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清醒
清醒
湖水告訴了李書岑,李書岑告訴了李暮紫,李暮紫卻沒有告訴麥征,他不動聲色的做了晚飯,和衆人在餐廳吃過後便似乎已經忘記了這事。
雖然原本是約了打通宵的麻将,但實際上除了麥征剩下的三人都是作息規律的人,并沒有真這麽大的精力熬夜游戲,所以午夜剛過十二點,湖水和李書岑就起身告辭了。
李暮紫送兩人出門,回來的時候看到麥征在拿麻将牌玩疊疊樂,累起來的麻将牌歪歪扭扭得達到了相當高的高度。
“幼稚鬼。”李暮紫輕聲評論了一句。
麥征聽到了,卻不在意,瞥了他一眼,往上又堆了兩個麻将牌,卻突然伸手在底座上狠狠一戳——麻将牌發出嘩啦啦的噪聲後倒塌在了桌上。
兩位好友剛離開,深夜寂靜,窗外仍是那幕布般的夜空,暖氣中,倒塌的聲響像是突然發射卻沒有綻放的煙火聲——李暮紫不由得升騰起一股煩躁。
他覺得身上出了些冷汗,脊柱卻是冰涼的。
麥征已經知道了嗎?
他不确定。
“放着吧,也很晚了,先休息,明天再收拾吧。”李暮紫道。
麥征沒有任何的贊同或反對,兀自離開了方桌。
李暮紫打算先去洗漱,路過走廊的時候又看見那盡頭的房間的燈亮了起來。
那房間的燈在接下來的幾天裏就一直亮着。
初五,法定節假日還沒過,李暮紫按照平日的作息,驅車上班。
街道上依舊冷清,和平日熙熙攘攘燈紅酒綠的X市似乎是兩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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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T大樓的地下停車場稀稀落落停着幾輛車,關車落鎖的電子音輕微響着回聲。
辦公樓前的便利店裏是無所事事看着手機的店員,吸煙點裏沒有往日吞雲吐霧的白領男女,幾只麻雀在空白的地面上跳來跳去,大樓輪值的保安看到李暮紫從側門進來,簡單問候了一聲,又回座位去打盹。
李暮紫看着冬日的陽光從大樓的玻璃牆外灑進來,落在金屬質的電梯牆上,發出金黃色的光——整個大樓寂靜無聲,漂浮着冰涼的空氣,安寧而不安穩,沉默又叫人急躁。
李暮紫進了電梯,看着電子屏上顯示的數字一層一層往上。
樓上的辦公區域更顯得靜谧,窗外的陽光被單層的卷拉窗簾擋住了大半,有職員的杯子倒扣着放在桌上,有放在桌上岔開的剪刀,有丢在桌下的快遞盒,平日裏看不到的細節現在在人走開後都一一跳躍到了面前。
他越過半暗的各個工位,走到自己辦公室的門口推門而入,拉開窗簾坐下,然後等到夕陽西斜,又沿着同樣的路線回到家裏去。
到家的時候那盡頭的房間依舊亮着燈。
原本李暮紫以為這事很快就會過去,不過是如同往常一般的網絡上一些人的閑言碎語,但實際初三就發酵了開來,連帶着《白夜悠長》有抄襲嫌疑的事情也一并被翻了出來,對于麥征和作品的質疑不絕于耳,相關幾方都找了公關澄清,卻依舊不見好轉,連P.T都被拉出來翻了一遍。
李暮紫想過很多麥征可能會出現的反應,雖然沒有想到過會如此,卻又并不覺得意外。
麥征還是在那個籠子裏。
他進不去,他出不來。
李暮紫初四的時候看到麥征在房間裏摔了筆筒,還覺得有些松了口氣,但初五随着麥紅南和蘇尹芳婚外情的事鬧得沸反盈天,麥征反倒安靜了下來。他想過問,可終究還是作罷。
隔在兩人之間的只有岌岌可危而慘白軟弱的言語。
他嘆了口氣,站定在門口,敲了敲開着的門。
麥征那灰色的腦袋連帶着椅子輕微轉動了一下,擡頭看來。
“吃晚飯了。”
麥征還圍在那灰色的毛毯裏,看不清四肢,只露出一只胳膊,摘下了耳機。
李暮紫看到屏幕上顯示在編輯的內容正是曾經獲獎的《美人》。
房間裏四處散落着揉碎的紙團,筆筒倒在一邊,五六支筆都滾在桌面或地面上。
“我給你收拾一下?”
