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敏鳶

敏鳶

日頭已西斜,将牆角一盆蘭花的影子投到牆上,仿佛名家作的君子圖。

紮克丹看看天色,心道:這會子估摸着就算額爾赫把救兵老爺搬回來,大爺和大奶奶也早該回來了。也真是寸!二小姐回來的時辰比原先傳信的要早也就罷了,怎麽偏生一大清早的大爺、大奶奶都被支出去了。別都是大小姐幹的吧?

待老爺回去,定然又是軒然大波。

紮克丹嘆了口氣,好心出言提醒道:“二小姐,天色不早了,要不咱回去吧?老爺合該回來了。”

“好。”

望着姑娘即将要離去的身影,納蘭容若實在于心不忍對方被蒙在鼓裏,于是從身後叫住了挽月,“姑娘留步!”

挽月聞聲止步,不解問道:“公子還有何事?”她立馬想到這刀,莞爾一笑道:“公子不會後悔把刀讓與我了吧?君子買賣如同下棋,落子無悔哦。”

納蘭容若啞然失笑,“怎會反悔?只是有一樁事,我想了想,覺得還是對姑娘道出實情比較好。我剛剛進店鋪時,不小心聽到姑娘同她們對話,說您要贈刀的那個人是納蘭容若,敢問可是內務府總管納蘭明珠家的那個?”

“正是啊。”

果然如此,容若無可奈何地笑着搖搖頭,“在下納蘭性德,字容若,小字冬郎,家住德勝門鴉兒胡同,家父內務府總管納蘭明珠,您若不信,可讓管家帶着您,随我過去打聽。”

若是原先,挽月知道站在自己眼面前的是活生生的着名清代大才子詞人納蘭容若,恐怕高興得要說不出話來了。可現在聽到這個消息,無異于大夏天的當頭一盆深井水,澆得她眼前一黑,頭腦嗡嗡外加耳鳴。

她遇上騙子了?

她怎麽能遇上騙子?那與之同行的葉克蘇少爺,可是來過鳌拜家的呀!額爾赫都認識,他做事那麽滴水不漏,怎麽可能弄錯呢?

可眼前這個人,既然都能一口氣報出家門,且不怕她們去打探,也不像作僞。那到底是哪裏出了岔子?

身後的掌櫃也作證,“姑娘,我方才就想說來着,這位就是明珠大人家的公子,我還以為您二位認識呢!”

挽月的心中升騰起一陣怒火。

紮克丹尚不明白一路上發生的事情,但也覺得自家二小姐臉色不大好看,遂小心翼翼地問道:“您這是遇上什麽事兒了麽?無妨的,沒有老爺解決不了的事兒。”

挽月定了定神,恢複平靜同真正的納蘭容若道:“對不住,這裏頭可能有誤會。這裏不是說話的地兒,要不我請您喝杯茶吧,答謝您成人之美。”成個鬼!虧得她還念及恩情,想贈刀與那個滿口胡言的騙子,現在她只想給他一刀!只怕她那把佩刀,也是被他給撿去了,也是故意不還。

到底有何居心?那葉克蘇少爺為何又要同他沆瀣一氣、替那人遮掩?

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叫賣聲絡繹不絕。挽月喜歡京城,這裏的每塊磚瓦似乎都在訴說故事。臺上說書的人正在講岳飛傳,酒杯裏斟滿了玫瑰露,各色瓷盤裏放着西瓜瓤拌的細冰、赤小豆澆頭的甜酥酪、金桔搓的團子、幹草兌了薄荷煮的蓮心湯。

納蘭容若将簫放在桌子上,“這麽說,姑娘其實也并不确定佩刀是否被那位‘納蘭容若’公子拾走?”

“是的。”

“那您當時回去找了嗎?”

挽月:“我讓管事去找了,當夜未尋得,連中刀的人身上也搜了,都沒有。”

南星知道小姐心急,解釋道:“那夜本是無妄之災,我們只是留宿,去拜個佛,又是遇到大火,又是遇到匪徒追殺,在山林逃了很久。我腿都吓軟了。”

納蘭容若颔首,若有所思:“也是,你們都是閨閣女子,這種血腥場面便是士兵看見也不适。記不清事情很正常。”況且,倘若有人故意藏起來不給,你怎麽尋?

“那你想起來的時候,去追那個人了嗎?”

