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Period.百密一疏

Period.43 百密一疏

水戶清見到訪兩日後,森島直輝回國。他在深夜滿面倦容地敲開工作室的大門,二話不說照臉先給折原臨也來了一拳,被折原臨也随手擋下。“晚上好,醫生,打招呼的方式真是相當別致啊,這就是所謂的精英做派嗎?”森島直輝根本懶得理會他。

“椋現在情況如何?”他自顧自進門脫了大衣挂在衣帽架上。“密醫來做過身體檢查,應當沒有大礙,只是仍然沒有恢複意識——波江小姐每天給她推最低限度的靜脈營養。”“椋在出現嚴重的應激反應過後,需要長時間的睡眠和休養,睡得久一些也正常,身體上沒出什麽問題就好了,不用過度操心。”

折原臨也點點頭: “好吧,既然如此,事不宜遲——”他歡欣雀躍道,“等醫生上樓看過椋,我們三人就立刻來開個圓桌會議吧!”“什麽?圓桌會議?三人?”森島直輝感到太陽穴附近有根神經突突直跳,“我說折原君,你知道現在幾點了嗎?”折原臨也厚着臉皮說:“那真是不好意思,我和大小姐都是習慣了熬夜的——少數服從多數,就麻煩醫生将就一下啦。”“大小姐?那又是哪位啊……矢霧小姐嗎?”

“我。”一道懶洋洋的女聲插了進來。

水戶清見倚靠在樓梯邊,擡了擡手心不在焉地問候:“一路上還順利嗎,森島醫生。”森島直輝很驚訝:“水戶小姐……你怎麽在這兒?”“我被卷進來了啊——自願地。反正這裏房間多,圖個辦事方便,我就在這裏落腳了。”水戶清見不情不願地向折原臨也偏了偏頭,然後頗為幸災樂禍地沖着森島直輝咧咧嘴,“不過一想到你也沒逃掉被他利用的命運,我心裏就舒坦多了——別來無恙啊,醫生。”

森島直輝似乎恍惚了一會兒才回神,表情複雜地扭頭看向折原臨也:“折原君,說實話……我開始有點佩服你了。”而後者聳聳肩,樂于接受別人一切對他不擇手段的贊揚。

折原臨也牽頭組織起來的圓桌會議以岫野椋的精神狀況和病史說明為起始,到目前所有的情報歸集、分析、演繹推論以及下一步的行動計劃制定作結束,直接從淩晨一點開到了天光大亮的時候。水戶清見打着哈欠回去睡覺,森島直輝已經走路帶飄——這間原本略顯空曠的工作室裏,如今住滿了性格迥異、淵源深厚,還互相不對付的人,常人看來恐怕是連一丁點可供自由呼吸的空氣都沒有的陰暗惡人窩,但折原臨也卻對這種充滿火藥味、一點就爆的現狀非常滿意,甚至可以說是樂在其中。

折原臨也上到二層,矢霧波江正從卧室退出來。岫野椋昏睡後,她和折原臨也兩個人輪流陪護,水戶清見有時能搭把手——不過她這兩天頻繁外出,多半是折原臨也交代了別的事給她。

“辛苦你啦,波江小姐,去休息吧。”“你不睡嗎?”“我偶爾熬一下沒關系的——哇,波江小姐居然也會有關心我身體的一天。”“我只是關心一下你哪天去死。”“讨厭啦,我還是想活久一點的。”“……上午推營養的時候再叫我。”“了解。”

“說起來,你的小女朋友雖然精神上的構造有些異常,但就身體方面來說,真的是很幸運啊。”矢霧波江突然發出一句沒頭沒尾的感慨。折原臨也疑惑道:“什麽意思?”

矢霧波江垂下眼:“你之前讓我找的,小女朋友薄薄幾頁紙的人生履歷,那上面不是寫得很明白嗎:她的母親患有神經性肌肉萎縮——你知道這是什麽意思?神經性肌肉萎縮是細胞質線粒體遺傳疾病,患病母體的後代基本繼承母體性狀,幾率高達90%——說得通俗一點,除非運氣好到基因突然恢複正常,否則母親是患病體的話,子女少有能躲過一劫的;而且這種疾病通常在很年輕的時候、半數以上患者尚未成年就會發病。”矢霧波江頓了頓,話鋒一轉,“可是,你的小女朋友到了二十歲出頭的年紀還是活蹦亂跳,一副健康得過分的樣子吧?我猜你要是真的觸怒了她未必能在她手上挺過十分鐘——這就基本可以排除她繼承母體性狀的可能了,她是那幸運的‘10%’呢。”

