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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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十七歲下鄉,他那年十八。他們是一個學校的,一刀切都成了上山下鄉的知識青年,到農村“插隊落戶”。

青年點兒在遼河邊上一個叫*家窩棚的地方,十年九澇的地方,不澇的那一年定會豐收。這很窮,連條像樣的路都沒有,下了大壩,兩排紅磚小房就是青年點兒。

望不到頭的高粱玉米,賺不到夠的公分,開不完的公社大會,沒有盼頭兒的農村建設,堆砌着一個個年輕的歲月。

他爺爺是個地主,一次從關裏探親回來路上遇到國民黨檢查,吓破了膽,回到家放下糧食就倒在地上沒起來。他奶奶就他爸一個獨生子,拉巴長大,剛給找了媳婦,在院裏聽人家講笑話,氣管竄血過去了。家道中落,他的父親是知識分子,一輩子好強,帶着老婆兒子進了城,可惜文化大革命初期,挨了兩次批鬥沒能熬過來,丢下孤兒寡母上吊了。他母親沒有婆婆那兩下子,挺不住帶着閨女走道(改嫁)了,幸而他沒有像其他黑五類份子那樣,還能跟着學校上山下鄉。他就是方啓國。

她的父親是個老軍人,說是老軍人,其實也就參加過一次戰役,受了傷留在後方。解放後,帶着一家老小回了家鄉,進工廠當工人。骨子裏有股正氣,支持國家政策,除了一個剛會說話的小女兒,其他三個孩子他一個個的送到農村。站在遼河大堤上,他中年落淚。她回頭笑,說爸你快回去吧,沒事了。她叫李眉鳳。

他喜歡讀書,三國、水浒、隋唐演繹,成了閑暇時間的說書先生,人緣好。村支書喜歡這小夥子,想留下當女婿,他斷然拒絕,失去了推薦考大學的機會。不為別的,他要回城,他相信總有一天能離開這,就算不用賣身的方法。他有個心上人,可是不敢高攀,人家是根紅苗正。自己政治背景不好,在這個年代就是最大的恥辱。他就在旁邊默默的看她,然後背地裏偷偷的幫她。逮到空閑沒人的時候,他就給她講故事,說笑話,有別人在場,他就假裝自己是說書的先生,其實都是講給她一個人聽的。

她能吃苦,當上了婦女隊長,領着農村的家庭婦女下地幹活,一個不會幹農活的丫頭,怎麽才能讓鄉下老娘們聽自己的。她不吃早飯比所有人下地早,幹完自己那份就幫農村婦女幹,鐮刀割破了腿,她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往拖拉機上揚草包,晃了肩膀,自己黑燈了慢慢揉。一來二去她成了田間的一把好手,別人打一壟,她能打個來回。農村人實在,服了就是服了,家庭婦女輪着班給她帶早飯,她不用在青年點喝飄菜葉沒有油的湯了。她下地總比別人回來的完,總有人給她留兩個餅子,她知道是誰,這是那段日子裏她唯一的精神支柱。她什麽都不怕,就是不能有閑言閑語,如果真回不了城,她也得在這像模像樣的活着。

婦女隊長得監督計劃生育的工作,三隊大隊長的媳婦她也敢拉去做人流,沒多久,三隊大隊長要她過三隊來當婦女隊長。她不願意,不怕打擊報複嗎?村裏給她單獨開了三天的思想教育課,沒完沒了的精神折磨。他偷偷爬窗戶進來,給她塞了只雞腿。

李眉鳳看清手裏的東西愣了,“媽呀,這哪來的?”

方啓國掏紙給她擦手,“黃鼠狼子給村長家的雞咬死了三只,大飛他們幾個給拿回來烤了,可別讓人知道了。”

“你們給弄死的吧。”這幫人連村長家的狗都敢肋,吃完了把皮埋在草垛子底下,開春兒的時候讓人挖出來了,還鬧了好一陣子呢。

“真是黃鼠狼子咬死的,血都吸幹了。”李眉鳳皺眉,聽得滲叨叨的,方啓國樂了,“害怕呀?這倒省的收拾了,老幹淨了。”

