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詭碧沉星(1)
詭碧沉星(1)
六月,楠都迎來雨季。
門鈴響時,聶綏正挂在健身器上,肩背的肌肉贲張,幾乎要透過背心勾出線條來。
他頭也沒回,“誰啊?”
阮曠關了門進來,語氣有點古怪,“綏哥,上月畫家那案子,女孩兒家給了三十萬酬勞,你花哪兒了?”
聶綏做了個引體向上,吊在最高處漫不經心地說:“賭光了。”
“……你騙人。”
聶綏這才降下地,回頭看他,只見阮曠手裏拿着個信封,“什麽東西?給我看看。”
阮曠沒交出來,只問:“你幹嘛一直騙我?”
聶綏摸了下鼻尖,“……這話說的太有歧義,不知道的還當你是怨婦,我是負心漢。”
阮曠氣得直瞪眼,把手中的信封戳到他跟前,“都捐出去了吧?”
牛皮紙信封,右下角紅色印刷字:英烈基金會。
随手将信封一折,丢進鞋櫃的小抽屜裏,聶綏轉過身,雙手掀起運動背心的擺,一把脫了随手扔進髒衣簍裏,“就捐了一點。”
阮曠見他抓起件黑色T恤往身上套,問:“這麽晚還出門?”
“嗯。”說話間,人已一手按着帽檐,戴上了黑色鴨舌帽。
“綏哥,”阮曠追到門口,“那個姜小姐沒事兒吧?畫家那事估計吓得不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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聶綏跨下兩級臺階,支吾了聲,“她啊,膽兒肥着呢,沒事。”
阮曠“哦”了聲,慢吞吞地說:“既然都沒事兒了,你幹嘛還每天都去接人下班?”
聶綏挑眉,“誰說我是接她?”
“每天雷打不動,人家下節目的點,你上電臺大院報到,當我這麽多年白幹的,這都發現不了?”
“別鬧,跟其他case呢。”
阮曠不依不饒,“什麽case我怎麽不知道?”
聶綏一哽,壓低帽檐遮住了眼,“小案子,我自己接的行了吧?”說完,擺了擺手,一溜煙下樓去了。
阮曠從樓梯上方俯身,喊:“鍛煉完了就去見人家,小心身上汗臭味把人吓跑了!”
幾層樓開外,聶綏薄怒的聲音傳來,“說了不是見她!!”
阮曠拖了老長的音“喔——”轉身回屋,剛好看見鞋櫃抽屜裏露出半截信封,想了想取出來,從封口捏出張收據來,上面白紙黑字寫着:收到聶綏向英烈基金會捐贈現金二十萬。
……賭輸了?只捐了一點?
都是瞎話。
有的人不是好人卻要僞裝好人。
還有些人,明明做着善事,卻上趕着裝流氓。
聶·流氓·綏走到樓梯口,蹲下腳步,擡起手臂聞了聞腋下。
沒汗臭味啊……
他從兜裏掏出根棒棒糖,剝了皮紙丢進嘴裏,跨上車。
何況,離那麽遠,她能聞到什麽才有鬼了。
*** ***
聞淵的案子轟動一時,接連一個月,楠都街頭巷尾都有人在議論。
期間姜星沉去過幾次警局,卻沒有對電臺提半個字。一來怕麻煩,二來不想更多人問她“那個救你出來的人什麽樣?”
煩得很。
那事她只說給畢清聞一個人聽了,畢醫生問:“那之後有失眠或者噩夢嗎?”
“沒,”連姜星沉自己也感覺意外,本以為受了驚吓焦慮症會加重,卻不料自此後除了夢多一點兒,再沒睜眼到天明過,“回家之後倒頭睡,只覺得活着可貴,被窩得好好珍惜,浪費一秒都是暴殄天物。”
畢清聞擡眼,鏡片後眸光帶笑,“那麽,有夢見什麽人嗎?”