李暮紫問。
麥征似乎沒有聽到,許久之後才點了點頭,然後将收在凳子上的腳落在地上,從毯子下露出來,踩在了地板上。
李暮紫看到那慘白的肌膚上多出了兩道的淤青。
青青紫紫連成一片,對稱的出現在膝蓋下方些許的位置。
“這是怎麽了?”李暮紫問,走上前去,轉過椅子看他的雙腿。
麥征任由他動作,眼神上擡,看着側面牆壁上的時鐘。
李暮紫看着那些淤痕,青色外包圍了一圈紫色紅色,不是一個,連成規律的兩道,似乎是反複撞在了某個銳利堅硬的邊緣上——它們層疊了起來。
“這是怎麽受傷的?”
李暮紫覺得耳畔響起些許的血液轟鳴的聲音,心髒被狠狠的拍擊了一下,他擡頭,卻又看到麥征額間碎發下也有同樣的痕跡。
“——。”
自己的呼吸聲也突然沖入了耳中——
轟隆轟隆有金屬碎裂般的尖銳聲音奔襲而過。
李暮紫覺得自己撫着麥征的膝蓋的手感受到了冰涼的寒意。
他的肩頭沉重,脖頸也一樣沉重,還泛起酸楚。
想要讓尖銳的物品反反複複紮進去——
一次又一次——
如果能紮到血肉模糊只剩下撕心裂肺的痛感——
他像是站在兩面對立的鏡子間,對着前前後後無數個同樣的自己講話。那無數個同樣的自己也在問着自己。
“這是你自己弄的?”
李暮紫問麥征。
麥征收回落在時鐘上的視線,看向李暮紫。
“李暮紫。”麥征笑着流下了眼淚。
“我在。”李暮紫應,用雙手輕輕蓋上他的膝蓋。
“李暮紫——”麥征伸手,灰色的毛毯順着脊背滑落,少年用自己的手狠狠抓着脖頸。
李暮紫雙手收緊。
“我,”
“沒有,沒有——我什麽都沒有。”他說着,手臂用力,在脖頸上越發用力的向裏按去,臉上依舊挂着笑容,“什麽都沒有。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
李暮紫不懂他在說什麽,只能無聲的擡頭看他。
——所以我又能怎麽樣?
腦海中李暮紫的聲音在問李暮紫。
眼前的人也在問李暮紫。
“為什麽做不出來,為什麽一直都是那些看過的畫面在我腦海裏出現,我不想要那些平庸的東西。可是我——”
麥征說着,發出不知是笑聲還是嗚咽的抽氣聲。
“我沒有,沒有,為什麽沒有,為什麽我沒有,為什麽我做不出來,為什麽做不到。”
“太差了,太庸俗了,太平淡了,太無趣了。”
似乎是覺得呼吸困難,身體不自覺地前後晃動起來。
“為什麽,為什麽——我不是麥紅南,我為什麽——”
李暮紫的視線落下,看着膝蓋上的淤青。
一次一次反複的撞擊,一次又一次——
如果紮到血肉模糊——
——那樣,那樣,也許不會無力了。
他确定了。
“麥征。”李暮紫道,“你、你還有幾十年的時間,可以慢慢來。”
“我沒有——時間,也沒有時間了。”麥征說着,頭更加低了下去,“麥紅南他25歲就做出了《采蓮說》,28歲就做了《徒疑》,然後是《舟》系列,然後……哈哈,可是,可是我——沒有時間了。”
李暮紫看着麥征的指甲嵌入了皮膚,幾乎快掐出了血液。
“麥征,麥征。”李暮紫直起身來,強硬的掰開麥征的手,“你清醒一點。”拖着他一起站起來。
他卻似乎沒有站起來的力氣,全身的重量都壓在李暮紫的身上,只要李暮紫一松手,他又會重新跌坐回去。
李暮紫沒了辦法,用力把他拉了一下。
麥征還在笑。
他索性把麥征抱了起來,一路走去了浴室。
當冷水從臉上沖刷下來的時候,麥征一抖,臉上的笑容終于消失了。
他擡眼看向李暮紫。
李暮紫拿着花灑,問:“你清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