害怕?在這連飯都吃不飽的地方,有對雞腿害怕的嗎?就算在城裏,憑着糧票過日子的家,連蘋果都是過了年才一人分一個,雞腿看都看不到。她大口大口的啃,真是沒有比這再好吃的東西了。

方啓國看着她樂,自己為了搶這個雞腿,連一口肉都沒吃過,現在看她的吃相什麽都值了。“你就答應上三隊兒吧,要不然沒完沒了。”

“拉倒吧,我去了老肖還不得整死我。不去。”她吃剩一半才想起來,給他遞過去,他搖搖頭推了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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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我們在呢,怕啥呀。”他拿紙給她擦嘴,“要不,我去給你要個保證。”他真的去要了保證,三隊長親自來說明,确實死因為看李眉鳳厲害,真的沒有公報私仇的意思。這才平息一切,多少年後,每次吃雞腿她都想起那時候方啓國的眼睛,很亮。

下鄉第二年就趕上遼河發大水,除了有幾個男生負責重要財産,另外一個班的男生負責一個班的女生安全。他跑到她們這班來,一路拉着她跑上大堤,隊長清點完人數,大家平靜下來。回頭看去,整個青年點都浸在水裏,遼河大堤上一片嘤嘤哭聲,一種什麽都沒了的感覺。方啓國拍着她說:“沒事,咱不還有雙手嘛!”

李眉鳳回頭看他:“不只有手,還有腦子呢,咱們不是知識青年嘛,怕啥。”

第二天傍晚水開始退了,趟着沒腿肚子的水回去,炕上的被,東西都泡了水,放到高處的東西留下來了。晚上大家都睡在箱子上,方啓國有一條棉被放的高,沒泡到,給李眉鳳他們送去,自己跟幾個男生果條軍大衣到天亮。那時候的人都壯實,這麽折騰都沒一個生病的。

意氣風發的年紀,他們在種種的坎坷中建立革命友誼。

春節的時候,方啓國家裏沒人,準備留下來看點兒。李眉鳳說,“不行。要不你跟我回家吧,反正院裏那幫小子也得上我家去。”方啓國第一次進了李家的門。過年的時候,院裏的不少小子都跑這過年來了,李眉鳳帶着兩個女同學跟幫小夥子睡在一鋪炕上,半夜豁攏起來講鬼故事,吓得李家老大直叫喚,讓李眉鳳好一頓埋汰。這是方啓國記憶最深刻的春節。

老李頭甚是喜歡這個帥氣的斯文小夥兒,又聽說了身世背景心疼的不得了,暗下決心這就是自己的姑老爺了。那個時候的年輕人要單純就單純的要命,發乎情止乎理的相處了一年,連不小心牽到手都臉紅一天。對不對象的反正就那麽回事,自己心裏高興就行。

一個明媚的下午,隊裏來信兒,李眉鳳被家裏辦回城了。76年的時候知識青年已經有不少陸續回城,但是方啓國家裏沒什麽人了,想回去除非有決定性的大政策。他們第一次抱頭痛哭,第一次許下不離不棄的諾言。

果然有了大政策,1978年10月,全國知識青年上山下鄉工作會議決定停止上山下鄉運動,并妥善安置知青的回城和就業問題。等方啓國回城的時候,李眉鳳已經進了工廠,他成了當時很流行的名詞——待業青年。方啓國不想耽誤李眉鳳,勸她分手算了。李眉鳳說:“日子難,就一起挺過去,沒有讓尿憋死的大活人。”

方啓國說:“行,只要你願意跟着我,再難也不是問題。只要你沒說不要我,我絕對不扔下你。”

方啓國到處跟着工廠招工,老李幫忙,折騰了大半年,方啓國才進了機床廠,吃上了鐵飯碗。

倆人處了好些年對象,礙着晚婚晚育的政策,李眉鳳26歲才跟方啓國結婚。婚後不久,方啓國單位給的小房動遷了,家裏經濟條件不好,只得到處去借房子住。

為了能多一點收入,夫妻倆下了班出去賣苞米。為了逃避檢查,他們騎着板車在北陵公園裏跟城管的摩托競賽,三歲大的小方在車上搖旗吶喊。等到車被截停,城管看這小孩子夠有意思的,方啓國又不停的陪笑臉認錯,罰了點錢就完了。過後,他們還是照樣在這擺鍋,照樣帶着方嵘到處跑,也是那個時候方嵘形成了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