在心理醫生面前,簡直像給思維照X光,什麽也瞞不住。姜星沉只得承認,“是偶爾會夢見那個人,不過都是些瑣碎事,沒什麽要緊。”
“比如呢。”
比如他貼在耳邊說自己不是壞人,比如他脫了T恤替自己蓋上,比如他在她手心裏塞了根棒棒糖,再比如在夢裏她永遠看不見對方的臉,卻在醒來時候分明知道自己又夢見了誰。
姜星沉搖頭,“真沒什麽值得說的。”
畢清聞也不強迫她,合上了記錄本,“無論如何失眠好轉也算因禍得福。若不是你答應了保密,我真想會會這位神秘人,畢竟在我這兒你的失眠焦慮起起落落,自打遇見他明顯好轉了,我該向他取取經。”
姜星沉站起身,将頭發勾到耳後,“……免了吧,就一流氓。”
“嗯?”
姜星沉抿嘴笑,沒重複。
下樓剛好遇見白婉扒在電腦面前聚精會神,姜星沉走到她身旁一看,果然又是在登山論壇上跟人你來我往,于是把個袋子放她手邊,“給,抽空試試,嫌大嫌小都能換。”
白婉勾開紙袋,一眼看見裏面的襯衣,正是之前姜星沉穿來被她誇贊的那件——竟專程又替她買了一件。
“星沉……我,我要哭了啦。”白婉順勢抱住她的腰,把臉埋在她胸腹前,撒嬌說,“只可惜我不是男人,不然就算追得頭破血流也要把你追到手娶回家。”
姜星沉哭笑不得,“幸好你不是男人,不然我這些東西要買來送誰?”說着,看向她的電腦屏幕,“你這是——”
“哦,登山愛好者版聊,我瞎湊熱鬧。”
姜星沉一眼瞥見個ID,長谷恭介,心裏頓時咯噔了一下,又見白婉手指翻飛跟對方聊得飛起,抿了抿唇,把到嘴邊的話又咽了下去,跟畢清聞和小白道別,先走了。
她還得趕去主持一場珠寶展後的晚宴。
說起來,這場展出算得上珠寶界的盛會,各個收藏家都把得意藏品拿出來供同好品評,随便哪一件都是動辄百萬計的珍品。
當初主辦方做宣傳時,說珠寶大鱷丁望的藏品,一串名為詭碧的翡翠項鏈也會展出,一時間引得業界內外興致勃勃,一票難求。
可誰都沒料到,丁望年事已高,竟在展出前些時日意外去世了。他的長女丁小蕊拒絕按照老人的意願展出詭碧。因為本就是自願行為,主辦方也無法逼迫丁小蕊,只得陷入僵局之中。
正因如此,展會主持成了苦差,臺裏資歷淺的都不願趟這渾水,到最後才落在姜星沉肩上,算是展品不夠女神湊,硬是靠她的逼格來為展會挽尊。
化妝室內,林琳伊附耳在姜星沉身邊,“那個丁小姐真的好奇怪,珠寶不肯拿出來展覽,人倒是來參加晚宴,不覺得尴尬嗎?”
姜星沉曾見過丁小蕊,彼時兩人都還是少女,如今也已這麽多年過去,她并不十分清楚對方的脾氣,所以沒有貿然評價,只說:“她有邀請函就能來,何況雖然丁老不在了,丁家在收藏界的威望還在,她還是受歡迎的。”
正說着,就聽見化妝間外走廊上傳來一陣銀鈴般的笑聲,由遠及近,姜星沉從化妝鏡中無意中看過去,剛好看見穿着露肩白禮服裙的丁小蕊從門口路過,與身旁穿着西裝的男人談笑風生,花枝亂顫。
那男人被丁小蕊擋住大半了,姜星沉只看見對方挺拔的背影,走路的姿态格外板正,像……從軍隊裏出來的一樣。
林琳伊嘆了聲氣,“不是說很高冷不好說話嗎?這會兒變了個人似的。”
姜星沉收回視線,“遇見知己了呗。”
半小時後,姜星沉才終于知道丁小姐的“知己”竟還是自己的熟人。
因為要主持,姜星沉被安排在最靠近舞臺的那桌,與丁小蕊同席,但她從頭到尾也沒回來坐過,始終流連在人群裏交際。
此刻,她正和那位“知己”相談甚歡。
姜星沉握着酒杯,面無表情地看向角落裏的那兩人。
黑T恤和工裝褲被解開紐扣的西裝取代,鴨舌帽不戴了,換上銀色的半框眼鏡,吊兒郎當的氣質搖身一變成了所謂的風流倜傥——嘁,骨子裏不還是個流氓?
