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阿喀琉斯之踵(下)
阿喀琉斯之踵(下)
茲瑞安詢問了仆人阿蕊娅和那年輕男人去了哪,當他走到花園深處接近兩人時,茲瑞安聽到青年低聲詢問繼母阿蕊娅如今的日子是否好過。
茲瑞安停下了腳步,他不再靠近在月影下顯得模糊又親近的兩人,看着地上的一雙影子,茲瑞安一口飲盡杯中的酒,他覺得有把利刃悄然割痛他的手心。
“你先前送來的信我每天都看……哎,直到見到你看你這樣憔悴,我的心都扭到一起。”
“不必擔心我,倒是你,我想我不能再同你見面。”
“我始終無法原諒自己沒能趕回來阻止這場悲劇,你并不愛他,你明知道我對你……”
“我知道……我知道,但是艾德……”阿蕊娅的聲音小了許多,而茲瑞安也意識到了什麽,他克制着放在佩劍上的手,輕咳一聲從黑暗中走出。
鴿子血樣的紅色眼眸在月色下鍍上一層冷冽的銀光,他走近二人,年輕的繼母将那位男士護在身後,她的發髻有些松散,用慌忙松開的手遮掩被親吻過的雙唇。年輕的男人臉色變得極為難看,他看向茲瑞安卻又被茲瑞安眼中暴虐的怒火吓到。
“晚上好二位。”茲瑞安緊繃着下颚,他幾乎要咬碎自己的牙齒,又或者幻想自己已經啃食眼前男人的骨頭。他把酒杯的殘骸放在一旁的花臺上,抖落黑色手套上殘留的玻璃渣,茲瑞安打量着繼母和男人之間的距離,轉頭問阿蕊娅:“這位是?”
“艾德克斯,茲瑞安先生。”
“艾德克斯?”茲瑞安握住對方的手,他把年輕人拖向自己,低聲道:“趁你還能跑,就快點從施密特的花園裏滾出去,否則我可不會溫柔待人,再給你一個擁抱。”茲瑞安遞給阿蕊娅一個眼神,後者向來冷靜的面容多了一層慘白,而艾德克斯則咬着牙,将茲瑞安視為仇敵的兒子,怒視着茲瑞安,當然,茲瑞安也的确是他的敵人。
阿蕊娅顫抖着雙手,她安靜的從艾德克斯身側走開并退到一旁。她沒有驚慌失措地露出無助的表情,也沒有請求茲瑞安的原諒,而是沉默表明她的選擇。
阿蕊娅定了心神,對不肯讓步的艾德克斯說:“艾德……霍姆海恩斯先生,請原諒茲瑞安的言辭不當,但還請你離開這。”她仿佛被刺了一劍,話語中的痛苦早已将她的僞裝撕破,她要為自己的不謹慎付出代價,而這代價便是她已不能體面的同曾經的戀人告別,而是只能作為施密特夫人将一位年輕莽撞的男子從家中趕出去。
“是……是的,夫人,”年輕英俊的艾德克斯沒有對他的愛人露出憎恨的表情,他痛苦地微笑着,茲瑞安看着他拉起阿蕊娅的手并親吻着那枚維系婚姻的家族戒指,“很抱歉,打擾了二位。”
艾德克斯從另一條小路離開,他沒有回頭,如果是這樣,茲瑞安想他大概紅了眼眶,因為這最後的告別聽起來極為難過。
“茲瑞安。”阿蕊娅背對着茲瑞安,披在身上的外衫落了一層月色,她的聲音凝結在寒冷的冬夜中。
茲瑞安嘆了口氣,“他是你曾經的戀人?”
阿蕊娅用手帕遮住了嘴角,回轉過身看向茲瑞安,眼中的淚水始終沒有落下,“是的,但我希望你知道今晚是我同你父親結婚後第一次也将是最後一次與他見面。”
“不必緊張。”茲瑞安苦笑,他怎麽會用這種事威脅自己傾慕的女人,更何況他并不想讓雷明頓知道今晚發生的事,包括她的唇吻了另一個男人,而并非茲瑞安。“我不會把這當做把柄捏在手中。”
“我沒有半分想要抹黑施密特家族的意思。”自她第一次在茲瑞安面前無意流露出疲倦的神色後,這也是她第一次用懇求的語氣對茲瑞安說,“…我只是将他帶來,同他告別。”
“別緊張。”我想看你笑起來的模樣,只有在我面前才會顯露的微笑,哪怕是一個簡單的笑。
茲瑞安不再說下去,他本以為自己會嫉妒得發狂,甚至會直接刀劍相向,但是當他看到她悲恸的目光與溫順的笑容,茲瑞安已經不知該如何從自己的臉上把僞裝的疏遠撕下來,他只覺得她可憐渺小至極,坊間的閑言碎語将她描述為可惡的女人,可她分明只是一個……只是一個普通的女人。
“雖然我不支持這種将男人帶到這裏的愚蠢行徑,但也不代表我厭惡你。”
“……”阿蕊娅将視線移到一旁的花臺,發現破碎的玻璃渣上沾着些許的血,“你受傷了?”
