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金闕臺(三)

金闕臺(三)

兩個傀儡侍女走上前來,拉開床帳:“娘娘,該起身了。”

折柳如蒙大赦般趕緊坐起身來,任兩人一板一眼地按照規矩伺候自己洗漱、穿衣。

這些事情對于傀儡來講如同機器人被下達的指令,她們作為侍女的行事準則就是無論如何也要确保這些繁瑣的小事被完成。

作為一個自立自強的勞動人民,折柳從來沒被人伺候過,只覺得渾身刺撓,無數次将滾到嘴邊的“謝謝”咽了下去。

侍女拉開厚重的木櫃門,折柳趁機往裏看了一眼。

一水兒的白色衣服。

她忍不住皺了下眉頭,心道:“這麽素,不知道的還以為是給誰守孝呢。”

太陽穴突突直跳,她腦海中忽然閃過了一個畫面。

一身缟素的女子拿着匕首橫在自己脖頸上,于重重侍衛的包圍下仍舊腰背挺直。

折柳看不清她的臉,卻能聽到她的冷笑和嘲諷。

她說:“我是楚懿的未亡人,眼下他屍骨未寒,陛下就忍不住強娶臣妻了麽?”

“娘娘,該用膳了。”侍女輕柔又毫無起伏的聲音将她飄遠的思緒拉了回來。

折柳輕輕揉了一下太陽穴,暫時擱置這些混亂的猜測,在桌子旁坐了下來。

兩人從食盒裏拿出一個個精美的碟子,很快就擺了滿桌子的飯菜。

一片青翠,看起來健康且護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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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柳扯了扯嘴角,一點拿筷子的欲望都沒有。

其中一個侍女又端出一小碗紅彤彤的羹湯,嘴角揚着标準的弧度,将湯放到了她面前,道:“這是膳房特意給娘娘做的‘棗生桂子’湯。”

折柳猛地被口水嗆到,扶着桌沿忍不住咳了幾聲,臉頰染上了幾分薄紅。

兩個人侍立左右,直勾勾地看着她。

折柳握着筷子的手抖了一下,歷時半分鐘夾起的豆腐“啪”地又掉了回去。

她忽然道:“這桌子死氣沉沉的,真讓人沒有食欲。”

侍女忍不住催促道:“請娘娘用膳。”

“你們去院子裏折兩支花回來吧,”折柳把筷子一擱,擺出一副“欸,我就不吃”的架勢,“不然我可吃不下。”

兩個侍女對視了一眼,兩臉懵逼,然後“讓娘娘吃飯”的核心指令大過了一切,只得福身道:“奴婢這就去。”

目送着二人走下樓梯,折柳松了口氣。

“這些食物沒有問題。”魈忽然出現在桌邊。

折柳聞言用筷子挑了點菜,放進嘴裏。

她不動聲色地把筷子放下,随手把眼前的碗往魈的方向推了推:“你要吃嗎?”

然後她猛然意識到這是那碗荒謬的“棗生桂子”,推着碗壁的手指倏忽一縮。

魈垂眸瞥了一眼那碗羹湯,搖了搖頭,居然一本正經地對她說道:“湯裏只是普通的食材,對于生育并無特殊效果,這大抵是人間的迷信。”

話罷,他就聽到了侍女的腳步聲,直接轉身消失在了原地。

折柳知道很可能是自己想歪了,但是架不住一股熱氣從心底升騰直上,把她的臉燒得通紅,拿起筷子挑挑揀揀吃了幾樣菜才勉強把亂了的心神平定下來。

侍女一人抱着一個花瓶上了樓,嬌豔欲滴的紅色花朵在窄口瓶中悄然綻放。

折柳本想随便吃幾口就算完事兒,結果兩個複讀機般的侍女硬是要盯着她喝完“棗生桂子”才肯罷休。

苦味彌漫在唇舌之間,一碗普通羹湯讓人喝出了斷頭酒的架勢。

折柳“哐”地把碗放到了桌子上,舌頭都苦麻了,忙不疊地沖二人揮了揮手:“下去吧下去吧。”

兩人将碗筷收拾進食盒裏,木然退下。

人一走,折柳就忍不住站了起來,迫切地想要吃糖。

“很難吃?”魈抱臂出現在她面前,看她一臉痛苦,有些好奇那些飯菜的滋味。

折柳搖了搖頭,沖他伸出手,泛着霧氣的眼睛輕輕眨了眨:“糖。”

魈無奈笑了一下,将糖瓶遞給她。

折柳迅速從瓶子裏拿出一顆送進嘴裏,瞬間僵在了原地。

這顆糖讓原本就苦味彌漫的唇舌雪上加霜。

苦的,還是苦的,仿佛昨天那一霎的甜只是她夢中的幻覺。

想要回味,卻只能适得其反。

“怎麽了?”魈往前走了一步,抓住她顫抖的手臂。

折柳有苦難言,只能搖了搖頭,把差點流出來的生理性眼淚憋了回去:“沒事。”

魈見她不想說便不追問,只道:“要不要喝點水?”