回想那些日子,辛酸伴着快樂,他們是患難的夫妻。方啓國曾經想要放棄去學習的機會,李眉鳳告訴他,“機會不等人,錯過了一輩子的事,我以後可不想被埋怨。”

方啓國不在的幾年,李眉鳳一個女人帶着孩子,那樣的困苦和辛酸只有經歷的人才能體會。方嵘爬立櫃掉下來,摔成了腦震蕩,吐了一地,迷迷糊糊的不睜眼睛,李眉鳳大半夜背着她往醫院跑,站在急診室外面自言自語“什麽我都靠自己,那我還結婚幹什麽。”哭過罵過也就算了,她從來不當任何人的面說自己丈夫的一點不是,從來給人可憐自己的機會。

沒怨過怎麽可能,可是怨恨最終還是被思念取代了,每次從單位收發室過,都要問問有沒有信。方啓國回來後,家庭條件好轉了,欠的外債都還上了,房改的時候又買下了産權。小日子慢慢的過出了頭兒,偶爾也幻想以後有一天能換上大房子。

暖飽思淫欲,物質上的東西解決了,精神上往往要出軌的。丈夫有變化,做妻子的怎麽會察覺不到。難受是必然的,李眉鳳從小就是心思沉的人,夜夜輾轉,何去何從。什麽艱難的日子都能一起挺過來,怎麽好日子就不能一起享福呢?

雖然說離婚已經不是一個稀罕事,但受了傳統教育的她斷不能做出這樣的決定。何況方嵘還小,有些事情她不能理解,方啓國也還惦記家裏,對自己也沒一點不好。除了偶爾的外宿,回家晚,對妻子,對孩子他還是一如既往。

發現第三者,一般人怎麽做。一哭二鬧三上吊,只是會讓家庭更快速的毀滅。她選擇默默等待,因為愛她相信他,終有一天他能回頭。

李眉鳳想,家是什麽,夫妻是什麽,愛情是什麽。維系一個家庭的是愛,這個愛有另一個名字——親情。當兩個人同床共枕十幾年,甚至幾十年,哪裏還有什麽激情,更多的是習慣。家是個港灣,人都愛玩,可玩累了終究還是會回來的。

看着病床上睡着的人,李眉鳳輕嘆一口氣,“要是你說離婚,我一句都不帶留的。只要你沒說不要我,我就不能把你扔下。”

機床廠老王的媳婦是李眉鳳青年點的同學,老王告訴她方啓國的賬面有問題,廠裏下人檢查了好幾次了。李眉鳳斷斷續續聽着方啓國講的電話,旁敲側擊的跟老王的媳婦打聽了一下,猜出的大概。

“你想怎麽做就怎麽做吧,家裏還有我呢。知道你是窮怕了,知道你是不想讓我們受苦,可是這樣的錯不能犯啊,咱們賠不起啊。”這也是唯一能幫他的,用這二十年的感情讓自己相信他,讓自己有勇氣,讓自己做到最大限度的寬容。

方啓國鼻子酸,心裏更酸。

下崗是最輕的處罰,原本做好了就算傾家蕩産,就算他坐牢,自己一定支持他到底的準備。現在的結局已經是最完美的了,還要什麽呢?

方啓國到了兩杯啤酒,李眉鳳放好花生毛豆,方啓國舉杯:“媳婦兒,我……謝謝你了。”

“書念得多就知道整景兒,真格兒拍一摞票子在這,那才是東北爺們呢。”

“我就算敢拍,你也不見得敢要。”

“不,你拍我就要。完了帶着方嵘出國,也尋求個政治避難。”

“這麽恨我啊?”

“恨你不死。”

“哥們兒~對不起了,我這下半輩子全交給你差遣,你別不要我就行。”

“等方嵘上了大學,我也好好搗扯搗扯,找個好下家,讓你一個人過。”

方啓國喂個花生粒給她,“你也就嘴上厲害。等方嵘上大學了,咱跟老何借點錢,買輛出租,先開着,肯定比現在掙得多。”

“人家憑什麽借你錢啊?你還不上咋辦?”

“啊,拿嵘兒抵債。”

方嵘在家勇家寫作業,突然打個打噴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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