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病症
病症
大年三十的那天,李暮紫起了個早,去了附近的市場采購,等拎着大包小包重新回到公寓的時候,連麥征這個平時就習慣晚睡晚起的人都已經醒了。
李暮紫在廚房放下東西,看到麥征拖着一個毯子從卧室走到沙發上。
他還是眯着眼睛的模樣,頭發亂成一團,身上披着的灰色毛毯一直拖到了地上,從卧室慢慢挪步走出來,走到客廳,摸了茶幾上的數據線,本似乎想轉回卧室,卻不知道因為什麽原因又直接躺在了沙發上,摸了一個靠墊當了枕頭,将毯子拉着蓋過了頭,露出的腳踝又往裏縮了縮,不知道究竟有幾分的清醒。
李暮紫站在客廳和廚房的交界處,輕聲問道:“要吃早飯嗎?”
沙發上的灰色毛毯動了動,重新露出一個灰色的腦袋。
麥征的氣色比以往好了許多,不知道是昨夜睡得早還是因為這幾日他心情好,總之臉上多了不少的血色。
李暮紫等着他的回答。
“要。”麥征想了許久,回答道。
“那先去洗漱。”李暮紫道,“我給你做點飯團?”
“嗯恩…”麥征發出輕微的應許聲音,打了個哈欠,重又躺了下去,只露出灰色的發絲在外。
李暮紫不以為意——他已經習慣麥征這幅懶散又不聽勸告的模樣了,便轉頭進了廚房做飯。
他做好早餐,拉着麥征去洗漱,等到兩個人吃完,麥征又軟軟的躺倒在了沙發上,想要繼續睡。
李暮紫由着他躺下,自己從書房拿了兩本買了許久卻一直沒時間看的小說,戴了眼鏡,在客廳的沙發上一起坐着。
時間緩緩流過,他手裏的書越翻越薄,突然麥征翻身坐了起來,似乎是睡醒了。
李暮紫瞥了他一眼,問道:“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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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征沒有回答,在沙發上站起來,重新用毯子裹了一遍自己後盤腿坐下,伸出一只右手,拿了遙控開了電視,點播了一部電視劇,放下遙控又推了推李暮紫,“手機。”
李暮紫環視了一下茶幾——紙巾、遙控、李暮紫的手機、一根數據線、一袋子昨天麥征吃剩下紮了口的零食,問道:“你是要,你的手機?”
“不見了。”麥征道。
李暮紫問:“要麽你用我的?等我看完這本給你找。”
麥征眉頭皺了皺,似乎在猶豫,最後還是“嗯”了一聲,伸手拿了茶幾上李暮紫的手機。
打開的電視放完了廣告,開始放第一話,只開始沒多久,男主角就與女朋友吵架鬧矛盾,麥征本也沒有認真在看,拿着李暮紫的手機玩着玩着就又重新滑倒在了沙發上。
李暮紫聽着電視的聲音也不覺得吵,又看了一會兒把書看完,起身去給麥征找手機。
他在家裏各個麥征常去的地方都看了一圈,沒有發現,便又繞回來找麥征,想用自己的手機打個電話。重新走進客廳卻發現灰色的毯子落在沙發靠背上,自己的手機躺在茶幾上,屏幕朝下,深藍色的金屬外殼還是嶄新的樣子。
李暮紫邊走近前去,邊提高了聲音問:“麥征?”
“這。”麥征的聲音從衛生間的方向傳來。
李暮紫想着衛生間的窗戶開着,溫度可不像客廳這樣暖和,同時彎腰拿起了手機,翻轉過來。
手機解了鎖,李暮紫的手指停住了。
——遺傳性共濟失調。
李暮紫的手顫抖了一下。
頁面上顯示的是手機浏覽器的搜索結果,都以最簡單的描述按照條目的樣子出現在頁面中,在一片黑色的字體中,這幾個字呈現了作為搜索關鍵詞的紅色,幾乎出現在每一行。
他擡眼看了衛生間的方向,又低看了看屏幕,問道:“你記得你手機放哪了嗎?”
“睡前還在的。”麥征扯着嗓子回答。
李暮紫的手指懸在手機的屏幕上方,遲遲沒有按下去。
他回道:“那我再找找床上。”
說着,用側鍵關閉了顯示,翻過機身,屏幕向下,放回在了原位。
李暮紫放下手機,站在原地,又凝視着那深藍色一會兒,才走去卧室。
他翻過了卧室的杯子枕頭,又去翻床和床頭櫃的縫隙,卻聽到卧室門口傳來敲門聲。
麥征靠着牆壁站着,披着灰色的毯子,露出一截白色的手臂上拿着深藍色的李暮紫的手機。
“沒有?”
李暮紫嘆了口氣,道:“床上沒有,我都翻了。拿我手機給你打個電話?”
麥征撇了撇嘴,笑:“我手機從來不會開聲音的。”
李暮紫回頭繼續去摸,邊問道:“你最後一次是記得在哪裏看到的?”
