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35章

韋林山腳。

銀白的曙光漸漸顯出緋紅, 寂靜的山門迎來一道兩手提着食盒的清冷身影。

他獨自一人,眉眼好似隐在還未散去的霧氣中讓人看不真實,每擡腿朝上邁一個臺階, 就背誦一句。

“春,介葛盧來。公至自圍許。夏六月, 會王人……”

有些沙啞的嗓音并不好聽,甚至像是砂紙摩擦牆壁那般聽得人渾身不自在。

《春秋》僖公篇背完後, 盛葉舟恰巧爬到山腰書院大門處, 他沒往上繼續爬, 反而是撩袍進了書院。

門房掃着地,見他走來并未有半分詫異,笑着點點頭又繼續忙碌去了。

每天除修沐日,盛葉舟雷打不動的都會來給廚房木老頭送肉菜, 書院中誰不知曉, 見得多了也就沒啥好稀奇的。

再說這位少爺性子溫和,見人都是笑眯眯的,書院裏的粗使下人都很願意與他聊上幾句。

“今日帶了甚好菜?”木叔正蹲在廚房門口,聽見腳步聲, 下意識開口詢問。

“春末的最後一點筍子,還有木叔你……點名的肉幹。”一張口,如公鴨般的音調就讓盛葉舟頓了頓。

廖飛羽和陸齊銘比他要早幾年變聲,前幾年嘲笑他們的苦果今年就輪到了自己身上。

粗犷也就算了,這時不時的變調又是怎麽回事。

就連木叔也被盛葉舟又變化的嗓子逗得哈哈大笑, 停下還要繼續打趣:“昨日一只鴨子, 今日就成了鵝, 明個兒會不會成山羊?”

“木叔,哪有人說話會咩咩叫。”盛葉舟笑回, 心中還真有些擔憂會朝那個趨勢發展。

“哈哈,你這小子。”木叔舉起煙杆子,本想敲盛葉舟腦袋,可站起來才發現小娃娃已經長到他肩頭處,不由又感慨道:“再過兩年你小子就能娶媳婦啰……”

盛葉舟:“……”

“咋?你還打算打一輩子光棍!”木叔瞪眼。

盛葉舟無奈,他現在還要兩個月才滿十二歲,要想嫁娶之事是不是還為時過早……

“木叔,您要的肉幹我帶來了。”說不過就需要轉移話題,盛葉舟連忙提起木叔點名還要帶的食材。

“把吃食留下,快去書堂,少在這偷懶。”

上一句還滿臉感慨,下一句木叔就迫不及待趕盛葉舟走,說罷自顧自在提起一個食盒往廚房走去。

盛葉舟無奈,只得提起另一個食盒從側門小路去到了書堂。

***

書堂中。

已有一個身影坐在書案前奮筆疾書,書院統一的牙白色袍子穿在身上,生生被襯得黯了幾分。

聽到腳步聲,他轉頭笑了笑:“葉舟。”

“志為表哥,食盒中帶了早飯,你拿些先墊墊肚子。”走到穆志為身旁坐下,盛葉舟溫聲道。

五年時光,穆志為尖瘦的臉頰在盛葉舟常年美食喂養下,終于圓潤了些許,瞧着面相也變得溫和不少。

就是日日跟着俞先生練劍,膚色變深,和廖飛羽站在一起倒像是親兄弟。

可偏生很喜歡健康皮膚的盛葉舟無論如何曬臉皮都是白淨細膩,跟幾人站一起瞬間像小了幾歲的孩童。

穆志為也不啰嗦,自己從食盒裏取出兩塊松軟糕點,聞着有股子淡淡的果子香氣,卻不知是何種果子,酸溜溜的讓人食欲大開。

盛葉舟喜歡讀雜書,老搗鼓些新鮮吃食讓他們嘗,上回那種黑漆漆的糕點聞着苦吃着甜,他回去惦記了好久。

“這是甚糕,又甜又酸,我妹妹肯定喜歡。”

一口下去,口中瞬時被好幾種味道占據,裹在酥脆外皮中的酸甜汁子實在美味。

穆志為被酸得眯了眯眸子,瞬時想起自己嗜酸如命的妹妹。

“這是用山上野果子做的酸包,等修沐前我再做些你帶回去給表姐嘗嘗。”盛葉舟從書箱中取出筆墨放好,胡亂給樹莓果醬面包編造了個名字,說罷就立即問起其他事:“珍兒表姐最近可是在相看人家?”

