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遺忘
遺忘
又一年後。
老胡走進麥征的房間,麥征和其他的幾個主創正在分發可樂。
他笑了,問道:“哎喲,你們倒是躲在這挺悠閑啊?”
“胡老師,時間還沒到呢,底下去不就去喝酒。”說話的是A組的掌機,此時坐在床沿,身下墊了一條毛巾。
麥征正坐靠在賓館房間的靠牆沙發上,一手蓋着眼睛,一手拿着盛着可樂的紙杯。
“老胡,”麥征聽到他的聲音,把手放下,聲音有些沙啞得道:“來啦。其他人呢?”
“女演員都到了,在門口拍照玩兒呢,其他人也來的七七八八了。”他說道,“你這嗓子怎麽這樣了,感冒了?”
“沒事。”麥征擺了擺手,“還有誰啊?”
說這話的時候,虛掩着的房門被推開了,出現在門口的正是劇組的統籌老師。
“你們倒好,在這清閑。”統籌老師是個曬得黝黑的中年男人,他進門就笑道,“又把我一個人撩在底下跑動跑西。”
“坐坐,薛老師。”麥征指了指身前,“您這叫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下面怎麽樣了?”
說笑間,各人都坐了下來,陸陸續續又有幾個人來,房間裏顯得好不熱鬧。
麥征前一日沒睡好,撐着應付了幾句又坐靠下去按住了眼睛。
房間裏的其他人卻還是很興奮,長達半年的拍攝和後期處理,電影《不笑的愛麗絲》趕在年後的春節檔上映,輕而易舉拿下了票房冠軍,拿了一大堆的冠軍和名頭,連帶到了四月初的這個時候都還有長尾效應。
這次的慶功宴自然連帶着被所有的媒體關注着。高管們找了一個X市的豪華酒店,在入口處布置了宣傳和簽名版,麥征這幾年本就是炙手可熱的新晉導演,在媒體前有了很多曝光,他本就厭惡人群和社交,進門時候草草應付了幾句就跑上來躲着清閑,幾個其他的工作人員知道有地方休息,也就聚集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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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不多時,說是要出席的人基本都到了。麥征跟着衆人一起下樓,入席後便聽着幾個高管發了言,總結了下之前的票房,拿到了春節檔的首位之類的歌功頌德的話,又不得不自己站起來接了幾句奉承,說了幾句,才重新坐下招呼大家開席。
麥征這桌主要坐着的都是當時劇組裏最熟悉的人,自然少了許多客套和虛僞。麥征眼見着統籌和主編劇酒過三巡,拉着手就唱起歌來,而A組的執行導演原本坐在麥征身邊,現在也不知道跑哪裏去了。
他看着兩人的時候,莫曉戈卻端着酒杯走到了麥征的身邊。
“麥老師,麥老師。”他碰了碰麥征。
麥征轉頭看到是他,連忙招呼他坐下,道:“怎麽跑我這來了?”
莫曉戈比麥征還年長幾歲,半個童星出道,一路走來順風順水,鬧過一些小緋聞也碰到過一些小故事,原本多數參演一些年輕人喜歡的電視劇,也上不少的綜藝,靠着英俊的外表吸引了很多的人氣,只是近幾年年齡見長,開始潛心學習表演,偶爾出演舞臺劇,才轉變了方向,斷斷續續在各種電影裏出鏡。在《不笑的愛麗絲》裏充當了男二號。
他這一日戴着黑色細框的眼鏡,穿着黑色西裝,腰細腿長,一派斯文。
麥征精神不好,又喝了些酒,雖然還很清醒的,但不免有些恍惚,聽着莫曉戈朝他寒暄了幾句,問起麥征接下去想接什麽工作。
“也可能休息一下。想回去做個短片。”麥征說道,“有點想法,但是長度應該拍不成電影。”
“哦,什麽想法?方便說嗎?”莫曉戈問道。
“呵,沒什麽。”麥征笑,又喝了口杯子裏的紅酒,道:“起源是一幅油畫,叫做《伊凡雷帝和他的兒子》,講的是一個暴君在争吵中失手打死了自己的兒子,我就想,如果有類似的故事,但是這個暴君,第二天醒來發現自己的兒子還活着,這會是一個什麽故事。”
“聽上去很有趣。”莫曉戈道,“是國外的背景嗎?”
“……大概先去國外看看,構思構思,然後再找熟悉的編劇讨論讨論。”麥征說着,看着莫曉戈的眼鏡,問道:“我都不知道你有近視?”
