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蜀山墨雨
蜀山墨雨
夢境窺探至此,謝琰睜開眼看看榻上之人,額上已沁出涔涔細汗。觀音那句警告,在耳邊萦繞揮之不去。
他如今魂飛魄散無處可去,與夢中這件事究竟有何關系?謝琰閉上眼,往後看去。
夢境瞬間轉換了時地。
眼前,是一座高山。山上梧桐蒼老,白雲缭繞,古木濃蔭掩映之中,山頂一座禪院隐約露出懸挂着銅鈴的飛檐一角。
古木成蔭,香煙缭繞,梵聲杳杳,大蜀山中,神秘莊嚴。
空中一朵祥雲飄來,九色花瓣缤紛如雨飄落。凡人們大為驚詫,紛紛仰頭觀看,小和尚們也擡起眼皮偷偷觀看這一美麗而神奇的景象。只有惠滿禪師神色不改,口中依舊誦經,眼皮都不擡一下,一看便是得道高僧!
這位惠滿禪師來自長安,據說乃是一代高僧——玄奘的好友,也是個受人愛戴的高僧。
廬州大旱三年,赤地千裏,他特地到此造福蒼生而來。
此刻,開福寺裏正在舉行一場盛大的法事——求雨!
開福寺的正殿,有一尊龍王神像。神像前,惠滿禪師坐在正中臺上,口念經文,四周弟子環繞,随他一起念誦。周圍更大一圈密密匝匝的都是虔誠跪拜的凡人信徒,在僧人四周圍成一圈對龍王跪拜磕頭——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成千上萬!
花雨停時,一位白衣少年循着梵聲翩然走入寺院。
惠滿口中的經文戛然而止,突然開口道:“貧僧已請得真龍來也!”
周圍的和尚與凡人頓時沸騰,紛紛擡頭去看真龍在哪裏。
惠滿不緊不慢的走下神壇,從容步至白衣少年面前,雙手合十鞠躬道:“廬州苦旱已久,貧僧今日開壇請來神靈下界,還請太子為民降雨。”
“不能降雨。”那白衣少年漠然回答道。他今年九百九十九歲,雖然尚未千歲成年,但也知道沒有上界天皇大帝的旨意,是不能私自降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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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況這區區一個禿頭和尚,有什麽資格支使他降雨?
“出家人慈悲為懷,神仙以蒼生為愛。”惠滿眼含熱淚,向白衣少年指了指身後的人們,“太子你看他們,因為久旱無雨,地裏顆粒無收,食不果腹,饑渴交迫。有母親為了孩子不受苦,用鮮血喂養孩兒;有人痛失親人,因為他們的親人都已經餓死渴死……貧僧今日做法,他們聚齊在這裏,向龍王虔誠禱告,就是希望得到甘霖,讓這一方百姓不再受苦受難,不再有饑渴,不再有失去親人的痛苦!阿彌陀佛!”
少年擡眼望去,那些人個個滿面愁容,面黃肌瘦,有母親緊緊抱着虛弱的孩子,有兒子扶着骨瘦如柴的父親……互相攙扶着,有人虔誠地跪在地上不停磕頭,有人充滿期待的看着自己。
“求龍王大發慈悲,就給我們一場雨吧……”一位幹瘦的老人膝行上前幾步,顫顫巍巍地不住磕頭。
“求求龍王,救救我們……”
“救救我的孩子……”
“……”
悲痛 ,淚水,在眼前如海水橫流,無邊無際;哭泣聲,哀求聲不絕于耳,聲聲鞭笞良知。
“這于太子不過舉手之勞,确實廬州千萬百姓性命攸關的大計。太子若肯施舍一滴甘露,貧僧願和一寺僧衆一生供奉太子,為太子誦經頂禮,感激太子大恩大德!”惠滿言罷,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望着眼前這些人,白衣少年眼前,依稀浮現起九百多年前,那黑漆漆的破房子裏,那張蒼老幹瘦的臉,那雙從自己手中接過盛水的破碗的,皲裂顫抖的手。
那是他九百多年生涯裏,唯一一次接觸人類。從那以後,他再也沒離開東海。這次偷跑出來,是他第二次離開浩瀚蒼茫的大海。
涉世未深,或者說根本沒有涉世的少年,是沒有任何雜質的。惠滿高僧微微一笑,從書房中取出一方盛滿墨汁的硯臺,遞到那白衣少年手中:“這方墨汁,足以潤澤一方百姓。”
少年接過那方墨硯,明亮如星的眼眸低垂望去,漆黑的墨汁蕩漾裏看不見硯臺底,顯得這硯汁神秘難測,仿佛醞釀着深不見底的巨大秘密。
惠滿身後那些凡人淚流滿面,扶老攜幼地跪在地上不停磕頭,生怕他不肯降雨。
白衣少年端着手中那一方硯汁,沒有說話,一轉身走出了廟門。
衆人沒聽到答應,又見他轉身就走,連忙追到門前去,門外卻早已空空蕩蕩,不見身影。
“法師啊,您剛才明明請得真龍來了,怎麽又不見了!”
