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無心

無心

“對不起。”

幾不可聞的聲音。

李暮紫坐在白色的折疊凳上。

“對不起。”

他挪動着嘴唇再次做出形狀,落在空氣中的聲音卻幾近于無。

窗外是大好的太陽,在這樣炎熱的時節吹進室內的風卻很涼爽,似乎都帶着海水的清澈。

汗水順着脖頸流下,他交握的手泛起一陣陣酸楚。

床上的白色被褥反射着窗外的光,李暮紫微微眯起眼。

他看不清麥征——

明明是躺在距離自己不到一米遠的人,但是卻看不清。

說不定把窗簾拉上會好一些、

可能是被子的反射太強烈了、

風很舒服、

但還是好熱、

對不起、

Advertisement

好難受、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後悔、原諒我、不,我不值得原諒、

對不起、

——繁雜的思緒充斥着腦海,李暮紫看着唯一能看清的那雙慘白的手,覆蓋在被子上,毫無血色。

思緒像是顯示在遠遠近近壞掉屏幕上的文字,出現後又閃爍着消失,卻又很快出現在別的位置,李暮紫的耳畔感受到涼爽的風,他汗流浃背,打了個寒顫。

“對不起。”

他第一次對他這麽說的時候,是什麽時候呢?

李暮紫不大記得自己什麽時候喜歡上了麥征,只記得一些現在想來根本毫無價值的細微瑣事。

比如麥征打架受傷後抱住自己叫的那聲哥哥,比如略微被雨淋濕的肩頭的襯衫,比如飛機窗戶上印出的他的睡臉,比如他站在站臺口時的側臉,比如……盡是些想忘記卻忘不掉的瑣事。

這些事他在來的路上也常想起。

實際上的渾渾噩噩也僅限于在電梯裏和停車場的那一段時間,代替渾渾噩噩緩緩湧入身體的是一直以來都有的無力感。李暮紫想起翻倒的花瓶和電池掉出的遙控器,漸漸就冷靜了下來。然後他開始安排行程趕往麥征所在的海島,另一邊動用關系聯系在當地的劇組打探消息。

然而去往海島的路途卻并不簡單,先要走鐵路到S市的集散中心,轉巴士前往碼頭,到達碼頭後還要轉船到附近的海島,再坐附近海島上的車輛過跨海大橋才能到達拍攝地的海島。他怎麽算當日都到不了,一邊無能為力,一邊也收到了劇組的消息被告知麥征最終還是沒有大事,只是需休養兩天。所以他就買了第二天周日的行程,早上4點出門,一路輾轉,直到現在的下午2點在走到麥征的窗前。

而他在午睡,看不出有什麽變化。

李暮紫前一日未睡,放下了行李,坐下來,才覺得窗外的陽光刺眼,才感受到襯衫下汗流浃背。

他凝視着麥征的臉,回憶起今天一路過來看到的S市郊外的花田,看到的綿延到視線盡頭的海上風力發電機,看到的深藍色的海,還有熱火朝天人聲鼎沸的夏季漁場,整整10個小時的路程,李暮紫只是木然的望着窗外,任由熟悉的無力感占據着四肢百骸。

麥征的呼吸平穩,窗戶開着一些,吹進涼風。

李暮紫伸手摸了摸滿是汗水的脖頸,又摘下了眼鏡擦了擦,摸了根煙出來,剛要點上,想起這是衛生所,便走出門去,到了外面。

衛生所建在小島的山腳下,李暮紫站在門口,往後看是小小的山峰和盤山的公路,往前看是沿着公路散步的集市、漁場,一眼還可以看到一望無際的碧藍海水和四處漂着的浮标。

這裏的小島一年四季都很和暖,雖然不是知名的景點,但是也有零星的游客路過,更多的則是皮膚黝黑的當地居民,挑着海産的,曬各種水果蔬菜的,很多人擡着一個大漁網的,完全是和X市不同的景象。

日光很曬,天氣又熱,他抽完了一根煙,退了幾步落在衛生所矮樓的陰影裏,拿出第二根點上。

李暮紫三十歲前順風順水這樣一路走來,說白了就是沒經歷過任何苦難,看着喜歡的東西就買回來,不喜歡了就随手扔掉,沒有想做的事情,也沒有不想做的事情,偶爾有些好勝心,卻沒有執念過什麽,表面上自然成熟穩重,連和幾屆女朋友的分手都幹淨利落,毫不拖泥帶水,是個讓長輩放心的人。

所以究竟怎麽會走成這樣呢?

李暮紫看着陰影之外的強烈日光。

海風吹拂在臉上,耳畔有着汽車的鳴笛和喧鬧的人聲。

可是——那時候的麥征幾歲來着?

李暮紫想。

遠處的海水波光粼粼,碧藍色的海水泛起銀色的光彩。

他因着炫目的日光微微眯起眼。

16、不,17嗎?

