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微光(2)
微光(2)
離開平山療養院回到山腳下,路邊有棟外牆顏色明亮的小樓吸引了江湖的注意。
山腳下的公交車站就在小樓附近,走近了才看到,院子門外挂着塊“星星兒童福利院”的牌子。鬼使神差地,江湖走進福利院的大門。
小小的院子裏草地枯黃,鐵質的跷跷板和滑滑梯在寒風裏略顯蕭瑟。院子裏沒人,隔着小樓的窗戶玻璃,江湖遠遠看到幾個小朋友正在窗前看書。
江湖剛要走進去,突然聽到小樓側面的一個角落裏有人正在小聲說話。
“不可能!”女人語氣堅決。
江湖停下腳步,在轉角另一頭偷偷伸出半個腦袋看去,一身素色的中年女人正背對着她,與之交談的是個十來歲的少女。
少女穿着紅白相間的校服衣褲,看着像個中學生,校服外面罩了件灰色羽絨服,頭發很長,皮膚很白,看上去瘦瘦小小的,身後還挂着一只髒兮兮的大書包。
少女沉着臉央求着:“媽,求你了,不休學的話......留級也行......”
“你腦子裏到底在想什麽?”
這位母親明顯火很大,嚴厲地教育起她的女兒:“你明年就要高三,是人生最關鍵的時期,這種重點學校重點班級再上哪去找啊!”
少女低下頭,不再說話,聳着肩膀好像是哭了。
“趕緊回家複習!沒事別總來這找我!”
“媽,我......”少女似乎有什麽難言之隐。
突然,一只手從江湖背後伸過來重重拍了下她的肩,打斷了偷聽。
江湖被吓得不輕,趕緊縮了回去,一個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中年女人順勢把她拉開,一言不發地用警惕的表情盯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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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拉帶拽,女人把江湖帶到院子的另一個角落,惡狠狠地問:“你是誰?”
江湖驚魂未定,趕緊說,她來是想打聽一個孩子。
女人一臉狐疑,不耐煩地說:“找孩子?你是什麽人啊?”
江湖語氣懇切地同她說,自己有個弟弟,很小的時候在一場事故中失蹤了,這些年她雖然一直在打聽但始終沒有弟弟的下落,今天來這邊辦事剛好經過這家兒童福利院,所以就過來碰碰運氣。
女人依舊用不太禮貌的眼神上下打量着江湖,又問:“叫什麽名字?幾歲了?”
“名字是江天天,長江的江,天空的天,現在應該快17歲了。”
“17歲?”女人搖頭語氣,再次不耐煩起來,“我們這兒沒那麽大的孩子,你去別處問吧!”
說完就把江湖轟出了星星福利院。
接近下午六點,天色漸暗。
公交車站就在福利院門外不遠處的街邊,三三兩兩乘客正站在那兒等車,江湖老遠就看到了那個直挺挺的身影,是楚一。
他應該是剛下班,離開療養院下山之後正在等車回城裏。
從接受委托後,他們又見過一次面,那次是楚一來律所提交補充的材料時遇上的。他的案子挺奇怪,似乎是被人故意拖延了發放退伍金的進程,具體情況還得繼續調查,但今天江湖并不想上前同他打招呼,便默默站在他身後不遠處的角落裏等車。
很快,江湖要乘坐的公交車進站,楚一突然也移動起腳步準備上車。
江湖跟在他之後上了車,兩人之間隔着三五個乘客,害得她一路提心吊膽生怕被發現,還好楚一上車之後就戴上耳機開始聽歌,并沒有發現她,江湖索性一路快步走到公交車尾部最後一排的角落裏坐下。
車門正要關上,那個在星星福利院被母親責備的少女突然氣喘籲籲沖了上來,刷學生卡的時候車子剛好起步,她踉踉跄跄晃了好幾下,差點栽跟頭出洋相,恰好楚一的座位就在一旁,他伸出手迅速把女孩給扶住了。
“小心。”楚一溫柔地對她說。
女孩低下頭不吱聲,渾身散發着小心翼翼連道謝也不敢的膽怯,站穩之後迅速跑到後面找了個位子坐下。
楚一友善又無奈地笑了笑,把頭偏向窗外,繼續聽歌。
窗外溫暖的路燈陸續亮起,融着昏暗的最後一絲天光掠過他的側臉,在他整個人的粗糙之上多加了幾分柔和的感覺。
今晚是跨年夜,城裏處處透着熱鬧和溫暖,可江湖卻置身在外。
楚一先下車,又過了幾站背書包的女孩也慌慌張張跑下車,江湖一直坐到終點站。
下車之後江湖走進一間便利店,買了瓶白酒,又找老板要了幾個紙杯。
感受到老板好奇的目光,江湖不為所動,偏頭看到貨架上的早餐小蛋糕,便伸手拿過來一起結賬。
老板趕緊說:“這是臨期食品,打三折。”
“有蠟燭嗎?”她卻問。
“啊?”老板看看小蛋糕又看看江湖,語氣變得小心翼翼,“生日蠟燭?”
