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一逃
第三章 一逃
星辰漸暗,東方透出第一絲曙光,朝陽緩緩升起,天色漸漸亮堂起來,小屋回暖,窗檐上結了許多露珠,盈盈欲滴。
蘇晚側躺在草堆上一動不動,乍一看,好似丢了整條性命。細細看去才見到微微顫動的長睫,幾番掙紮之後撩開眼簾,眸中有些霧氣,片刻散開來,幹淨透徹,泛着幾分清冷。
身上的嫁衣髒亂不堪,幾乎看不出原本的顏色。婚禮時踩破的裙裾散在一邊,身上被穆綿抽破的地方染了血漬,和着血結了痂,貼在身上。
蘇晚突然想到娘與她說這嫁衣如何難得,如何稀貴。原來,再貴重的東西落在了塵埃裏,也只有任人踐踏的份。
雙手雙腳早已麻木,沒有力氣移動丁點。被長鞭抽打過的地方從火辣辣的疼到一陣陣的痛,胃中翻滾叫嚣到沒了知覺,腦袋亦是昏昏沉沉。這種情況若是在前幾日,蘇晚定是閉上眼睡了,睡着了便不會疼不會痛不會暈了。
可今日,盡管眼皮越來越重,意識越來越渙散,蘇晚不想睡。她有感覺,只要她睡着,便再也不會醒來了。
昨夜穆綿說她大哥去了宮裏五日,可見自己至少在這裏呆了五日。五日未進食,只喝了幾碗水,蘇晚覺得自己已經到了極限,或許,就快死了吧……
死是什麽滋味?
每每想到,蘇晚只覺得很冷,卻不怕。不怕死,卻不想死,昨夜迷糊中,她好似在夢裏看見其他顏色了,點點滴滴的玄黑色,急雨般打在夢裏那一片雪白上,突然被一塊亮紫色掃了去,她便驚醒了,再不敢睡去。
蘇晚想着,她從醒來到如今,不超過半月時間,若就此死了,她這一生居然不足半月,有點不甘心了,所以她不能再睡了。她怎能這般容易的死掉?活下去,不管他救還是自救。
小門正在此時“嘎吱”一聲打開,蘇晚忙擡眼,見到一個十歲左右的孩子,白白嫩嫩的,眼睛挺大,水汪汪的,對上她的眼,詫異地動了動唇,卻沒發出聲音,垂下眼皮,端着手裏的菜盤到她跟前放下。
菜盤裏放了些白粥,一碗水,還有三個白面饅頭。
“給我送水的人是你?”
見那孩子轉身欲走,蘇晚也不知哪裏來的力氣,忙開口喚住,只是一句簡單的話,卻是支離破碎。
孩子停下腳,轉過身來,兩條稀松的眉毛緊緊皺在一起,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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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蘇晚突然不知該與這孩子說點什麽,澀澀地笑了笑。
“想用笑來讨好我麽?”孩子突然開口,聲音響亮清脆,帶着些許挑釁:“都這麽難看了,還以為你對我笑就能哄我開心了?”
蘇晚怔住,茫然看着那孩子。
“色 色長大了!不是孩子了!沒那麽好哄了!”
孩子瞪了一眼蘇晚,轉個身快步離開,到了門口又突然停下,回頭掃了一眼剛剛放在地上的菜盤,懊惱地看了看蘇晚身上的傷,跺了跺腳又走回來,到了蘇晚身邊傾下身子,雙手繞到蘇晚背後。
“色 色?”蘇晚試探地喊了一聲。
穆色拿着匕首,利落地割斷綁住蘇晚雙手的繩子,見她的手仍是不能動彈,輕輕握住一只,慢慢牽回前面,還替她按捏了兩把。
“你……”穆色見那手還是沒有反應,瞥了一眼蘇晚,幹脆坐在地上,将她另一只手也掰了過來,一起按捏着,問道:“你真的是晚姐姐?”