為了讓自習室裏堆積如山的美食能名正言順拿出來,盛葉舟專門在家人和朋友們面前露了一手,讓他們相信這些吃食全是自己搗鼓出來的。

先前是自己做,今日這些面包全是在馬車上才從儲物格裏取出來的。

穆志為點頭:“眼下還沒有做決定,說是要多看幾家。”

十四歲的女孩放在前世不過是個初中生,可放到這個世界,就已經要開始尋摸着夫家。

表姐穆珍的婚事自然是落到符辺與賀氏身上,要真讓穆府之人操持,保不準又用孫女換些甚。

從議親到定親就要花費一年半載,各種繁瑣程序結束後,珍兒表姐及笄禮一過便可将成親禮提上日程,一般十六歲便要出嫁。

盛葉雲十八歲定親已算晚,一直到二十歲才将妻子娶進門,盛葉钰的婚事則是早早在平陽侯府張家撮合下,于去年娶了張家姻親吳家嫡孫女。

讓人意外的是,成婚後盛葉钰夫妻就留在盛府居住,竟沒再回到張家去。

但不變的是,兩兄弟仍形同陌路從不多言,面上五弟二哥之類的稱呼還是會喊,至少在盛建宗看來,他們就是不親近罷了。

“今日可是輪轉的日子?”

攤開書本,盛葉舟掃了眼窗前放着的日歷,每月最後一日便是甲乙班考試輪轉的日子。

今日就是那熟悉得再熟悉不過的一日。

“擔心那作甚,反正也不會輪到咱們。”穆志為渾不在意,神情很是輕松。

前半年之時甲班衆人還如同繃緊的鼓般小心應付月末校考。

可後來發現乙班那些年歲比他們大了好些的少爺根本就是些不學無術之輩,甲班除穆志為留下後其餘三人在第一次考校中又轉回了乙班。

而甲班傅先生選了兩個學習進度墊底的孩子換到乙班,然後下個月那兩人保準會回到甲班。

輪輪轉轉下,去往乙班的人急迫之感頓消……因為知曉下個月保準能回來。

甲班是如此,乙班亦是如此。

剩下三個名額在乙班中并不是香馍馍,他們沒如傅先生所想那般被激發鬥志,反而是破罐子破摔,将混日子貫徹到底。

甲班于他們而言,就像是個牢籠,先生羅裏吧嗦,學生木讷呆滞,只知每日讀書寫字無聊至極。

乙班衆位少爺們最初還會來甲班挑釁兩句,但就如盛葉舟所料那般,來了幾次沒人搭理也沒人奮起吵鬧,時間長了,他們自然就沒了興致。

兩班人互不幹擾,各尋各的樂子,過得也算是相安無事。

表兄弟倆在書堂之中閑聊幾句,甲班衆人陸陸續續來到。

只有十五人的書堂,無形中也分成了好幾撥。

以盧澤明為首的乙班輪轉生,三人來得最晚走得最早,入書堂瞌睡出書堂就尋了乙班玩伴下山玩耍。

徐嘯此人能說會道,自幾年前廖飛羽當衆回怼之後便疏遠了盛葉舟幾人,自尋了幾個對他言聽計從的玩伴。

剩下兩個貧寒學子成日裏抄書賺銀子,根本兩耳不聞窗外事。

而盛葉舟六人太過忙碌,頂着同窗們的嘲笑,劍術課他們堅持了五年,這兩年傅先生還額外增加了門明算課。

所以他們幾人來課室讀書,出書堂就沒了蹤影,根本無暇與同窗結交,自然而然就成了一撥人。

童生試的七場考試中并沒有明算,所以傅先生并未強求所有人都學,只讓學生們想學的等劍術課結束後留下聽講。

為這門課,甲乙兩班不少人還因此對傅先生頗有微詞。

除盛葉舟六人外,下午并沒人上劍術課,但傅先生卻為了他們将明算移到申時一刻,就算是乙班那些本來就不上課的學生也私下到處傳傅先生偏心。

但傅先生完全無視了學生們的非議,仍舊按照既定安排請先生來上課。

一來二去的,下午留下來的人除盛葉舟等六人,只剩下個家中做買賣的衛富力對算術一事頗為上心。

明算課結束,他們慢悠悠的下山,等到山腳,天已經黑透了。

盛葉舟都記不清有多久沒有見到過山腳街道的繁華。

甘禾淵肩膀挂着腰帶沖進書堂,二話不說先到盛葉舟書案旁蹲下從食盒中取出吃食,這才折返自己位置。

蔡楊與廖飛羽則是走進書堂會先跟大家打招呼,不等他人回話,盛葉舟會主動将食盒遞出。

兩人是同桌,任由他們自己分食。

***

“咳咳咳。”

