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Period.積怨噴薄

Period.45 積怨噴薄

直至池袋的戰火引燃,有人才恍然發現,火種早在過去叫不上名字的某一日就已播下。

和獨色幫或者暴走族那種多少帶點炫耀和表演性質的沖突方式不同,暴力團有相應的規矩和做法。械鬥留下的狼藉鮮少保存到第二天太陽升起的時候,精确的謀殺往往發生得酷烈而又隐蔽;流竄的風會将血腥味帶過寂靜的河川,常人能從中得到暗示和喻指,但難以确切地分辨那些氣息來自哪裏。

街道以一種心照不宣的方式漸趨沉寂,落日成為一道短暫現身的裂隙,邁過去就是不可輕易涉足的位面,城市會在黑夜來臨前睜開另一雙眼睛,是彷徨不知所終者的眼睛、是殺人而心無愧悔者的眼睛、是與自殺無異般愛上都市者的眼睛。秩序在那樣的凝視中坍塌,價值趨于淡薄,毀滅和癫狂互相填塞;從不在夜晚行走,也不曾跨過落日裂隙的人勢必在高密度的無序壓縮中被壓迫至死。

“粟楠會的幾處事務所遭到了沖擊,明日機組這次的滲透非常隐蔽,直到行動前都沒被察覺——哼,水戶家的小姐還是有點本事的,比她那缺心眼的老爹強多了。”葛原夢路——警視廳有組織犯罪對策部主要從事暴力團對策工作的王牌警視,正舉着望遠鏡盯着一輛疾馳的轎車消失在街角。

很快,那輛轎車離去的方向就傳來有形質的實體被撞飛的巨響。葛原夢路禁不住咋舌道:“不會死了吧……”蒼川禮奈聞言不置可否:“是嗎,那可不好說。”葛原夢路愣了一下,沒有分辨出蒼川禮奈到底是回應了他說的哪句話。

和葛原夢路不同,蒼川禮奈對池袋一些犄角旮旯裏正在發生或将要發生的事,包括因果來由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而處在錯綜複雜的因由編織的巨網中心的,就是折原臨也——不過比起“身處其中”,說他是“浮于其上”才更貼切,他一向是這種做派——這麽些年來,蒼川禮奈對他也稱得上了解,折原臨也有千萬種隐蔽而巧妙的手段可以間接推動或是操縱局面,而他本人鮮少身涉其中。其實蒼川禮奈不讨厭這種卑鄙的作風,只不過這次或許會有所不同——她想起在之前折原臨也約她在電影院的吸煙室見面時同她談起的計劃,得知他的想法後,她一方面被他的異想天開震驚,另一方面又發自內心地欣賞他的膽大妄為。

折原臨也實則很少表露出這樣帶有明确個人目的性的意圖——大多數時候,他只是自稱旁觀者,他出于對各種情境下的他人的反應和行動感興趣而采取行動,對于結果則是不論好壞都照單全收。在蒼川禮奈看來,折原臨也這樣的人,更傾向于利用現成的要素順勢而為,而很少出于個人的需求和欲望主動去改變既定的事态——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我對自己的事一概不感興趣啊,我只要觀察人類就很滿足了!”而當折原臨也告訴她,他打算找粟楠會麻煩的時候,蒼川禮奈幾乎以為他是受了什麽刺激突然間性情大變了。

在蒼川禮奈的眼裏,折原臨也始終處于懸浮在巨網之上的狀态,他那洞觀的明晰和天生的機心都脫胎于他和人群之間長久維持下來的絕妙的安全距離——折原臨也和泱泱人世間不存在接駁的支點,某種意義上,這使得他以完人的身份站到了接近神所處的位置,蒼川禮奈更願意稱之為人神。

而折原臨也打算策動明日機組來對付粟楠會這件事,讓蒼川禮奈察覺到難以言喻的危險——人神入世無疑會招致災禍。如若折原臨也真的獲得了那個介入巨網的支點,進而生出了為了什麽人而要做成什麽事的私心,那麽為了達成目的,他勢必不擇手段不計代價,哪怕是擊穿底線的事,這個早就摒棄了道德感和自我約束的男人也絕對做得出來。

因為和世人的崩潰比起來,人神的瘋狂必然蘊含着遠超前者的能量。蒼川禮奈的心頭萦繞着的不安揮之不去。當她知曉折原臨也把戒指給了岫野椋時,她意識到岫野椋就是那個人神入世的支點——這也是她沒有立即采取行動的原因所在。

如果是岫野椋的話……也許還不到非要她出手阻止的地步。只不過蒼川禮奈隐隐覺得這次折原臨也行事有些操之過急了。按照他之前禮節性知會過她的計劃,應該需要更多的準備和鋪墊才對,他怎麽這麽快就動手了呢?