盡管嘴上還不着調地說着“就算我真的惹火她,她也不會揍我的啦”這種話,折原臨也卻分神琢磨着矢霧波江吐露的信息,漸漸陷入了深思。驀地,像是被降臨此間的神意點化一般,一個荒唐卻合理的猜想浮現在腦海,然後瞬間一線串珠般把碎片化的線索全數勾連起來。

一旦這個假設成立,所有看似矛盾或者毫無關系的細枝末節都在此基礎上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整合并且完成了自洽——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一股瘋狂得瀕臨崩潰的笑意幾乎脹破喉嚨,折原臨也卻将其生生壓了下去,他的喉口随之泛起扭曲的陣痛。折原臨也捂着脖子,皺着眉幾乎把每個字都嚼碎了才吐出來:“我還真是,差點被人魚姬擺了一道啊……”

矢霧波江一頭霧水:“人魚姬?公主……安徒生嗎?”

折原臨也咬牙切齒地說:“不是,是八百比丘尼啊,八百比丘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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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個小時後,被折原臨也咬牙切齒惦記着的八百比丘尼,便悄無聲息地來到鯨木重的面前翩然落座了。她擁有相較于成年女性而言略顯嬌小的身形,坐在凳子上腳尖才勉強點地,但稍顯成熟的妝容和氣質又非常具有迷惑性,大約第一眼看見她的人心裏都免不了産生疑惑:她究竟是沒長大的少女偷穿了媽媽的衣服,還是成年女性在變着法裝嫩?

鯨木重推了推眼鏡,面無表情道:“在這裏見到你真是意外,禮奈。”蒼川禮奈嫣然一笑:“睜眼說瞎話呢,重,你應該早就察覺到我的存在了吧。”“我是罪歌的飼主,只對自己的子嗣有感應,人魚血塑造的不老不死身和我之間,并未建立那種層面上的關聯。”“呵呵,別這麽一板一眼地——和我聊聊天吧,我們這不是好久沒見了嘛,我可以坐下吧?”“可是你已經坐下了。”

蒼川禮奈對鯨木重不識趣的回答充耳不聞,依舊笑嘻嘻地托着臉問:“剛才走掉的那個人是誰?”鯨木重回答得很保守:“是我在調查的一個人的關系者。”蒼川禮奈狀似随意地卻直接講出了那個男人的名字:“奈倉先生啊,他好可憐的——不過硬要說的話,也是他咎由自取啦,你說他招惹誰不好,偏偏在年輕不經事的時候就招惹了折原臨也這麽個人呢。”

鯨木重依然用一雙空洞的眼眸注視着她:“禮奈和折原臨也是熟識?”“一個沒有背景又在道上混得風生水起的情報販子嘛。他在池袋也算是比較高調的一號人物了,我當然有關注——”蒼川禮奈略顯輕佻地說着并不适合向一般人透露的話題,“別看組對部五科名義上是藥物槍械對策科,但是三科四科那邊的暴力團對策工作我也是經常要插手的,畢竟葛原那家夥,沒我在就不行啊。”鯨木重聞言點了點頭:“失禮,這些年我偶爾在新聞上看見過禮奈,但不太搞得懂禮奈具體在做什麽工作。”

鯨木重說話一貫措辭禮貌,只是面對蒼川禮奈時,話裏的意思總是直白得吓人,毫無矯飾也不客套,仿佛一點都不懂得“委婉”二字怎麽寫。蒼川禮奈卻不讨厭,她笑得眯起了眼睛:“那對我來說反而是個好消息,要是重時時刻刻盯着我、惦記着我,對我的業務弄得一清二楚,那我大概每天夜裏都會焦慮得睡不着覺吧。”鯨木重緊接着說:“可是,禮奈卻已經盯着我很久了。在我以集團的名義第一次接觸警方內部和新聞媒體的時候,禮奈就盯上我了吧,沒少通過各種各樣隐晦的方式給我使絆子——雖說多半時候,禮奈也僅僅是冷眼旁觀而已。”

“我是在保護你啊,重。”蒼川禮奈故作委屈道,“重雖然很會對付妖異和怪物,但是對人類社會經過數個世紀的實踐累積下來的這套管理制度和運行方式卻一竅不通呢。要不是我暗地裏敲打你,你恐怕早就得意忘形,然後被神不知鬼不覺地弄死了哦?”“那還真是……失敬。”