走進書堂,傅先生一眼便瞧見書案旁正狼吞虎咽的幾個弟子,見到他進來不僅沒驚慌失措,反而将剩下的糕點全塞進嘴中。

鼓鼓囊囊的就像是幾個黑面包子。

光瞧那幾張黝黑的臉皮,不用看就知曉定是廖飛羽幾人。

他輕咳兩聲,習慣性地将戒尺放到書案上,這才轉身将今日的考校題目說出。

“默寫《春秋公羊傳》中莊公二十年到二十五年之內容。”

簡簡單單一句話,衆弟子就已心知肚明,這月末考校傅先生是手下留情了。

《春秋》半月前已全部講完,先生只讓他們默寫并未如往常般解析其意,已然是照顧到甲班中幾個學得較慢的弟子。

若是按照徐嘯的進度,今日定是考校《周易》那讓人頭痛的彎彎繞繞。

考校題目一出,書堂中安靜下來,盛葉舟撩起衣袖,捏着墨錠輕柔地在硯臺上打起圈,動作不急不緩,已隐隐有了幾分霁風朗月之姿。

當年魏先生所教的研磨之法他牢牢記在心中,心性也在無數次的練習中變得沉穩平和。

研磨過程讓他心緒平靜下來,自然抛卻所有雜念,待墨濃淡适中可書寫之時,周遭雜音都全部聽不見了。

執筆……落筆……

魏先生觀學生們埋頭作答,便将眸光轉向了乙班,

魏先生已念完考校題目,起哄聲絡繹不絕,與這邊的安靜宛若兩個地界。

想起當年雄心勃勃地與廖山長籌謀了個啓蒙班,動靜大得都驚動了宮中衆位,到頭來鬧得個雷聲大雨點小,他就覺憋悶。

幾十人中竟只能堪堪選出幾個還算看得過去的弟子,大部分日後都難再寸進。

如此想着,傅先生收回眸光,看向坐在前排最中間的徐嘯。

要論天資,此子最為出色,也是如今所有弟子中學得最快的,超群記憶力使他看過一遍的書就能記下大半。

若是像今日這般的默寫,于他而言再簡單不過。

不過……

埋頭默寫中的徐嘯悄悄擡頭,瞥見先生正瞧着自己,執筆的手微頓,筆尖瞬時掉落一大團墨。

他神色卻只是略一變,接着就揚起唇角無聲笑了笑,順勢将那團墨暈開當成了下一個字的開頭。

傅先生搖頭暗嘆,聰明是聰明,卻不夠踏實,平日裏耍的都是些小聰明。

明明才開始考校,他完全可以換張紙重寫,偏偏要争個第一才罷休。

前些日子與其他先生還議過這孩子,其中尤屬魏先生最不喜徐嘯。

都說字如其人一點也不誇張,徐嘯的字看似龍飛鳳舞,實則虛浮無力基礎不牢,很容易收不住勢寫錯字。

如此毛糙,在考場之上乃是大忌。

奈何魏先生點出多次,徐嘯仍舊我行我素,甚至仗着學了點詩賦皮毛,頻頻參與山下一些書生們舉辦的文會。

喜争輸贏,好聽恭維,若不是幾位師長長長提醒,尾巴都能翹到天上去。

最讓傅先生頭疼的,還是徐嘯總喜歡高談闊論的毛病。

長此以往,遲早會闖下彌天大禍……

“徐嘯,你重新換張紙從頭再寫過。”