“是啊是啊,法師您神通廣大,求您救救我們吧!”
“……”
一群人匍匐在惠滿腳下,不停跪拜磕頭。
“莫急。”惠滿面不改色,從容答道,“阿彌陀佛。我佛慈悲為懷,今日定會降雨的。”
惠滿話音剛落,突然天色一暗!天邊一片烏雲如海水般湧來,鋪天蓋地,漆黑如墨,遮住了原本強烈的陽光。
衆人紛紛詫異地仰起頭,驚喜地望着天上的烏雲指指點點。
“要下雨啦!要下雨啦!”
“是啊是啊!看這天色,好大一場雨啊……”
“龍王爺終于顯靈啦……”
周天濃墨翻湧,遮蔽了每一寸天光,轉眼白晝如同黑夜!頃刻之間,雲間電閃雷鳴!那雷聲如同山崩地裂,閃電每次忽閃都如同要撕裂了蒼天,吓得地上的人縮在一起,顫抖陣陣。
電閃雷鳴半天卻不見一滴雨!此刻,天上雷驚電掣,地上飛沙走石,整個廬州如同瀕臨末日!
漆黑如墨的雲間,電閃雷劈不斷。一道一道電光呲呲作響,交織成一張恐怖的大網,一聲一聲巨雷驚天動地,震得鬼神也要心驚膽戰!一條白龍在雷電交加之間騰飛翻越,矯健地避開所有恐怖的雷劈電擊。一身光明皎潔不輸晶瑩的白雪,銀鱗閃閃如借得九天璀璨的星光!
電閃雷鳴的黑雲之端,白龍化為一位白衣翩翩的少年,白皙修長的指間握着一方墨色的硯臺。
低頭看了一眼硯臺中蕩漾的墨汁,少年将手一傾,墨汁向人間如瀑般飛洩。
“天地軋,萬物茁。風雷起,水三千。”少年薄唇輕啓,禦雨咒聲如珠如雨從唇齒間滑落。往下界看去,那墨色的雨已如同傾盆一般。落在河流,河道逐漸漲水流動;落在良田,枯萎的莊稼轉眼嫩綠;落在山野,漫山遍野瞬間恢複生機,到處枯木逢春,花開爛漫!
一硯水見了底,少年了卻心事一般重新端好硯臺。然而他心中十分明了,無令降雨觸犯天規,是闖下大禍了。
無令降雨按天規當死,夢境中唯有旁觀的謝琰一顆心也不禁随着夢境中的他被如同一根發絲懸起,這孩子看起來驕傲任性,不想卻有這般舍己救人的慈悲心性。
此刻,少年手中那方看似普通的硯臺,竟乍然泛起無數金光!少年恍惚之間,只覺有一雙手伸進自己的軀體攪動三魂七魄。是誰?竟然要役使自己的魂魄!
墨汁盡後,那硯臺底部一個神秘的金色圖案暴露無遺,金光四射。少年撒手擲下那方硯臺,卻依舊無法擺脫那神秘的咒術。
看來這硯臺底部早已設下役使魂魄的禁咒,單等自己法力最薄弱時下手!少年試圖用內力對抗,卻發現對方禁咒中施加的法力高深莫測,自己根本不是對手。
少年毫不在意地冷笑一聲,正對自己的心口擡手一掌!一口鮮血灑在下界,化作大雨滂沱。
他要用盡此身最後的靈力散去自己所有魂魄,沖開眼前這拘魂的禁咒!
寧可魂飛魄散,也不會為人役使!
這本是一條龍應有的驕傲。
鮮血從他唇角湧出,一條銀光熠熠的白龍逐漸現出原形……
大蜀山深處轟然發出一陣驚天巨響,震得地動山搖!九道金光劃破濃墨翻湧的長空,四散飛入天際!
金光四射,天地間似乎只剩下一片茫茫。真是好刺眼的光啊……床上的滄寧驀然睜開眼睛。
原來剛才只是一場夢,可是除了那強烈得讓人睜不開眼的光,夢中什麽都記不得了。
滄寧轉過頭,見謝琰已經站在床前,不好意思地對他笑笑:“我什麽都沒夢見……我不是故意醒來的,要不我繼續睡?”
“不用了。”謝琰搖搖頭,微笑道,“你不是想出去玩麽?”
“真的嗎?好呀!”滄寧一雙明亮的大眼睛立刻閃耀着喜悅的光芒。要是有力氣,他此刻一定已經驚喜得從床上跳了起來。
“可是,我好像走不了路了……”滄寧小聲嗫嚅,委屈得像個受了欺負的小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