蘇晚心頭一驚,又是晚姐姐,昨夜穆綿便是這麽喚她,這個色 色,也是“認識”自己麽?
穆色的兩眼本就水汪汪的,此時看着蘇晚,更是浮起層層水汽,那水滴好似一不小心就會掉下來。蘇晚突然不知該如何回答,說她是?她完全不認識這孩子。說她不是?他們都表現出與自己極為熟絡的模樣,好似,是自己忘記他們了……
“吃吧。”穆色見蘇晚的手終是可以動了,卻是不停顫抖,幹脆拿起菜盤裏的白粥,舀了一勺送在蘇晚嘴邊。
蘇晚張嘴喝下,溫暖的粥順着喉間滑下,留在心底,很暖和。
“昨夜二姐姐回了,我去求了她許久她才肯讓我送些白粥過來。前幾日我只敢偷偷送水,被大哥知道送的東西多了,萬一以後不準我過來就糟糕了。”穆色一勺勺的将粥舀起,送到蘇晚嘴邊,一本正經的說着,好似大人一般:“你也知道這裏是将軍府的禁地,雖然我有這門的鑰匙,可要來這小屋只有一道關口,被人守着,大哥下令不許他們給我放行。我每天過來,可是從後山爬過來的,端着一碗水,怕灑了,又怕太慢,被那群人發現……今日總算拿着二姐姐的令牌光明正大進來了,也能多呆一會……”
蘇晚一字不漏地細細聽着,她早發現這小屋四周無人看守,原以為自己是關在一個普通的柴房,卻不想是進出不易的禁地,而且,是在将軍府……
“大哥那日帶你回來便匆匆入宮了,定是被什麽事情絆住了,否則也不會這麽些天都不回,他們沒大哥的命令,也不敢送東西過來,要不是我,你早渴死了!”穆色有些忿忿,用力抽下勺子裏的粥。
“咳咳……咳咳……”蘇晚正分析着穆色的話,哪想到他突然将粥灌了進來,一時未反應過來,嗆得連連咳嗽。
“你!”穆色一見,有些急了,忙拍打着蘇晚的背,一面恨其不争氣道:“你到底是不是晚姐姐?”
“咳咳……”蘇晚又咳嗽了半天才緩下來,卻未聽見穆色的問話,仍是想着剛剛的将軍府。
将軍,姓穆。剛剛那一口粥,蘇晚突然想到在家中時,曾經有兩個丫鬟因為嬉鬧聲音太大傳到她房中而受了罰,那時她們說的好像就是名将軍,名諱,穆、旬、清。
“穆……”蘇晚一手拽住穆色的袖子,開口道:“穆旬清?”
穆色斜了蘇晚一眼,不悅道:“怎麽?說過大哥去宮裏了……”
果真是穆旬清!蘇晚拽住穆色的手放下,努力回想那兩個丫鬟嬉鬧時說了些什麽,卻是一句都想不起來,能記住這個名字只是因為當時覺得特別,将軍的名字,她一直以為是那種充滿陽剛之氣,甚至溢着血性的。
一碗粥已經見底,穆色放下碗,将饅頭塞到蘇晚手裏,垂着眼皮,動了動唇,猶豫了片刻,最終開口道:“我……我問你……”
穆色咽了咽口水,白皙的臉上有些不安,仍是問道:“你……你的臉……”
蘇晚拿着饅頭,看着穆色等他問完話,可他問到一半又停下,撇過臉不說話了。
蘇晚知道他大概和穆綿一樣,想知道她的臉為何會成這副模樣,可那原因她也不曾知曉。以前爹娘便沒說,她想着或許自己這般模樣已經許久了,所以他們不讓自己多見外人,以免在外頭聲明太差不好嫁人。至于究竟是怎麽回事,當時她不好奇,便未多問。