“沒事。”茲瑞安說着,又任由對方将自己的手套摘下。
阿蕊娅用手中的手帕輕輕擦拭着傷口,不知是對丈夫雷明頓的愧疚,還是為了讨好發現自己難堪一幕的茲瑞安,但她溫柔是真的,茲瑞安決定不去了解她如此對待自己的目的。
“讓管家帶你去”
“把手帕給我。”茲瑞安拿來阿蕊娅的手帕,他熟練地将傷口纏起來,幹淨的手帕還帶着她擦拭的淚水,茲瑞安笑道:“這就行了。”
“你的傷口需要消毒,你父親也一定不願看到”她擔憂的語氣讓茲瑞安感到快樂。
“他不會在意,你應該知道他是個怎樣的人。”茲瑞安把手套放進口袋,他以為自己此刻是離她最近的人,比她的丈夫還要明白她的苦楚,比她的情人還要知曉她的難處。他擅長苦中作樂,在廢墟中找到盛開的花朵。
“……”她垂下眉眼,“你讨厭你的父親。”
“我們。”茲瑞安說出他們二者之間達成的共識。
“我并不……我感謝他幫助我的家族。”
“為什麽不讨厭他?”茲瑞安反問,“只有足夠愚蠢的人才會感謝他,可你不是這種人。”
走在茲瑞安身側的阿蕊娅看向他,她似乎有很多話想要對茲瑞安說,大概是從沒想過會在這個家中能夠得到一些憐憫和關懷。
茲瑞安伸出手臂,示意讓她挽上自己,“來吧,母親。”茲瑞安稱呼她,即便這樣的稱呼令他心痛,但不能否認,他感受到無法言喻的快樂,像是禁忌的門扉已然打開,茲瑞安涉足其中。
“感謝你,茲瑞安。”她悄聲說。
“如果覺得愧疚。”茲瑞安注視着前方,他感受到她透過衣物傳給自己的溫度,“就試着做你自己,去掙紮。”
“我想看到你的微笑。”茲瑞安說完,發現阿蕊娅表情詫異,而他才意識到自己脫口而出說了些什麽。
“我的意思是——”
我始終無法将你忘記。
茲瑞安沒能等到冬季過去便離開了家,因為總能找些理由激怒他的父親,例如這次他決意加入即将出征的黑鷹騎士團。
如果去問任何一位名門貴族,他們都能說出一點施密特的家族史,不必幾經拼湊便能知曉施密特家族是如何成為現在在議會中屹立不倒的角色。
總之,施密特家族中曾赫赫有名的人都獲得過聖騎士團的榮耀勳章,而茲瑞安卻下定決心要帶着投名狀加入與之相反的黑鷹騎士團,雖然以施密特長子的身份也能混得一官半職,但總歸是要上戰場拼搏厮殺,把性命交給刀槍。
茲瑞安的父親未做過多阻攔,因為他聽聞了聖誕晚宴當日茲瑞安和其繼母的關系有所親近,雷明頓有着同為想将年輕女性占為己有的警覺,他察覺到與自己格外相似的兒子茲瑞安對其年輕繼母阿蕊娅報以特別的情感。
雷明頓并不知曉茲瑞安這份感情是因何而起,究竟是為報複自己的父親,還是真心愛着阿蕊娅,但無論如何,雷明頓都寧可這個惹是生非兒子風餐露宿,也不願再讓他待在自己身邊。
“路德。”離開前的一晚,茲瑞安把路德維希叫進書房,“你不必擔心。”他背對着路德維希,銀色的頭發似月光,若路德維希是曦光乍亮,他便是一把極其孤獨的月色。
“我尊重兄長的選擇。”路德維希說,“可我不明白。”
“不明白什麽?”
“兄……哥哥你本可以成為聖騎士團的一員,他們對你贊賞有嘉。”路德維希問出了他的疑惑。
“我從來沒有覺得像現在這樣渴望離開這個家,這個地方。”茲瑞安搖搖頭。
“是因為父親他”
“路德,我必須離開她,遠遠的,最好永遠不見她。”
聽聞此話,驚訝的路德維希擡起頭看向茲瑞安,後者嘴角上揚着,眼裏沒有絲毫笑意。
路德維希幹巴巴地閉上嘴,他應該知道,是的,他那日看到了。
“瞧,路德,我也不過是一個愛上她的蠢貨。”茲瑞安支着頭看向一旁,輕佻又孤獨,“我從沒有……我是說這一切都令我痛苦。”
“……”路德維希震驚又無措,沉默地盯着燭光。他還記得他聽到茲瑞安對繼母說的話,那并不是一個兒子應該說的話,充滿了引誘和愛慕,他理解了茲瑞安在寄給自己的信中所寫的話的含義,那時的茲瑞安大概已經深陷痛苦的折磨中。
“你應該瞧不起我,路德維希,你可以,可我只想在離開前拜托你,你并不讨厭她,不是嗎?”茲瑞安嘆了口氣,他知道自己接下來的話荒唐至極,可他沒辦法,他知道的。
“你能照顧好她嗎?”
路德維希握了握拳頭,點頭道:“她是我們的繼母,我自然會照顧她。”
“老家夥已經——別讓她獨自一人,路德,這是自私的哥哥唯一的請求。”
而他唯有離開她,獨自一人才能好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