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初戀

初戀

如果要給自己的人生劃一道分水嶺,前面是一半的人生,後面是另一半的人生。

你會把這道線劃在哪裏?

要是問趙妍,她會把這道線劃在17歲的那一年。

那一年,她的母親去世了。

趙妍記憶裏的母親一直都是個身材嬌小的中年婦女的模樣,葬禮上的鄰人說她當年是街邊的瞎乞丐都想複明來看上兩眼的美人,趙妍對着母親那挂在牆上的遺像卻怎麽都想象不出來。

他們說當時的母親,走在巷子裏,每家每戶的小夥子都要探頭張望,那時候她還是個年正芳華的少女,有時還有些害羞。

可遺像上的人,只是個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中年婦女,臉龐圓潤卻已經有了褶皺,鼻子嬌小但皮膚粗糙,配着一雙略有渾濁的眼睛,眉間眼角是被歲月折磨過的痕跡。

她聽着身邊的人誇誇而談說着她母親當年的美貌的時候,屋子裏彌漫着香燭的氣息,另一邊的父親在接待着來往的親朋。

他穿着一身黑色,眉頭緊皺,頭發斑駁,手背上的日曬痕跡像是木頭的紋理。

趙妍的父母在她幼時就兩人離了婚,據母親說,趙父年輕時,就是個退休老幹部似的沉悶性格。趙妍在母親得病後不久就見到了父親,确實如同母親所說的像個木頭似的人,也不知道當年為什麽能哄得母親下嫁,又為了什麽離了婚。

父親和母親離婚時在工廠裏做工,他上進,一邊工作一邊讀了高中和大專,後面轉到了某國企,一路坐上了中層管理的位置。

他在離婚後和一個高中教書的英語老師又結了婚。趙妍的繼母性格溫順,出身書香門第,卻身體羸弱,無法生育。在趙妍的母親去世後,父親便把她接走作為家裏唯一的後代撫養。

所以葬禮之後趙妍原有些窘迫的處境突然好了起來。

趙妍跟着母親時過的并不好,母親家裏嫌她離過婚,不多往來。一個女人,又沒有多少文化,帶了個不大的孩子,只在一個小區裏開了一家雜貨店,沒客戶時做些手工品為生,日子過的捉襟見肘。趙妍當時知道家裏艱辛,所以早熟懂事,為了拿到獎學金一直都是尖子生。

而父親膝下無子,母親去世後,對回到身邊的女兒心懷歉疚又百般寵愛,自然少不了吃穿用度,可趙妍一時之間只覺得心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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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距離葬禮已經過了兩個多月,她過完了暑假回去上高二。她前一天晚上整理了母親的遺物,翻到一些老照片,看着那沒有修飾過的姣好容顏,長得極像當年豔名天下的一位港星。嚴重發黃的照片上的女人懷了孕,在八達嶺上和丈夫合照,背後是綿延千裏的長城,她穿着一件碎花的連衣裙,挽着男人的手,小鳥依人,面上滿是對未來的憧憬和喜悅。

也不知怎麽的,一股酸楚就從腳尖升騰起,趙妍覺得背後廚房傳來的飯菜氣息都變得油膩,找了個借口沒有吃飯,在繼母有些責怪的眼神中寫完作業便睡了。

夢裏她像是落在昆蟲的繭子裏,往外看去都看不真切聽不真切,外面有女人在唱歌,聲音缥缈,聽不真切,只覺得親切又溫柔。

這酸楚直到第二天早晨也還沒有消散。

她早上起來的時候只覺得腦袋昏昏沉沉,眼睑也隐隐作痛,覺得有些餓卻吃不下早飯,再加上這一日是她值早,便随意扒拉了兩口,坐公交車到了學校。

距離晨讀點名還有半小時,校園裏靜靜悄悄,只路過其他班級的時候看到有些教室的門已經打開,來的早的值日生們在各自的教室裏打掃衛生。

她拿着鑰匙上了二樓,到了高二一班的門口。門卻已經開着了。趙妍看進去,果然是一同值日的李暮紫已經到了。

李暮紫似乎來了有一些時間了,已經将黑板擦了一遍,正拿着抹布擦濕。

他轉眼看到門開了,趙妍走了進來,道:“早啊。”

“早。你來的真早。”趙妍說道,勉強拉出一個笑容。

“今天十字路口不堵車。”李暮紫說,“我把黑板擦了,你去掃個地吧。我擦好了來拖地,到時候你把窗戶擦一擦?”

趙妍聽他安排得挺好,道:“好。”

她答應完,背着書包往自己座位走。她本就有些不舒服,再加上高中課業繁重書包很沉,便更加覺得喘不上氣來,在轉角一不小心就被絆了一下。

趙妍“啊”得一聲便摔了下去。

李暮紫聞聲轉頭看,連忙放下手裏的抹布跑過去,問道:“喂,趙妍,你沒事吧?”