蒼川禮奈忽然注意到,安靜得有幾分不祥意味的街路上,有一個人的形單影只顯得格外打眼。緩緩走入視野的,是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女人,手裏拎着一只小提琴琴盒——“演奏家……?”葛原夢路顯然也注意到了,他低聲嘟囔道,“不,怎麽看都不像吧……”

從穿着打扮來看,她絕對不是一名音樂家,也不像是原宿或是澀谷随處可見的街頭表演者——沒有人會那樣看待她,因為她身上沒有流浪樂手該有的那種荒蕪而浪漫的氣質,那種人只活在當下,絕不回望所做過的任何決定,選擇了那種生活意味着只能向前,回頭就死。

而她不一樣。她提着琴盒走過十二盞街燈靜止不動的光暈,仿佛在萬物寂滅中踩着野獸的脊背徒入瘋狂,她走下一段漫長的坡道,猶如孤身一人從岸上步入海潮。

蒼川禮奈深知,岫野椋不回頭,不是因為懼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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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原夢路目不轉睛地盯着那個拎琴盒的女人許久,沒由來地心裏頭發毛。他多年的工作實踐磨練出來的嗅覺告訴他那個女人絕對不是普通人,那個提琴盒裏裝着的恐怕也不是什麽好東西。葛原夢路開始思考要不要采取最低限度的預防措施——“葛原君,別輕舉妄動哦。”蒼川禮奈卻看穿了他,面無表情地警告道,“給我老實呆着——那不是你能動得了的人。”

粟楠會本家宅邸是一座上了年頭的建築,庭院不大,內造築山亭布景,裝飾極少,布置得簡潔古樸。砂石小路引向茶庭,外露地的驚鹿在靜谧中砸出一聲清脆空靈的響來,襯得廣緣上站成一排的十來人的神情更加緊繃肅穆。

茶庭中,身着西裝的二人對坐。他們看上去比庭院裏嚴陣以待的人要沉靜些,然而舉手投足間的浮躁仍是止也止不住地從眼角眉梢的細微縫隙裏洩露出來。

粟楠會大多數幹部都很讨厭本家這種古板拘束的氛圍,他們甚至會在私底下喝酒的時候說就算是專務本人,那兇煞的面貌出現在這棟房子裏都免不得顯出一股刺眼的粗鄙——而四木春也已經算是适應得比較好的了,赤林海月偶爾還願意過來陪會長喝茶,青崎柊沒事是絕對不肯來的。

“本來是預定我去接小姐,不過半路上我收到部下報告,我們在東池袋和南池袋的事務所接連遭到沖擊——對方似乎對我們的情況做了充分的調查。以防萬一,我就先帶了一些人手到本家來,方便應對。”“茜那邊呢?”粟楠幹彌不緊不慢地問。“青崎正好在那附近,我就讓他去樂影GYM去接茜小姐了,有他在,小姐的安危不用擔心。”粟楠幹彌點了點頭。四木春也沉吟道:“不過有一點,我很擔心,我們也失去水戶家的大小姐行蹤好些天了,雖然也有可能是她結束度假回千葉去了,但我對這麽樂觀的想法不抱期待,這次難不成又和明日……”

驚鹿又響了一下,猝不及防斷下了四木春也半截話。此間驀然顯現的禪意讓他不由得挂了冷汗,仿佛最靜谧的因果裏也暗藏殺機。片刻心照不宣的沉默後——

“說起來,你有沒有聯系上那個孩子了?”粟楠幹彌突然提起了一個風馬牛不相及的話茬。四木春也愣了一下才回答:“……不,還沒有。”

怎麽在這個時候提起岫野椋呢?四木春也覺得奇怪。不過最近圍繞着粟楠會發生的事,林林總總,大多都透着難以言喻的古怪。最古怪的就是那種恰到好處的距離感——不管是從組織裏叛逃出去的人接二連三死亡或是失蹤,還是水戶清見和粟楠茜有了接觸,抑或是和岫野椋失去聯絡,這些事全都可大可小可有可無,并不觸及粟楠會的根本利益,卻又讓人沒法對其視而不見;同時,即便看在眼裏,也不到非采取措施不可的程度。

四木春也忽而想到,或許很多不相幹的事顯得蹊跷,就是因為它們表面上看起來彼此不相幹,可倘若——它們實際上以某種隐秘的方式互相關聯呢?