“嗯。”
小瓶白酒、紙杯、小蛋糕和一盒花裏胡哨的兒童生日蠟燭被裝進塑料袋,江湖在老板迷惑的目光裏拎着它們走出了便利店。
随着城市的發展,這一帶早已劃為老城區,就連跨年夜也冷冷清清的,一路走着,冷風直往脖子裏鑽,江湖加快腳步朝美好家園小區走去。
上一次奔向這裏也是個跨年夜,距今已有十四年。
美好家園小區這塊地如今已經準備拆遷,外牆上貼着醒目的拆遷公告,眼下已經沒人居住,自然也沒有門禁,江湖很容易就走進了小區。
那棟依稀熟悉的住宅樓就在眼前,二樓朝南的那戶陽臺外牆依舊是煙熏火燎之後黑黢黢的痕跡,好幾扇窗戶都燒沒了,空洞得像是一雙雙凝視深淵的眼睛。
這麽多年了,這戶發生過滅門案的“兇宅”一直沒有找到新的住客。
江湖在樓下找了處不起眼空地蹲下,打開酒瓶,逐一倒進紙杯裏。
可能是夜裏風太大,她倒酒的時候手有點抖。
然後,她就抱着膝蓋蹲在那,盯着杯子,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就算過了很久,也能清晰地回憶起當天發生的事,每個片段,每刻細節。
丁叔叔手持斧頭朝江元元砍下的瞬間,她靈活地閃身避開,轉身就從他胳膊底下飛速鑽進了家門,然後重重關上了大門,把丁叔叔鎖在了門外。
雖然已經害怕到近乎沒法思考,江元元在躲避死亡的一瞬間還是決定要進屋去找到她的家人。
“爸爸?媽媽?”江元元氣喘籲籲,大聲喊着,“李阿姨?江天天!”
無人應答。
低頭才注意到刺眼的紅色,血滴了一路,從門口沿着過道一直到客廳。
與驟升的心跳頻率一致,太陽穴突然也跳得厲害,還伴随着腦袋裏的刺痛感,江元元愣在玄關,整個人如同石化般。
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到客廳的,還沒過拐角就看到地板上的一雙腳,穿着江元元眼熟的紅色毛絨拖鞋,是媽媽的。
江元元轉過去,看到了倒在血泊裏的媽媽,撲過去試圖搖醒她,卻無濟于事。
眼淚就像開閘放水一樣,無聲從江元元的眼眶中落下來,已經止不住了。
爸爸背對着自己,頭埋在餐桌上,背後的衣服已經被紅色染透,似乎是坐在桌邊被一擊斃命......沙發旁邊是渾身鮮血的李阿姨,她胳膊底下趴着的是無聲無息的江天天,李阿姨似乎在最後一刻還在保護天天......媽媽就倒在江元元站立之處的腳邊,她生前追着兇手,卻在過道邊慘遭殺害。
屋子裏靜得出奇,餐桌上還有插好蠟燭的奶油蛋糕,天花板上飄着幾只彩色氫氣球,可親人們都沒了呼吸。
是典型的熟人作案,一家人都沒有任何反抗的痕跡。
突然,背後一只手伸到她的肩側,猛地拍了一下,一瞬間魂飛魄散,吓得江元元差點摔倒在地。
大腦還在蒙圈,丁叔叔就站在她身後看着這一切,江元元注意到,他腰間挂着一串鑰匙,鑰匙扣她眼熟,是家裏大門的鑰匙。
下一秒,丁叔叔揮起斧子朝她了砍過來。
江元元人小個子不高,矮身再次避開,逃脫時卻一腳滑倒在地板上。
死到臨頭了。
丁叔叔低下頭茫然地盯着她,提着斧頭一步步靠近。
所以,影視劇裏都是騙人的,惡魔在殺戮時,根本不會多說一句話,也不帶任何多餘的感情。正朝江元元走來的,就是這樣一個沒有感情的魔鬼。
斧頭落下,來不及躲避,腿骨碎裂的聲音響起,左小腿應聲被砍斷。
劇痛就像一顆炸彈,年幼的身體幾乎沒法承受那毀滅性的威力。
可求生欲卻在那刻猶如一顆種子瞬間破土竄成參天大樹一般爆發出來,江元元咬牙拖着傷腿,連滾帶爬避開了惡魔的下一次攻擊。
客廳的落地窗外就是陽臺,不顧左腿傳來遍及全身的劇痛,江元元決定從陽臺翻出去。她家在二樓,翻下去大不了落個雙腿殘疾。
但她要活下去,這是她眼下唯一的出路,也江元元心底最後的渴望。
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躲開接下來一波又一波襲擊的,可能惡魔已經把她當成了甕中之鼈,不緊不慢将她逼到了陽臺上。
“你不敢跳。”他終于開口,語氣篤定。
江元元艱難地攀住陽臺的圍欄,她渾身冒着冷汗,嘴唇烏青,咬緊後牙槽發出了虛弱的聲音:“為什麽要殺他們?”
惡魔沒有回答,只是面無表情地打量着她。
一個高大健全的成年人,手裏還拎着一把鋒利的大斧子,面對的是已經斷掉左腿,奄奄一息的八歲小女孩,簡直是降維打擊。
突然,樓下小區裏傳來汽車的鳴笛聲,伴着轟轟的響聲,車燈的強光照亮二樓陽臺,照在了惡魔的臉上。
趁對方因為突然的光照眯起眼睛的瞬間,江元元抓緊陽臺邊緣,僅有的右腿用力一蹬,縱身翻了下去。
南陽臺樓下是美好家園小區的行車道,每周都會有垃圾車從外面開進來,駛進小區的垃圾站轉移大量生活垃圾。
很難說是算好的時機還是從天而降的幸運,江元元整個人恰好落進了垃圾車尾部正向斜上方張開的後門裏,她瞬間被車內如山的垃圾淹沒。
呼嘯的寒風在夜裏猶如鬼魂哀嚎,從很遠的天空裏傳來了煙花爆竹炸裂的聲音。
對她來說,每個跨年夜都是這樣,令人窒息。
江湖把小蠟燭插在那只小蛋糕上,在心底對自己說,江元元,是時候該算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