“不用,我坐一會兒就行。”口中的苦味逐漸淡去,折柳勉強笑了笑,走到書案旁邊坐下,随手翻看桌上散着的幾張宣紙轉移注意力。

“我探查過了,這個夢境的邊界就是宮廷的邊界。但是偌大宮廷,只有寥寥幾座宮殿裏有傀儡行動,”魈站在窗邊,側身看向她,“外面幾乎所有的傀儡都面目模糊,唯有最高的那座大殿裏,所有人都有相貌。我來不及多作觀察,但是顯然那座宮殿的主人和他身邊的幾個侍從是整個夢境裏最為鮮活的幾個人,夢境之主很可能就出在他們之間。”

折柳又想起了今天早上那個突然閃出來的記憶片段,單手撐着額頭冥思,心想:“這夢境之主很可能就是那個想當曹賊的王。”

不等她将猜測說出口,雜亂詩稿中的一個名字卻直直刺入她的眼眸,仿佛有一根針突然紮入了她的腦袋。

楚懿。

大婚之日,紅燭之下,挑起蓋頭的是他。

漫天飄雪,靈堂之內,躺在棺椁中的也是他。

從鮮衣怒馬的少年郎到征戰沙場的大将軍,他的聲音卻一貫溫柔,帶着難以作僞的愛意。

他一聲聲地叫着:“阿妩。”

折柳感覺心口發疼,臉色慘白地彎下了腰。

“折柳?”魈幾步就走到了她身邊,難得地有點慌亂,“你怎麽了?”

她一把抓住他的手,渾身顫抖着,帶着哭腔輕聲道:“好疼。”

“哪裏疼?”魈單膝點地,直視着她。

折柳搖了搖頭,忽然垂眸抵上了他的額頭,眼淚順着蒼白的臉頰就滑了下去,像一顆一顆散落的珠子。

魈被她弄得措手不及,卻也沒有躲開,而是抓緊了她的手,低聲道:“別怕。”

過了好一會兒,那股盤桓于她心口的痛楚才悄然散去。

折柳睜開眼睛,正撞進那雙玉石般清澈純粹的金眸裏。

要命。

她再度閉上眼睛,不動聲色地坐直了,額頭上卻還殘留着熱意。

“到底怎麽回事?”魈微微側了側頭,皺着眉頭問道。

折柳黑白分明的眼睛裏還是一片水光潋滟。

她抿了抿嘴唇,苦着臉說道:“我好像,還真是個寡婦。”

“……”魈沉默了,抓着她的手卻不禁加了幾分勁。

折柳被他攥得“嘶”了一聲,忍不住笑了:“好吧,被我頂替的這個人,她叫阿妩。”

“是楚懿的妻子。”

夢境中的時間流動沒有規律,夜晚悄然間就降臨了。

一想到又要被逼去泡那個藥浴,折柳就渾身起雞皮疙瘩,在屋裏踱來踱去地想辦法,然後不小心一頭撞進了上仙懷裏。

“別急,”魈嘆了口氣,往後退了一步,“趁她們還沒來,我們先下去。”

“啊?”折柳不知道他葫蘆裏賣什麽藥,伸手揉了揉自己被撞到的地方。

魈直接帶她從樓上瞬移到了樓下。

溫泉之中,已經有了一個人。

身着一身白衣,披散着頭發,背對着他們。

“嗯?”折柳詫異地瞪大了眼睛,問道,“……這是?”

“我做的木偶,”魈沉聲解釋道,“待會兒我帶你隐去身形,站在泉邊說話即可。”

折柳眨了眨眼睛,猶豫再三還是忍不住問道:“這假發你從哪兒弄的?”

魈不自在地別開了臉,說道:“我把一個傀儡侍衛打暈後剃了他的頭發。”

折柳忍不住“撲哧”一下笑出了聲,心道:“這可真是難為你了。”

到了藥浴時間,兩個侍女在樓上沒有找到人,便又到樓下尋找。

“再過來一點。”魈低聲道。

折柳心砰砰直跳,一點一點挪動着腳步,直到貼上了他的胸膛,才聽到上仙淡然的聲音:“可以了。”

“娘娘。”兩個侍女穿過重重屏風,看到已經在溫泉裏的人後俱是一愣。

“你們退下吧。”折柳鎮定自若地說道。

目的達成的侍女并不糾纏,幹脆果斷地就退了出去。

折柳松了口氣,看着水裏滑稽的木偶,問道:“這東西,怎麽辦?”

魈擡起手,一股清風托着木偶的身體将它從水裏托了出來,落到了一個隐秘的屏風後。

折柳走上前去,将它身上套着的寝衣褪下,挂到了衣架上。

侍女再進來的時候也沒有起疑,跟着折柳上了樓,然後為她掀開帷幕。

折柳看着那張床,咽了口口水,走過去的時候小腿都有點打顫。

燈一盞盞被滅掉。

她不敢再閉眼,腦海裏卻不斷出現昨晚的那個詭異的白影,心裏默念着唯物主義方法論,想要尋求一些虛無缥缈的精神寄托。

清心的香氣掩蓋了木床的異香,耳邊忽然傳來魈的聲音。

“別怕,我在這裏。”

折柳眨了眨眼睛,輕微一翻身就撞到了他的胸膛。

侍女的腳步聲逐漸遠離。

她擡起頭,在黑暗裏靜靜地看着他,居然不合時宜地品出一點相依為命的纏綿。

“這個距離,應該很适合接吻吧。”她忽然想到。

魈很輕地“嗯”了一聲,語調微微上揚,然後在她耳邊問道:“為什麽盯着我看?”

“我怕我不小心閉眼睡過去,看你提提神。”折柳動都不敢動,明明一伸手就可以要到一個擁抱。

魈挑了挑眉頭:“……我這麽可怕?”

折柳很輕地笑了一下:“不是。”

你對自己的美貌一無所知啊魈上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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