穆色低着腦袋,不再看蘇晚,清脆的嗓音低下來:“今早接到的消息,大哥應該明日便回了。晚姐姐……或許,這是色 色最後一次見你,也是色 色最後一次任性。”
“這是些療傷的藥,我走了。”穆色從袖間掏出一個瓷瓶,仍是放在地上,不看蘇晚一眼便走了。
蘇晚的雙手仍是有些顫抖,将饅頭放回菜盤。拿起瓷瓶嗅了嗅,很清甜的味道,不似藥,心底卻沒有絲毫懷疑,倒出兩顆和着旁邊的水一并吞下。雙手解開腳上的繩子,試着站起來。
剛剛吃過白粥的身子恢複了一點力氣,有人與她講話,好似精神也好了許多。可長久被捆,雙腿幾乎沒了知覺,一站起來便又是麻癢又是酸疼,還拉扯到身上的鞭傷,還沒站穩便摔了下去。
蘇晚兩手撐起來,擡頭看着透過窗間縫隙看見的明晃晃的太陽。穆旬清明日便回了,從那日大婚現場他講的話和昨夜穆綿說的話便能猜出他不會放過自己。
陽光很暖,葉很綠,花很香。
她不想死,所以,得逃。
天空再次滿布繁星的時候,蘇晚細嚼慢咽地吃完了最後一個饅頭。太久不曾進食,一次不可吃太多太急。這些其實無人教她,但她就是清楚,她失去了所有人事的記憶,卻未忘掉基本的生存技能。
手腳已經得到自由,吃了穆色給的藥,身上的疼痛也退了些,至少她可以自己站起來,咬咬牙走得快些也還能忍受。
蘇晚再吞下兩顆藥,将藥瓶塞在袖子裏。破掉的裙裾稍稍掀起,打了個結,将淩亂的長發稍稍梳理,從衣服上撕開一塊布條,随便挽起來。輕步走到窗邊,透過縫隙看去,窗檐下是一堵峭壁,目光所及除了星光,看不到一絲光亮。
那麽,穆色所說的關口應該離這裏不近。
盡管知道附近無人,蘇晚仍是極其小心地推開窗,找了根幹柴撐住,一手扶住窗邊,一腳跨過木窗,接着坐在木窗上,看着陡峭的崖壁,深吸一口氣。
微薄的星光灑下來,陡壁上可以看見她早便觀察好的野生蔓藤,細細密密攀爬着。蘇晚小心伸出一只腳,好不容易夠到蔓藤,拿腳勾了勾,長得還算紮實。雙手攀住木窗邊沿,另一只腳也試圖落地,穩住之後雙手用力一推,借力使自己向一邊傾斜,順勢拉住蔓藤,整個人便挂在陡壁之上。
好在小屋所在比陡壁矮不了多少,蘇晚咬緊牙關,用雙手順着蔓藤往上攀爬,比想象中容易地到了平地。
蘇晚甩了甩兩手,幸虧昨夜穆綿的鞭子未傷到。
舉目看去,左手邊最為黑沉,毫不猶豫向那邊走了過去。
大戶人家講究風水,後有靠山為妙。此地既然為禁地,還能只有一處關卡,若所猜不錯,便只能是在将軍府的後山了。看小屋所處的地勢,應該是一處斷崖,比旁邊陡壁還低,既非山頂,那比其他地方黯沉的地方應該就是深山所在。
穆色說他要爬過山才能來給她送水,那她想要出逃,唯一的路便翻山了!
蘇晚又倒出兩粒藥丸塞在嘴裏,身上疼痛能緩一會是一會,她必須以最快的速度翻過那座山,傷口要裂便裂吧,血要流變流吧,只要不影響她的速度!
蘇晚判斷沒錯,左邊果然是山。初春時節,新草剛剛發芽,染着夜半的露水使得路程有些滑。蘇晚撫着一路的大小樹木前行,倒也省了些力氣。
她不知道翻過這座山,到了将軍府再如何出去,可總比呆在小屋內坐以待斃的好不是麽?
