠茜有了接觸呢?這種不自然之處逃不過四木春也的眼睛。

粟楠幹彌也不知是認同四木春也的想法,還是單純在考驗他的耐性,沉吟了片刻,才緩緩說道:“嗯……水戶家的小姐那邊就暫且留意着吧。茜的話,也不用那麽緊張,別派很多人悄悄跟着她啊——這個年紀的小女孩可是很敏感的,一旦親子關系處理不當,叛逆期的表現就會特別過激,叫人吃不消啊。”四木春也點頭稱是。

“說到茜——我們不是還有那個孩子嗎?萬不得已的時候,也可以用她吧。”

四木春也知道他說的是誰。自從岫野溟死後,粟楠幹彌提起岫野椋就只用“那個孩子”,或者“她”來指代。這也很自然,因為父女二人的姓名讀音完全一樣,冷不防提起來的話,旁人可能會不反應不過來,這個名字在此時的語境裏指的究竟是早已死去的男人,還是他唯一的女兒。

四木春也猶豫了一下,還是如實說道:“既然說到那個孩子,有件事恐怕得告訴您知曉……其實我從幾天前開始,就聯系不上她了。”粟楠幹彌睜開眼睛看過來。四木春也嘆了口氣:“是的,就是從……叛逃到‘天堂奴隸’的桧木死了的那個晚上過後,我就一直沒能聯絡上她,正想着,要不要派人去新宿打聽打聽她的下落呢。”

粟楠幹彌的嘴角抿成一道蒼白的、刻板的直線,那種直線通常會出現在上了年紀的人的臉上,讓人情不自禁地聯想起威嚴、怒意,和欲蓋彌彰的悲哀。

折原臨也向來認為自己尊重人類做出的一切選擇,不管那選擇會通向什麽樣的結果。雖說經由他推波助瀾的事情總是少有好下場,但他堅持自己也是樂于觀看大團圓結局的——可現在,他有點動搖,因為他不受控制地覺得水戶清見礙眼得要死。他昨晚對矢霧波江說過的話不期然回蕩在腦海:恩斷義絕者破鏡重圓,求而不得者終成眷屬——算了算了,不了不了,趁早拉倒。岫野椋和他重逢的時候都沒有喜極而泣這一說啊!

折原臨也突然雙手一拍,啪!一個十分突兀的聲響插入到那相擁的二人之間,吓了她們一跳。“嗨,打擾了——溫情時間結束!”他三兩步走上前去,一把攬住岫野椋的腰,把她從水戶清見身上撕了下來。折原臨也貼在岫野椋頰側,嘴邊挂着假得不能再假的假笑:“雖然我嘴上說這是椋你的客人,不過水戶小姐會出現在這裏,歸根到底主要還是因為我有事找她啦,能不能坐下來先談談正事呢?”

水戶清見愣了一下,接着緩緩露出一個跟折原臨也剛在門口嘲諷她時一模一樣的笑容:“好大的出息啊折原臨也——你吃我醋?”折原臨也面不改色:“不想談可以滾。”

水戶清見頭一次感到她和折原臨也的立場倒轉了,他終于也有落下風的時候。她做出一副寬宏大量的态度:“行吧行吧,看在椋的面子上,我就姑且聽聽看你到底有什麽要說的。”她自顧自走到沙發邊優雅地坐下,一邊沖岫野椋招手,折原臨也冷不防懷裏一空——岫野椋二話不說立刻走過去乖乖坐在水戶清見身邊。折原臨也眼角一抽:她那是什麽姿态,親人小鳥嗎?!

“所以呢,你找我有什麽事?”水戶清見微微前傾,擺出聆聽的姿勢,很是溫柔得體地詢問——明晃晃地挑釁。

折原臨也深吸一口氣,把臉上過分的假笑抹去了。他走到沙發上的兩人面前,先是彎腰從岫野椋的胯邊摸過去,取走了她槍套裏的SIG P228,接着朝向水戶清見攤開手道:“你的那把□□也交出來。”水戶清見聞言皺眉:“為什麽?”“我怕你們過會兒弄出人命來啊。”水戶清見不以為然:“不至于吧你在小題大做些什麽?我都說了我會好好聽你說話的——再說,真要弄死你,就算沒有槍我也……”岫野椋靠在她肩頭輕聲打斷她:“清見。”水戶清見失語。

“……行吧,行吧。”最後,她妥協了,從手袋裏摸出槍放到了折原臨也手上。折原臨也轉身把兩把□□放在茶幾上——嘴上說怕弄出人命要收繳兇器,結果還是随随便便就放在了兩個人都觸手可及的地方——這才轉過來坐在岫野椋和水戶清見對面。他懶散地擡起手支着下巴,打量着親密地依靠在一起不舍得分開的兩個女人,心裏有個飽含憐憫的聲音嘆息道,真是可笑。

“我就不繞彎子了,清見小姐。”他故意親切地稱呼她的名字,“叫你過來就是想問清楚一件事:七年前,粟楠會的‘隐槍’是怎麽死的?”