他倏然間汗毛倒豎:這些事件如果背後都有人在操控,那麽這種距離感的控制和排布未免精密得令人發指。極為短暫的一個瞬間裏,四木春也的腦海裏閃過一個人的臉——這種精微的、含着一股醍醐味的距離感,他只在那個新宿的情報販子身上模模糊糊地體會過。

手機忽然響了。鈴聲是再普通不過的電子樂,大約是《藍色多瑙河》還是別的什麽曲子,在安靜的茶庭裏,這樣的曲調竟然也變得粗鄙不堪起來。四木春也趕忙接起電話。

驚鹿又響了一聲。

他心中悚然。

電話那頭的人說:“青崎老板出車禍了——是襲擊,絕對是襲擊!”

砰——

與此同時,庭院裏響起槍聲。

岫野椋自踏入這座庭院起,無一刻不在回想。她能想起的事不算很多,都是斷斷續續不連貫的碎片,她不得不竭盡全力地回想,從這些碎片裏一點點摭拾、拼湊起她的父親。

岫野溟是個寡言冷淡的人,對不在意的人和事都沒什麽多餘的耐心——這一點她無疑深受他的影響。岫野溟對她的教育嚴格而且細致,在她從赤林海月那裏出師之後,除了不得不單獨執行任務的情況,他都盡量把她帶在身邊——在寬松的世代普遍亂七八糟的教育氛圍裏,他幾乎稱得上是個信奉言傳身教的刻板老古董,而偏偏岫野椋最為感念這一點,她從岫野溟的陪伴和教導中得到了往後立身處世所需的一切,包括以她的貧瘠和匮乏而言幾乎不可能給予他人的愛。

她問過岫野溟,“為什麽我的名字和父親的名字讀起來完全一樣呢?”岫野溟回答,“因為你是我引以為傲的女兒,所以我給你這個名字——你不中意嗎?”她搖了搖頭。

談不上中意,也談不上不中意。她只是接受了這個名字,以及它賦予她的全部意義——那就是她浮萍一般瘠薄的人生和人世建立關聯的最初支點,要是沒有這個名字,她想,她總有一天會被風吹到不知道什麽地方去,就算随随便便消失了也無人知曉。

可是,她十四歲的時候射殺了岫野溟。

自己最重要的父親、自己和茫茫人間最初的支點、賦予自己名字和意義的人,被她親□□殺了。

——就在這座庭院裏。

她一腳就蹬開緊閉的大門,琴盒單手反挂在肩背,旁若無人地走進去。

“你是誰?!床進來幹什麽?!不知道這是什麽地方嗎!”廣緣上肅立的粟楠會成員紛紛轉過頭來盯着她,領頭踩着步石快速走過來,一邊壓低聲音怒斥。而他走到一半,就突然停了下來,指着她難以置信地說:“等等,我以前見過你,那個顏色的頭發——你是那個……”

淺亞麻色的頭發雖然時下在原宿之類的地方很流行,但岫野椋的發色既不是染的,也不是天生的。岫野溟說她小時候生過一場大病,沒留下什麽後遺症,只是頭發從此褪成了淺色。如果沒有褪色的話,她的頭發應當會和父親一樣是優柔厚重的深栗色,她以前還覺得挺遺憾的——沒生病的話就好了,她至少在外貌上還能留下一些父親的特征,畢竟她五官長相本來就和父親不怎麽相像。

“你是‘隐槍’的……”“礙事。”那個男人話還沒說完,岫野椋就反手一掌拍在他顱側,“咕呃啊啊!”他發出一聲混濁的慘叫,接連踉跄了兩步,倚着一旁的石燈籠歪斜着身子慢慢倒下去。

很好,七年過去,粟楠會還是有人記得她、有人記得岫野溟的,那意味着她此行應該不至于白費工夫。岫野椋把琴盒放在一塊平坦的飛石上,然後從槍套裏摸出SIG P226,扳開了擊錘——“咔”的一聲響,讓庭院裏的人神經為之一緊。

她面目平靜地掃視他們,然後說:“我要見幹彌先生。”

在她的記憶裏,這座庭院的景致是蒙着一層詭異的薄紅色的。

她所在的位置距離岫野溟當年的位置好像也不遠,粟楠幹彌在哪裏呢?廣緣上?還是位置更深一些的茶庭裏?她記不太清了。她能記住的只有父親的悲憤——那是嫌少出現在他臉上的神色,他說,你怎麽能做出這種事,你怎麽能允許他們把我的女兒弄成這個樣子。他在質問粟楠幹彌,而粟楠幹彌被父親的背影擋住了,岫野椋看不見,也不記得他有沒有回答。