眨眼間,徐嘯的默寫已完大半,傅先生突然冷聲制止,而後一步上前直接将紙抽走捏在手心。

徐嘯錯愕,神色中滿是不解,根本不明白先生此舉為何。

賭氣似的,他并沒接着抄寫,而是擡頭直勾勾地望了先生兩眼,嘴唇喏喏兩下,這才不情不願重新起筆。

傅先生心中暗嘆,心中已有較量。

步子朝前踏出兩步,傅先生擡眸看向書堂中其他的弟子。

有幾人抓耳撓腮,紙上只寥寥幾字,不用細看就知今日輪轉便是這幾人無疑。

往前再走幾步,眸光中出現廖飛羽落下最後一筆而後麻溜收筆的動作。

甲班中,魏生最為看好盛葉舟以及廖飛羽,傅先生則更喜蔡楊。

廖飛羽的出色在情理之中,聽聞廖山長可是每日都要教導孫兒課業一遍,若是手把手教授都不上進,前途自不必再提。

蔡楊寒門子弟,心胸卻很是開闊,且學識人品樣樣不俗,明年縣試他最為看好這個弟子。

最後……

傅先生擡起頭遠遠看向角落中的盛葉舟。

端端正正坐直的身子,右手行筆行雲流水,臉上劍眉微皺,嘴抿成條直線,專注的好似完全看不到周圍情景。

幾位先生中,魏先生與俞先生最偏疼這孩子,聽說私下裏還給了不少好東西。

但在他這,盛葉舟卻談不上多出衆。

不夠聰慧,但足夠踏實。

無論歲末考校還是平日提問,盛葉舟都處于中上水平,從未有一次考過頭名。

但讓傅先生不解的是。

盛葉舟就好似缸看着滿滿當當的水,但無論往裏扔入多少石子卻不會有半分溢出。

看似一目了然,卻如無底洞深不見底。

一篇課業他給盛葉舟五天期限背完,抽查是合格,三天期限同樣是合格。

随着四書五經全部講授大半,傅先生都不知盛葉舟眼下學識眼到底在何種程度。

明明才十二歲的少年,卻讓人有種摸不透之感。

但還是那句,踏實是基礎,想要在衆多學子中一路往上科舉,學識必定要拔尖才能脫穎而出。

至于……藏拙。

傅先生觀察了好幾年,他覺着沒有。

“作答完成的可在院中尋個陰涼處歇息片刻就宣布輪轉名額。”

見大部分人都已作答完成,傅先生幹脆開口。

天氣潮濕悶熱,墨無法在短時間幹透,所以先生們會直接在各學生的書案之上閱卷,免得墨汁暈開染了卷面。

徐嘯又是第一個站起來的,他挑釁地望了眼廖飛羽,趾高氣昂地先一步走出書堂。

廖飛羽不耐煩地翻了個白眼,回眸見盛葉舟收筆,這才起身出去。

不大的院中,早三三兩兩站滿了人。

盛葉舟從書堂出來,在廊下衆同窗身上一一掃過後尋到了躲在院門外的廖飛羽幾人。

多半是煩透了想巴結的人,幹脆躲到了院門外。

作答完成後,盛葉舟複又檢查了遍,耽擱了好些時間才起身出來。

平日裏在書院樣樣都不拔尖的盛葉舟一點都沒引起其他人注意,他穿過人群,只聽大家都在讨論着此次月末考校的第一名會是誰。

“我賭徐嘯。”

“我也是,聽說那家夥在山下名氣可不得了,不少賭坊都壓注明年縣試頭名是他呢。”

“早有耳聞。”

“我猜是廖飛羽,人可是廖山長的親孫子。”另一個人插話。

“我同意吳兄所說,名氣大又有何用,這滿朝文武誰敢不給廖山長面子,日後廖飛羽必定仕途坦蕩,名氣大能有官大?”

“那你們怎麽不提盛府的盛葉舟,他祖父門生滿天下,聽聞學政中就有兩人出自盛先生門下。”

“誰是盛葉舟,他祖父又是誰?”

提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名字,乙班纨绔們都有些茫然地看向那個說話的人。

“我也不知是哪個小子,只是府中長輩前些日子提起我才記下。”那人同樣撓頭,接着道:“盛先生乃是天子之師,在咱們書院不出名,在朝中那可是大名鼎鼎。”

此刻……盛葉舟正聽着他誇祖父,默默從幾人身邊路過。

一襲牙色袍子完全泯滅于幾十號同樣穿着的少年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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