麥征擡眼想了想,突然輕輕“啊”了一聲,似乎想起來什麽,把身上的毯子和李暮紫的手機都甩到了床上,往客廳跑去,拖鞋落在地板上發出“啪塔啪塔”的聲響。
李暮紫撿起自己的手機放進口袋,又把毯子拿起來對折後挂在手上,跟着到了客廳的時候,看到麥征剛好從陽臺回來,正拉上陽臺的玻璃移門,沖他晃了晃手裏的機器。
“怎麽在陽臺?”李暮紫問。
“半夜醒了,出去抽過煙。”麥征道,說着便走回了沙發上,重又盤坐下來。
“都叫你少抽一點了。”李暮紫道,又看到麥征縮手縮腳的模樣,想必是跑到戶外已經有些冷了。
他把手上的毯子散開,拎着兩個角,重新把盤坐的人圍了個嚴實,自己也在原位坐下,拿起第二本書,翻開了第一頁。
他看了兩頁,又擡眼看麥征。
麥征專心的看着手機,看屏幕應該是在玩游戲。
李暮紫看他裹在毯子裏,只露出腦袋和瘦削的手,脊背彎曲着,頭發有些長,灰色的發絲落在脖頸上,嘴唇有些幹裂,已經被咬出了幾個小傷口,怎麽看都是個平凡的青年。
他覺得鼻尖有點沉重,摘了眼鏡,把書合上,放回茶幾上。
麥征似乎也看到了這邊的動靜,轉頭看了一眼,不過沒有開口要過問的意思。
李暮紫揉了架着眼鏡的皮膚,覺得舒緩一些。
他視力其實到大學前一直都很好,只是到了大學又要照顧學業,又要學着經營家族的産業,還要跟着當時加入的攝影部出去活動回來修圖 ,突然有一天就發現自己有些輕微的近視,所以現在辦公和看書的時候都需要戴上眼鏡。其他的時候不會造成太大的影響,他又覺得累贅,所以便放由自己不帶了。
一邊磨蹭着鼻子,一邊打量着麥征低下去的臉。
麥征專心打着游戲,瘦削的手指在屏幕上來回按動,埋着頭看不清神色。
李暮紫想着是否要問他剛看見的手機搜索頁面的事情,卻突然覺得被按摩着的鼻子酸澀,便停下了手裏的動作,往後躺倒在沙發上,閉上了眼睛。
——自己是什麽時候知道的來着?
好像就是第一天。
當時自己在麥家看到了當時的麥征——他在那溫柔的空氣裏躲在了麥紅南的臂彎裏,輕聲叫自己。
後來面對面聊了些什麽,具體的內容李暮紫不記得了,只記得當時的麥征看着麥紅南的眼睛裏充滿了李暮紫從未看到過的光亮——那光亮像是雪地裏反射出的細碎的陽光,又像是幼稚的鏡子游戲反射出的光芒,還像是月色下的煙火,總之是柔軟又溫柔的模樣。
李暮紫記得最後他起身告辭,在門口還看到了麥征的鞋,那是一雙粉色的鞋,和男孩子的身份格格不入,李暮紫也因此記憶猶新。後來他才知道這是麥家的朋友送的,只是那朋友似乎搞錯了麥家小孩的性別。
那是第一次——以前對小孩子說不上喜歡也說不上不喜歡的李暮紫覺得小孩子這個玩意兒可愛。
然後那一日他驅車回家,在路上和當時健在的父親通了電話,在那通電話裏,聽到了麥家家族遺傳病的事。
李暮紫在沙發上起身,回房拿了煙,和麥征說了一聲,走去了陽臺抽煙。
戶外依舊是冬日的灰色天空。
李暮紫隐約看到遠處樓房的玻璃窗上,有人家貼了春節的福字。
在同樣灰色的建築裏,那一點的紅色顯得很醒目。
他拿着打火機在手裏,無意識的打開又合上,看着火苗出現後便在風中被吹得搖搖欲墜,然後再度合上、打開。
他距離火焰這麽近卻還是沒有感受到溫度。
那通電話裏,李父沒有說明白,只含含糊糊說了一些,李暮紫卻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直到在一個醫學朋友的說明下,拿到了确切的病症的醫學名稱。
——“時間、已經沒有時間了。”
所以,
李暮紫常常想起偶爾看到的那崩壞的光景——
瓶中的水緩慢地在地板上蔓延散開。
顏色鮮豔的花朵帶着花瓣上的水珠落下,靜谧的躺着。
屏幕上畫面前進複又倒退播放着的《采蓮說》。
宛如死去一般,像是異世界裏的空氣。
被咬出傷口和血液的蒼白嘴唇。
——這些東西,李暮紫都無能為力。
他既不是遺傳疾病方面的專家,也沒有能力去研發出能改變人類基因的藥物。
所以只是看着牆面上的時鐘滴滴答答的往後邁進。
帶着惡意跳動着的秒針驅使着同樣帶着惡意的日期更替。
李暮紫吐了口氣。
白色的煙氣緩慢上升,但很快就被淩冽的風吹散。
突然似乎是小區裏的某個電動車被碰撞了一下,發出刺耳的“滴——————”的長嘯聲,在冷清的城市裏盤旋不散。
李暮紫放下把玩的打火機,轉過身,背靠着欄杆,透過玻璃的移門看向室內的客廳。
那裏有小小的灰色的一團。
那一小團裏的人現在待在和暖的室內,自始至終似乎都和李暮紫不在一個世界裏。
他看着那裏,抽完了煙,在外吹了吹味道,打開門回去,沖麥征問道:
“午飯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