“我不近視。”莫曉戈笑道,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這是贊助商的,沒有度數的。但是有度數的也很輕便,你要有朋友可以推薦試一試。”
“嗯。”麥征笑了笑,“回頭把牌子發給我,我看看。”
兩人又閑聊了幾句,這時經紀人走過來喊莫曉戈,說是有人叫。
莫曉戈和麥征致歉,麥征揮了揮手讓他不要介意,莫曉戈便起身離開。
麥征看着他站起身,下颚的線條筆直,鼻梁上架着那黑色細框的眼鏡,他喝進去的酒水此時鬧騰了起來。
他也站起身,拿了煙,走去盥洗室。
酒店盥洗室的燈光敞亮,地板一塵不染,還有着撲鼻的芳香劑的味道。
麥征洗了把臉,胡亂用手擦了擦,靠着洗手臺掏出了煙和打火機。
火苗閃現過後,煙氣袅袅上升。
他夾着煙,用其他的幾根手指磨蹭着自己的臉。
六年的歲月留下了痕跡。
變得連自己都快不認識自己了。
因為要出現在媒體的面前,他本來留到脖子的頭發剪短了,也沒有辦法随心所欲的說話了,更沒有辦法随心所欲發脾氣了。
他吐出一口煙,看着夾着煙的手的手背上的傷痕。
那是三年前的一次拍攝留下的,支架倒了下來,他為了護住女演員,被劇組裏沉重的攝影器材砸到了手,沒有傷及骨頭,只是劃開了很大的一道口子,傷口好了以後,就在手背上留下了一道明顯的傷痕。
還有腿上腳上也有在髒水裏泡出來的皮膚病留下的痕跡,那是五年前,在水牢的景裏拍攝,全劇組的人都浸在了水裏,用皮筋綁住的防水布料也沒有阻止水的滲透,一直發病到了第二年的夏天才逐漸好轉。
背上也有兩道灼傷的痕跡。
還有一些小病小痛的……
無所謂了。
麥征想着。
以導演來說,他實在還是太年輕了。可對他來說——
30歲的門檻已經近在眼前。
那宣判他後半人生究竟是變成留着口水大張雙手的癡呆還是像個正常人一樣活下去的審判錘已經高高舉起,等待落下。
他一路窮追猛打高歌勇進得走到了這個年紀,絲毫都不敢停下。
他想起剛看到的莫曉戈的側臉。
挺直的下颚線和細框的黑色眼鏡,多少有些相像。
像那個幾乎要在記憶力淡去的人。
離開的那一年,那人也是類似的面容。
帶着眼鏡,相貌不似莫曉戈如此英俊,卻還是有着筆直的下颚線,轉過臉的時候,那皮膚下的骨頭就變得更加明顯瘦削。
那骨肉,像李暮紫。
一直在一個圈子裏,多少總會有些耳聞,但是兩個人都心照不宣的再也沒有産生交集。
麥征其實不大記得李暮紫的模樣了。
印象最深的是那人總是一副有些哀傷的表情,在自己看過去的時候卻會扯起一個笑容,連那鏡片後的眼睛也是笑吟吟的。
那表情讓麥征憎恨。
他不想想起李暮紫笑着的樣子。
他不想讓自己愧疚。
更不想後悔。
因為,那條糾纏不休的路,無論是誰來看上一眼,都可以說出現在這樣的結局。
李暮紫和麥征,都看到了結局,所以都默契的徹底消失在了對方的世界裏。
這樣就很好了。
反正。
麥征吐出一口煙。
反正,他這六年看過了太多的人和事情,連李暮紫的模樣都已經忘卻。
他那有些低沉的聲音也不記得。
就像他想不起李暮紫的臉,想不起他的眼睛和鼻梁,也想起不起他的嘴唇和耳朵,想得到的只有一些破碎的畫面裏那轉過去的下颚線。
如果沒有看到莫曉戈,想必連這丁點的印象也沒有了。
只記得隐約有這樣的一個人。
隐約的有過那樣的面容和聲音。
隐約的有過期待和滿足。
隐約的,似乎被愛過。
麥征長長得吐出煙,看到手指尖的煙已經快到盡頭。
他說過讓我不要抽煙。
雖然他自己也抽煙。
麥征失笑,在洗手臺邊的垃圾桶上滅了煙,丢掉了煙蒂。
他又轉過去洗了手,沾了水擦了擦臉和頭發。
他已經很久沒有想起這個名字了。
近幾年偶爾想起來,也不過就是像是這般看到了一些類似的地方,才想起一些比碎片還邊緣的記憶。
麥征重新收拾好了自己,轉出門去。
觥籌交錯間,有高管趁着麥征在席,給他介紹對象。
麥征連忙推脫,婉拒了對方的美意。
結果對方擠眉弄眼拉着他神神秘秘的說那個對象也是個男的,知道他對女的沒有興趣。
麥征楞了一下後才回答:“我不是同性戀。”
“可你不是不喜歡女的嗎?”高管道,“圈子裏都是這樣的,不用擔心。我知道你前一個劇組當時,不是有個小演員,半夜去你房間找你,說是脫了個精光還被你轟出來了。”
“我真不是同性戀。我不喜歡男的,我也不喜歡女的。”麥征回答,“你說的那件事也是謠傳。”
那高管似乎還不死心,只是來回說了幾輪,最後還是作罷,拉着麥征說起別的劇組的事情來。
酒席結束,麥征搖搖晃晃上樓休息,剛脫掉外衣和鞋,手機就響了起來。
“喂,哪位?”
『您好,請問是麥先生嗎?』
“是的。”
『先生您好,我這邊是第三人民醫院,您本人在X市嗎?』
“在的。什麽事情?”
『是這樣的,我們這邊急診接收到了一位車禍患者,查看身份信息叫做李暮紫,現在需要動手術,您這邊和李先生是親屬關系嗎?』
“……什麽車禍,嚴重嗎?”
『是街道上的車輛失控直接撞向了他,具體的情況需要進一步确認。目前确定有急性彌漫性腹膜炎和失血,但是我們現在聯系不到他的其他親屬,您方便過來嗎?』
“好。我過來。”
『好的,您記一下地址,我們這邊是X市區路100號,您在東院急診部您直接找服務臺就可以了。』
“好的,謝謝醫生。”
『您盡早過來。』
說完就對方就挂了電話。
麥征沖出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