等李暮紫跑到跟前,她已經翻身在地板上坐起來了。

李暮紫想上手扶一把,卻不知道從何下手,只能站在原地撓了撓鼻子,又重複問道:“沒事吧,你起得來嗎?”

趙妍坐在地上也顧不得起來。她額角似乎是撞到了,有一股灼熱的疼痛。但是比起額角,更痛的是右手手臂和手肘。她用左手把滑落的書包肩帶背好,擡起右手臂,看到手臂的外側擦出了數道血痕,是摔下去的時候擋了一下,卻磨在了地板上,擦出許多痕跡。

她的傷口泛起一陣陣劇烈的疼痛,趙妍驀然想起小時候也摔過一次:膝蓋嗑在了臺階上,一個小傷口,卻也滲出了血。才剛上小學的她被那深紅色吓得哇哇大哭,卻有母親的手伸了過來,一邊拉起她抱進懷裏,一邊笑道:“怎麽就摔了呢?哎喲,不哭不哭,你看根本不痛的對不對?”,一邊抹了她的眼淚,還去看那小小的傷口。

可是那個溫潤笑着的女人,我的母親——已經去世了。

再也看不到那樣的笑容了。

再也看不到那樣的面容了。

再也無法和她頂嘴或是和她說笑了。

這世界最愛我的人、唯一不求回報待我好的人——

李暮紫看着趙妍坐在地上,右手臂還擡着,卻捂着臉落下眼淚來。

他沒怎麽見過女孩子流淚,一時間更加不知所措,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沒扶她的關系,連忙走上前去,一邊說道:“哎呀你別哭呀,摔的那麽痛嗎?要不我先扶你起來。”

他拉着趙妍的左手臂,卻不敢用力,扯了幾下也沒看到她要起來的意思。于是又放棄,在她面前蹲下,拉過她右手,看了看,道:“你這都出血了。得去醫務室的。你起得來嗎?”

趙妍卻似乎沒有聽到,只是轉過頭去,似乎不想讓李暮紫看到臉,動作間眼淚卻落在了校服上。

李暮紫拉着她的右手,看見那淚痕,比起剛才更如坐針氈。

趙妍已經忘記當時李暮紫還說了什麽,只記得他斷斷續續說了幾句傻裏傻氣的話,最後自己的手強行被他拿過去,手裏塞進來一個東西。

她低下頭一看,是一塊巧克力。

“你別哭了。”李暮紫說,“這個給你吃。”

趙妍眨落了一滴眼淚,眼眶紅紅的看向李暮紫。

李暮紫蹲在她身邊,兩手收在膝上,似乎還有些不好意思,撓了撓鼻子,說道:“我餓的快,我買着課間吃的,挺好吃的……你別哭了,快去醫務室吧。”

真像個呆子。

李暮紫明顯有些尴尬,又撓了撓頭發,道:“你要吃了還喜歡,我那還有。”

趙妍看着他腦袋上那一點睡得翹起的頭發,覺得那糾纏着自己的酸楚突然開始散去。

“謝謝。”她說道。把那巧克力揣進兜裏,然後用左手撐着邊上的椅子站起來。

李暮紫道:“我陪你去醫務室吧。”

趙妍清了清嗓子,此時覺得不好意思了起來,于是道:“不用,我自己去,你繼續搞衛生吧。”

李暮紫也沒有強求,看着趙妍脫下了書包,給她拿了兩紙巾紙巾,說道:“要有血,你就先擦一擦。要不還是我送你去醫務室吧?你能走嗎?”

“能走,你搞衛生吧,我自己去。謝謝。”趙妍第二次道謝,覺得臉上燒了起來,連忙走出了教室。

她在醫務室處理好傷口,回來的時候教室內的的學生已經在晨讀,帶着早讀的語文老師似乎知道她受了傷,看到她出現在門口的時候,問:“李暮紫說你摔了一跤去看校醫了,沒事吧?”

教室內晨讀的學生們偷偷看來。

趙妍說着“沒事,沒事”就往自己座位走。

座位上,自己的書包放在凳子上還沒打開,課桌上放了新的練習冊,下面卻似乎壓了些別的什麽東西。

趙妍坐下來,把教材和作業都拿出,和桌上的新練習冊一起收攏放在桌角,便看到底下壓着的是一大堆糖果和巧克力。

她擡眼看了不遠處的李暮紫。

李暮紫在專心晨讀。

朝陽剛好撒過來,勾出半條金白色的輪廓。

趙妍看着他骨節分明的手,心突然跳了一下。

那一年,趙妍的母親去世了。

那一年,趙妍有了初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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