“嘻嘻,重肯定在心裏怪我多管閑事吧。”“禮奈就是這樣的性格,只是小打小鬧的話,我也沒什麽怨言。”“哈哈哈,你到現在也還是一點不把我放在眼裏呢。”

有那麽一瞬間,空氣在兩人之間停止了流動,鯨木重垂下了視線。蒼川禮奈是她養大的孩子,可自從她喝下并成功消化、吸收了人魚血,繼而獲得不老不死身後,鯨木重就越來越看不透她的想法了。不過反過來說,蒼川禮奈對待鯨木重的态度本就暧昧反複,她對自己的養母時而親近時而疏離,大多數時候一點也不客氣,言行舉止毫無敬意可言——鯨木重對此不甚在意,蒼川禮奈于她而言,也不過就是一件商品罷了。

這世界上有很多超越了人類常識的異常存在,人類文明中充斥着有諸多與此有關的描述方式,或蠻荒,或绮麗,最終都可以歸納到大衆神話的範疇,諸如妖異、怪物、精靈等等;而捕獲、馴服乃至改造這些異形,再售賣給有意向的收藏家就是鯨木重的工作。蒼川禮奈在鯨木重過手的衆多商品之中又稍顯特殊——蒼川禮奈不是脫胎于虛構故事的妖怪,她原本是人類。在經歷了無數次和人魚血的融合實驗後,蒼川禮奈得到了不老不死身,也是這個實驗項目中唯一活下來的成功案例,是價值連城的孤品。不止如此,在鯨木重将她脫手後,她很順利地以正常人的身份融入了人類社會,還靠着不老不死身所賦予的卓絕才智,年紀輕輕就坐上了警視廳組對五科科長的位置。

鯨木重一直難以理解蒼川禮奈對人類社會的熱心——一個人造的妖怪居然會跑去做警察這種職業,還幹得這麽認真出色,實在是不可理喻。鯨木重驚異于曾經的人類身份認同居然給蒼川禮奈留下了如此深刻的影響,她明明擁有世代更替都不能湮滅的肉身、遠超這個文明紀元所能企及的高度的智慧,卻甘願将自己束縛在人類社會的法律道德所構築的條條框框裏,樂此不疲地玩着幼稚的權力游戲——還變着法跟自己作對。

妖異和怪物本身就是破壞了人類秩序的存在,可蒼川禮奈卻選擇成為秩序的維護者——好似她從未邁過“人類”這一概念的邊界,從未踏入過那邊界之外、與文明和常理有悖的荒蕪地帶,從未被那失序的、未可知的領域的黑暗所吞沒。鯨木重對此感到嫉妒,她是被澱切陣內以怪物的血肉養育起來的,長大後,也繼承了澱切陣內的事業和生存之道;她以完全相同的方式飼養了蒼川禮奈——蒼川禮奈何以長成了與自己截然不同的樣子,走了一條正常人才會走的路、過上了正常人才擁有的生活?就因為血統上的那點差異嗎?鯨木重百思不得其解。

“重,你在和矢霧制藥那個肥豬老板談生意,對吧。”蒼川禮奈毫無征兆地提起了矢霧清太郎。“……禮奈,還望你對我的交易對象保持基本的禮節——不是我想約束你,只是我剛才一下子不太适應從你的嘴裏吐出‘肥豬’這種詞彙……”“矢霧清太郎向你買了罪歌。”蒼川禮奈打斷了她,“你打算把自己的罪歌交給他嗎?”鯨木重沒有回答,撒謊對她來說沒什麽必要,因而沒有這種習慣。

“重應該不想把自己的罪歌交出去吧,你多半還是會像當年那樣選擇‘解剖’,是嗎?”

“可能的話,我并不想這麽做——一來,這會導致商品貶值;二來,眼下不具備解剖罪歌的條件。要想重鍛罪歌,‘刀鞘’必不可少。”

“解剖”是妖刀罪歌母體的增殖方式,也就是打碎刀刃将其重鍛。多年前,鯨木重曾将罪歌剖出一振,賣給了岸谷森嚴,幾經周折後流入園原堂,寄生在園原沙也香的身上,後來被她的女兒園原杏裏繼承——蒼川禮奈從折原臨也那裏得到了園原杏裏這個名字,她幾番猶豫要不要把這張牌打出去,出于私人目的把無辜的人牽連進來不是合乎情理的行為,更何況,她難以料想鯨木重為了奪取罪歌會做出什麽事——由于最近四處都在謠傳粟楠會的“隐槍”再度現世,弄得池袋的氛圍本來就已經夠緊張了。

“不過,眼下我考慮的是——”鯨木重那雙泛着無機質光澤的黯淡眼眸略微擡起,完整地映出蒼川禮奈的臉龐,“禮奈會特意出現在我眼前,悉心關照我這麽多事,就意味着……我有了尋回刀鞘’的可能。”

蒼川禮奈眉睫一顫,心道,完了,關心則亂,千慮一失!