水戶清見和岫野椋登時定住,将兩個人各自僵硬的模樣盡收眼底,折原臨也用上渾身的利器遏制住放聲大笑的沖動。

看吧,五載光陰,七年冤仇,這之中到底有誰,能完好如初呢。

連人神都在向着粉身碎骨的結局不可挽回地墜落,水戶清見一介凡人何以幸免?

折原臨也抱着一種莫大的快意在這各懷鬼胎的沉默中侃侃而談,試圖廓清這條漫長的敘事線上橫生的迷霧,厘清它的前因後果。

“七年前,粟楠會的少主粟楠幹彌上位時,整個池袋的地下秩序差點分崩離析,而粟楠會受到的最大外部沖擊來自明日機組。衆所周知,當時是被稱為‘隐槍’的男人為粟楠幹彌鎮住了這個局面,明日機組在他手裏死傷無數,粟楠會內部的反對勢力也全都遭到了他的處決。然而在流了足夠多的血死了足夠多的人之後,最終被推出來為這一切債孽負責的人也是‘隐槍’,粟楠會的處決者被粟楠會親手交到了明日機組接受處決,是他的死安撫了明日機組的憤怒和粟楠會自身的恐慌——這部分的故事都已經是口耳相傳了多年,不知道經歷多少編造和再加工,所以真實性不可考,然而結局的部分卻是不争的事實。

“最終這場血腥的紛争沒有演變成廣域暴力團的瘋狂火拼而是以‘隐槍’一個人的死安然落幕,雙方能夠達成共識握手言和,都要歸功于一位那時年僅十四歲的少女。她作為組織的一支,代表明日機組的利益,肩負和平的使命,憑借着驚人的辭令手段從中調停,用漫長的談判平息了粟楠會和明日機組之間的沖突。”

水戶清見握緊了拳頭。折原臨也注意到了,猶自微笑。

“那真是一樁被東京二十三區的地下世界廣為傳頌的外交功績,簡直就是奇跡啊——

“是不是,水戶大小姐?”

“……清見?”岫野椋臉色慘白。“沒錯,椋,那位十四歲就以一己之力擺平了明日機組和粟楠會的天才外交家,就是千葉水戶家的獨女,而今就坐在你的面前。”

水戶清見倒抽了一口涼氣,她從肩頸到軀幹都瞬間緊繃——并非是由于折原臨也揭露了這段遙遠的往事,而是因為她察覺到了真實而切近的殺意。她當即伸手去夠茶幾上的槍——哪怕她理智上很清楚,這間屋室內理論上并不會發生需要她開槍的情況,也不存在她想要射殺的對象,可她的本能卻已經驅策着她的身體采取行動了——卻非為了攻擊,而是要自保。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觸及P99的瞬間,一股驟然襲來的力道突然讓她的手腕偏折了方向。岫野椋擡腿踢開了水戶清見的手,順勢起身扳住茶幾的邊緣将茶幾向着對面掀翻過去,兩把□□便滑落在地。而折原臨也則從容地起身避開,站遠了一點,一邊慶幸自己太有先見之明,早就讓矢霧波江把茶幾上的東西全都撤走了。

“椋?!你做什麽……!”她腦中一片混亂,卻還是下意識出手了——因為她的本能在瘋狂地報警,岫野椋那股沉默的殺意已經突破了阈值。她不得不就在這來回幾步的狹窄空間裏和岫野椋對拆,折原臨也還在旁邊風涼地提醒“動靜不要太大哦”。水戶清見是自由搏擊出身,出拳兇狠,而岫野椋有合氣道的功底,最擅長以柔克剛借力打力。她格住水戶清見的胳膊,一把将她拉近自己,另一只手卡住她的喉嚨,逼迫她擡起頭看向自己。

“是清見嗎?”岫野椋問。“什……”水戶清見感到呼吸困難。

“是清見要求……用隐槍的犧牲來結束那場紛争的嗎?!”

岫野椋近乎絕望。連她自己都不得不承認,七年前的調停是一個非常明智的策略,用最小的代價換取了兩個暴力團的休戰——站在水戶清見的立場上,她那麽做并沒有任何過錯可言,甚至可以說是出色地完成了任務,為池袋地下秩序的重新匡正做出了巨大的貢獻。

可若真是那樣——于她而言就是殺父之仇啊。

岫野椋覺得自己的心要被撕碎了——作為人類的這顆心,快要支離破碎了。

她二十一年的人生中,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朋友,她珍貴而一去不複返的十六歲裏,除了折原臨也之外最重要的人……

居然是她的殺父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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