“晚姐姐”是不是她蘇晚,她不記得了。本是待嫁嬌娘,一個轉眼便被囚在那屋中幾個日夜幾乎丢了性命,便是為了那個“晚姐姐”。在家中時她腦中空蕩,即便是閑到看着燭火,數着一根蠟燭能流多少滴眼淚,也未曾對自己的過去有過半分好奇,只是這“晚姐姐”的出現危及到她的生命了,便由不得她不想。
從穆家三人的話裏,不難估算到那“晚姐姐”定是與穆家有什麽深仇大恨,一個要她“生不如死”,一個好似幸災樂禍恨不得親眼看着她被折磨死,一個顯然與那“晚姐姐”感情極好,卻滿眼譴責愠怒。
事到如今無非兩個結果。一是她便是那“晚姐姐”,爹娘有意騙她瞞她。二是穆家認錯人。
蘇晚很是好奇,他姐弟二人都想知道她的臉是如何毀的,說明事先他們并不知情。那麽,一個容貌嗓音盡失的女子,他們憑什麽認定她就是那“仇人”?
因為她叫蘇晚?
可穆色言語間又試探懷疑地問了兩句她到底是不是“晚姐姐”,當時她無力回答,也是不想回答。若她回答是,不會有好結果。若回答不是,說不定死得更快。
蘇晚不顧一切地快行,身上不斷被利枝滑過,漆黑的山上突然有了點光亮,她倉惶地回頭,看到火把組成的長龍,蜿蜒地一條朝着她的方向不急不緩地過來。
蘇晚有些詫異,前幾日她在小屋中未有一人來看她,本以為自己出逃要到明日送糧送水的人過去才被發現,心中還暗自慶幸那位将軍自負,以為将她關在那兇險之地便能将她牢牢困住萬無一而未加派人手看住,卻不想這麽快便被人發現。
退,是不可能了,那便只能向前。
蘇晚一手撕開裙裾,挽起浩長的寬袖,顧不上不斷擦過的枯枝厲風,狠下心來一門心思向前。
許是藥效已過,許是新傷太多,蘇晚步子雖然未曾放緩,全身疼痛疲軟卻如上漲的潮水般湧了起來,蘇晚頻頻回頭,看着越來越近的隊伍,耳邊已經能聽到些許高嚷的對話。
“都跟上!快!”
“馬上将那女子找出來!否則大公子回來定要了爾等性命!”
“那邊!散開來找,山那頭集合,快!”
……
蘇晚擡頭看前方,還未到山頂,身後追兵已近,即便是保持現在的速度,也不可能比他們先下山,況且,下山之後他們定會全府搜尋,她一樣跑不掉。
那該怎麽辦?
蘇晚閉了閉眼,穩下心神,逃不掉,那便躲。
環顧四周,盡是野草枯樹。草不夠深,掩不住她的身子,樹又太高,她爬不上。蘇晚看定右前方一團漆黑,星光照不到,火光映不到,通常便是最偏僻的角落。毫不猶豫向那邊走去,若能找到一個類似山洞的地方避一避,躲過今晚,再想其他出路。
不知何時,月已上中空。蘇晚只覺耳邊靜谧,好似連風都停了,未找到山洞,卻好似到了一處石林,隐約見到怪石嶙峋,暗影浮動,悄悄伸出腦袋,剛好能見到山腰那批尋她的人,舉着火把在山間流竄。
時間好似停滞,那些人披荊砍棘,看在蘇晚眼裏像是慢動作,離開一個,離開兩個……
待到眼裏再瞧不見火把,蘇晚才發現自己全身早已繃住,癱軟地靠在石壁上,順勢緩緩坐下,一口濁氣從胸口吐了出來,總算,躲過了。
從腰間拿出藥瓶,打算再服下兩顆。許是夜風太冷,雙手都有些顫抖,小心地倒了兩顆下來,還未服下,突然聽聞一聲輕笑。
蘇晚搖了搖腦袋,幻聽不成?
心中未有答案,便聽到和煦的男聲。
“我等你,許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