當時的粟楠茜,不滿四歲的小女孩,被岫野溟單手鉗制在身前,歇斯底裏地哭鬧着。小孩子的哭聲太尖銳,讓每個人的神經都隐隐作痛,岫野椋能從他們的表情中看到那種如臨大敵的驚恐和神經被反複磋磨的劇痛,而她的思緒裏空空如也,對這一切毫無反應。

有人在她的耳邊說話——或許是四木春也吧,也可能是別的人,那時的粟楠會,似乎不少幹部都知道“使用”她的辦法,只有最愛她的父親被蒙在鼓裏而已。

那個人說,茜小姐有危險,你必須保護她;傷害她的人,你必須鏟除,這是迫不得已的。

你聽懂了嗎?你能做到嗎?

她點了點頭,沒有任何感覺地就這麽舉起了槍。

——幹彌!那是我的女兒啊!!

父親的遺言就是這麽悲怆而徒勞的怒吼,在喉嚨裏倉促地戛然而止。再往後,岫野椋全都記不清了,只有紅,崩落一地、覆蓋一切的紅。

後來,他們編了一個故事,鑲嵌在她突然斷層的人生裏,用以填補那片紅侵蝕出來的空洞。他們告訴他,為了幫助粟楠幹彌上位,岫野溟立下了巨大的功績,也做出了莫大的犧牲,為了補償這一切,他們決定實現他的遺願,粟楠會放她自由。

自由。岫野椋感到茫然,她自由了嗎?

從她被帶入粟楠會起,他們就背着岫野溟給她洗腦——她的精神确實一直不穩定,卻又表現出常人難以想象的超高專注度,加之年紀又小,再沒有比她更适合的洗腦對象了。他們把她變成無知無覺的殺人工具,用“粟楠茜”這個意象和她小女孩在她意識裏的固着相連接,“粟楠茜”就此成了套在她脖子上的項圈,只要用“粟楠茜”來給她下命令,她就言聽計從,連自己的父親都能毫不猶豫地殺掉。在那之後的麻煩都算不得真正的麻煩了,粟楠會根本就沒把明日機組的人放在眼裏——因為,她實在太好用了,“隐槍”的繼承者比“隐槍”本人更強,她才十四歲就在殺人這個行當裏難逢敵手了。

她離開了粟楠會,回到岫野知和子的身邊生活——她很想知道母親對父親的死究竟抱着什麽樣的看法,母親知不知道其實父親是她殺的呢?很可惜她已沒有機會詢問了。

她能問的只有粟楠幹彌。她必須要問。父親是為了他投身粟楠會、為了他打開琴盒的,可最終又得到了什麽結果呢?粟楠幹彌何以背叛這份情誼?

岫野溟說過,也許有一天她也會遇到一個心甘情願為之開琴盒的人,那時她就會明白他的心情。她是為折原臨也開了琴盒的,那她對折原臨也的感情又算怎麽回事?

開琴盒對于他們這樣的人來說是極為沉重的承諾,粟楠幹彌和折原臨也都不會不明白,而粟楠幹彌背叛了她的父親,就等同于在玷辱她對折原臨也的感情。

岫野椋有太多不能明白也不能原諒的事了,她早已疲于去追問意圖和真相,可唯有這一點她決不肯輕輕放過。

庭院裏又是一片血紅了,這與她的印象相符。她回過神來時,“岫野,到此為止!”四木春也已經舉槍瞄準了她,他牙關緊咬,渾身緊繃。四木春也手裏的槍是岫野溟留下的一對SIG P226中的另一支,岫野椋只是瞥了他一眼,而後鎮定自若地卸掉空彈匣換上新的——她還有兩個備用彈匣,也就是一共39發子彈,足夠了,在粟楠會的增援到來之前,她有自信她一定能見到粟楠幹彌。

“別擔心,四木先生,我都避開要害了,只是血流得比較多而已。”她說,“您能帶我去見幹彌先生嗎?”

四木春也感到一陣遙遠而陌生的恐懼支配了他,讓他上下牙止不住地打顫,磕碰在一起:“你,你怎麽敢……!”

他恍惚間在面前的女人身上看到一個幽靈時隔多年的複現。他不存在于那些刻意編織起來的彌天大謊裏,也不存在于街頭巷尾甚嚣塵上的流言中,更不存在于都內的地下世界口耳相傳的故事的字裏行間——他就存在于此,在他死去的地方,在他的女兒,他的繼承者的身上。

他會殺了他的,他會殺了所有人,這是報應啊。

忽然,一道聲音打斷了四木春也。

——“帶她過來吧。”

茶庭的主人如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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