“禮奈是因為擔心我再接觸到‘刀鞘’并且使用‘刀鞘’來實施解剖,才到我面前來張牙舞爪。雖然人類這種弱小又愛逞強的矛盾行為我無法茍同,不過還是衷心感謝禮奈給了我這樣的提示。”

冷靜,要冷靜啊,我。蒼川禮奈的眼角止不住地抽搐。“刀鞘”的存在已經暴露了,那就絕對不能讓她察覺到那二者的關聯。

“重,千萬不要覺得吞噬了那麽多怪物就可以在人類世界裏橫行霸道——我這可是好意提醒你哦?像池袋這樣的地方,包羅萬象,怪人怪事層出不窮,說難聽點就是林子大了什麽樣的鳥都有。”她做了個深呼吸,堪稱年幼的臉上終于恢複了孩童般無辜無害的神色,嘴裏卻習以為常似的說着常人聽來天馬行空的話,“不就是異形、妖異、怪物嗎?在池袋,随便哪個街巷的角落裏都會有一兩個,沒什麽稀奇的啦。”

“禮奈,我從來不曾蔑視人類所在的世界,我只是在做我的工作而已。”鯨木重一本正經地糾正了蒼川禮奈的說法。蒼川禮奈伸出一根手指,指尖挑剔地點了點她:“就是因為你總是這樣說才顯得格外傲慢啊——重已經不是人類了,擁有超越的力量反而依從自己制定的所謂職業道德加以克制和普通人劃清界限,僥幸沒有被波及的人是不是反而要因此感謝你呢?其實你只是對不相幹的對象漠不關心而已。

“就給重一個忠告吧。我不管重有什麽打算,但如果你敢把主意打到澤奈頭上,就要做好相應的心理準備才行。”

鯨木重不為所動:“澤奈雖然很異常,但她既非妖物,也不是異形,不在我的業務範圍內——雖然我很想這麽說,不過考慮到她作為刀鞘的作用以及我的契約精神,還是容我問一下:禮奈是指什麽樣的心理準備呢?”

蒼川禮奈一下子收斂了笑容,眉目間倏地浮起一股鄙夷和厭棄,她臉色變得太快,就像個很容易被外界一丁點變化影像情緒的、喜怒無常的小孩:“唉,我最讨厭明知故問了……當然是和我為敵的準備呀。”

鯨木重依然是有什麽說什麽的态度:“我不認為禮奈的忠告有什麽意義,禮奈太弱了。”蒼川禮奈挑了挑眉:“重,你不僅小看人類,連妖怪都不放在眼裏了嗎?不老不死身的用途可是很多的。”“願聞其詳。”

“就算你用罪歌捅穿我的眼球、切碎我的大腦、剜出我的心髒,我亦仍然是我——我有千百種方法可以殺死你,你卻永遠無法毀滅我。”蒼川禮奈又開心地笑起來,笑得燦爛而又鋒利,讓人想起新淬的刀,“重,你可以輕易踩死一只蝼蟻,但你抹消不了‘蝼蟻’這一概念。”

不老不死身的可怕之處正在于此:永生不滅,不死不休,時間的延展進入了超概念的領域,乃至取消了一切實存的意義。

“倘若你要對澤奈出手,我絕不會袖手旁觀。屆時,就讓同為怪物的存(我)在(們),愉快地互相厮殺吧。”

“……”鯨木重心中頓時生出茅塞頓開的清明感:蒼川禮奈原是靠着這一線微弱的聯系才得以和普世人類接壤的——既不是血統、也不是意志,而是蒼川澤奈,是蒼川澤奈的存在完整地保住了她的人格和人類理性。

——原來如此。鯨木重感到一絲寬慰。不過如此。

一線因緣而已,這種東西,罪歌輕易就能斬斷了。

她目無波瀾地推了推眼鏡,誠懇地說——

“我喜歡禮奈的這個提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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