貼在人家丁小姐身邊,也不知道說了些什麽讨歡心的話,惹得女方連連笑着往他懷裏靠。
白皙的食指撫過杯身,姜星沉都沒意識到自己盯着那邊看了多久,直到同桌商人向她搭讪,“姜小姐,酒不合口嗎?要不,我替你拿杯飲料?”
姜星沉才回神,搖頭笑笑,“不用,挺好的。”
對方半是示好道,“見你都沒怎麽喝,我還以為——”
正說着話,丁小蕊居然帶着那男人朝他們這邊走來。
姜星沉立馬低頭,竟忘了答身邊人的話。
“給大家介紹一下,我的朋友聶綏。”丁小蕊親熱地将一桌的人一一介紹,直到姜星沉,“這位,姜星沉小姐,鼎鼎大名,阿綏你應該也認識吧?楠都之星,據說沒有人不愛姜小姐的聲音呢。”
姜星沉這才不得不擡眼,禮節性地對丁小蕊颔首微笑,餘光卻瞥見那男人專注的眼神,下意識看過去,正對上鏡片後一雙狹長帶笑的眼。
“當然,我也很愛姜小姐……的聲音,”聶綏伸出手,“久仰大名,星沉小姐。”
姜星沉倏然想起,他也是用這樣的語氣說“得罪了,公主殿下”,戲谑得讓人想揍。她眯起眼,将手放在他掌心,虛虛一握,頓了下眉一挑,“我好像在那裏見過你,聶先生?”
果不其然,聶綏眼神閃了閃。
姜星沉盈盈一笑,收回手,“當然,可能是聶先生一表人才,我才會和其他青年才俊弄混,真是不好意思了。”
聶綏瞳意深深地看了她幾眼,直到被丁小蕊拎着去認識別桌的人。
姜星沉沒好氣地心想,還當是什麽俠盜,到頭來也不過是趨炎附勢的主,與旁人沒什麽區別。
自這之後,她就憋着口氣,再沒往他們的方向看一眼,與身邊人有一搭沒一搭的交談起來。
酒過三巡,身邊的年輕商人俨然有了幾分醉意,又提起丁小蕊和詭碧,“我本是沖着詭碧才來參展,真不知道丁小姐為何不肯把它拿出來。”
“興許是詭璧上有不想碰觸的特殊回憶吧,”姜星沉随意道,“畢竟丁老剛剛過世。”
“不愧是夜歸人的星沉,總是從別人的角度出發思考。”
姜星沉知道對方是故意在捧自己,莞爾低頭,卻聽見身後傳來帶笑的男聲,“比如呢,什麽樣的回憶?”
她回頭,只見一只骨節分明的手落在椅背上,擡頭便見聶綏對之前與她交談的男人說:“丁小姐那兒需人幫忙,剛還問起你來。”
那人聽丁小蕊找他,忙與姜星沉打了招呼離席去了。
不知怎的,姜星沉直覺這是個幌子。
“走吧。”聶綏說。
果然吧?姜星沉心道,嘴上問:“去哪裏?”
鏡片後一雙長眼微眯,隐隐帶笑,“外面,說點‘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