他苦笑,吐出一口煙。

未成年……。

當時的自己卻沒有考慮過這些。

他看着麥征到十三四歲,接他上下學,輔導他課業,接受他偶爾鬧起來的脾氣,又看着麥征到十七八歲,摔東西、打人、沒日沒夜的看麥紅南的作品、極端而蒼白。

李暮紫一向遲鈍,意識到的時候,麥征已經是做好第一部動畫短片的年紀了。記得自己意識到對麥征的愛已經超越了那條線的之後,其實也并沒有打算有任何的逾越,他本打算把這當做一個見不得光的小秘密,帶進墳墓裏去,甚至覺得自己很快就會淡忘,會正常走上談戀愛、畢業、分手、再談戀愛、結婚生子的普通人生,當時只是産生了"原來我對男人都可以"的淺薄想法。還算是年輕人的李暮紫也談過戀愛,對女孩子也有興趣,也喜歡女朋友的豐滿胸脯和纖細腰肢。

後來,李父去世,他正因着後續的事焦頭爛額,忙了一天到晚上才回家,麥征卻在發脾氣,他清楚記得開門的第一眼就看到家裏的阿姨手足無措的站着,走廊邊的房間裏傳來各種東西被砸碎的聲音。

阿姨求救似的看了剛進門的李暮紫,說自己也不清楚原因,李暮紫讓她下了班,揉着太陽穴把自己收拾妥當了,沒有進門去理睬麥征。

他那天确實是累壞了,上班會議一個連着一個開,還要接電話應付來自五湖四海的親戚,下班了還和別家公司的TL吃飯喝酒應酬,所以原本他不打算搭理麥征。

只是他洗好澡出來,麥征房間裏的聲音卻沒有了,毫無動靜了。李暮紫擔心出事,便推門走進去。

地上一片狼藉,而麥征喘着氣光着腳縮在房間的一角,雙手環抱着頭,手臂上有着抓撓出的血痕,在蒼白的肌膚上尤其顯眼。

李暮紫心裏一緊,連忙走過去拉起他。

麥征的視線卻完全不在房內。

李暮紫半拖半拉得讓他坐回床上,出去拿了醫藥箱,回來給他清洗胳膊上的傷口,麥征毫無反應。

李暮紫正低頭給他的手臂消毒,一只冰涼的手卻觸碰到了李暮紫的額頭上。

他還是看着傷口,道:“別鬧,不消毒會發炎的。”

“李暮紫,你是不是想睡我?”

他楞了一下,擡頭看去。

——那時候的麥征笑了。

——所以是我做錯了。

李暮紫不止一次想過如果當時不那麽做,現在是否自己的人生和麥征的人生就會有變化呢?

但是也許那樣做了才是最優解。

當然那一日,李暮紫驚訝于麥征對他稱呼的變化,也有一些“別發現了”的罪惡感和無奈,卻沒有理睬麥征。

他随口說了一句“你鬧什麽呢”便哄着他處理了傷口,沒問出他把房間弄成這樣的原因,又盯着他吃了晚飯,睡了。

只是第二日、第三日,麥征還是那樣問他,李暮紫一開始沉默,岔開話題,發現不管用,于是便又成了和他說不是、沒有。

半個月後,那天李暮紫下了班,和女友約了吃飯,她正抱怨着什麽,李暮紫卻挂念着麥征有沒有吃晚餐,沒怎麽聽進去,他在餐桌上給麥征打了個電話,還沒說完,女友抄起手邊的水杯就潑在了他臉上。

李暮紫愣神。女友已經站了起來。

她的樣子,李暮紫都已經記不清了,她說的別的話,李暮紫也想不起來,但是卻清楚記得她說的最後的一句:

“李暮紫,你沒有心吧?”

當時他拿了紙巾擦了擦臉,慶幸兩個人坐的是包間。

女友拿了包走出包間的時候,李暮紫聽見電話裏傳出麥征的大笑。

第二日清晨,他對着睡在身邊的麥征說:“對不起。”

——對不起。

他似乎說過這句話好多次,似乎又一次都沒說過,但總之麥征一次都沒聽到過。

他掐滅煙,走回病房去。

麥征已經午睡醒了,拿着手機似乎在發消息,看到李暮紫進來,擡頭看過來。

李暮紫還沒來得及開口,麥征皺眉道:“我什麽時候可以出院?”

“還要觀察兩天。”李暮紫坐下來,問道:“等這邊的醫生确保你沒問題了。”

麥征擰着眉毛,很不滿意。

李暮紫道:“忍忍吧。”

下一刻,麥征手邊的枕頭飛了過來。

李暮紫随手一擋接過,再看時麥征已經又重新睡下了,背對着李暮紫,只是沒有枕頭。

他拿着枕頭站起來,走到他床邊,拍了拍他的肩,“你這樣會睡壞脖子的。”

麥征卻是發出了意義不明的悶哼,把被子拉過了頭頂,并沒有理睬的意思。

李暮紫看着他從被子裏露出的灰色的頭發,放了枕頭在一邊,回到位置上拿了行李箱裏的手提電腦。

他正敲着鍵盤,看到麥征伸出一只手來,摸了床邊的手機,又收回被子裏去。

“你這樣會氣悶的。”

然而麥征還是沒有理睬他。只聽到窗外傳來樹葉沙沙作響的聲音,還有似有似乎的人聲。

李暮紫處理了一下工作上的事,再回頭看時,麥征已經露出頭來,只是還在看着手機。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