挽月不無後悔:“追了。說來也是奇,明明剛分別不久,我家管事快馬加鞭也未找到人。官道就一條,難不成他們跟咱們南轅北轍,走得相反的道?不過分別的時候,他倒是說,不與我們同行,就此別過之類的話。”

納蘭容若暗中思量,話卻沒說出口:你是鳌拜的女兒,領隊的都是鳌拜府中暗衛,那可都是個頂個的高手,只怕對方避之不及呢。能讓葉克蘇那個人客氣對待,如影随形,還幫忙遮掩的,普天之下也唯有那個人了。

他卻不忍心講出實情:“我想那人應當也不是故意對姑娘隐姓埋名,既然他同葉克蘇大人一道辦案,應當也是銮儀衛的人。”

挽月将信将疑:“怎麽沒人認出來?”為了找她們母女下落,鳌拜特請銮儀衛指揮使撥幾個人幫忙。幫尋宗室子女,也不算超出業務範疇。

納蘭容若喝了一口酒笑道:“銮儀衛做事神出鬼沒,更何況還有暗樁,有些人為朝廷辦事直到死都無人知曉其真實身份。”

卧底啊!

挽月方才的憤怒一下釋然了許多:“若真是如此,那倒也能理解了。怪不得我們家管事沒追上他們。”

“他們來無影去無蹤,又怎會走尋常官道?”容若寬慰道:“這樣吧,我倒是認得葉克蘇,還是得找他入手。興許我能替姑娘打探到您佩刀的下落。但在找到之前,您和其他人切莫聲張此事。”

“為何?那只是我阿瑪給我娘留的定情之物。”

“我也不知道,就覺得不聲張比較好。”

“那就多謝公子了。”

容若握酒杯的手微滞,似是詫異,又帶着驚喜,“不過,先前我倒真不知道鳌拜大人家還有一位千金。”

挽月有些不好意思,“我身子弱,自幼養在南地舅舅家,近些日子才接回京城。”

容若心裏道:怪不得覺得這位姑娘舉手投足間有一股水鄉女子的婉約,只以為是腹有詩書氣自華。跟着王時敏家養大的女孩兒,定是詩書畫上也頗有造詣。

那個人該不會故意留刀,以此再同姑娘見面吧?總之這事有意思!容若自飲自斟,暢快笑笑。

龍涎香缭繞,靜谧的南書房裏,白玉九龍扳指輕輕地敲在奏折上,發出“篤篤”的聲音。桌案下首,并排站着的四名大臣已經候着有許久了。蟬鳴聲聲,聽得人好不煩躁。屋裏其他人連大氣都不敢喘,也無人出言提醒。梁九功将新裁好的紙整整齊齊碼好,開始慢慢地研着磨。

“皇上,您熱不熱?要不要奴才再傳些冰進來?”

玄烨若有所思,放下奏折,“再去傳些進來吧。”

“嗻。”梁九功明白差不多了,于是趕忙識趣地退了下去。

“呦,朕方才看奏折太投入,都忘了諸位還候着呢,還不快給四位大人賜座!”

從右向左依次是鳌拜、遏必隆、索額圖和蘇克薩哈。鳌拜的臉色早已鐵青,喘着粗氣,十分不服的樣子;遏必隆緊挨着鳌拜坐,掏出帕子來擦了擦汗;蘇克薩哈很顯然鄙夷地看了眼鳌拜的反應。四人中唯有索額圖則若無其事,平平靜靜地坐下了。

這四個人的反應落在玄烨眼中,倒也覺得有趣。看來他離宮的這些日子,鳌拜和蘇克薩哈的關系更加勢如水火了。

待都落座後,奉茶宮女魚貫而入。茶是涼茶,還有一碗綠豆湯。

“這綠豆湯解暑,諸位大人都喝一些吧。”

鳌拜端起碗一飲而盡,将碗放置好後,悠悠道:“皇上前些日子一直病着,老臣等十分擔憂。這幾日在朝上見到皇上,見您都是紅光滿面的,臣等也就放心了。皇上年少,血氣方剛是好事,只既然病過身子骨不穩,還是養養為好。切莫急于理政。”

言外之意,你個乳臭未幹的毛頭小夥,還故意晾着我!以為我看不出來?

玄烨自然也聽懂鳌拜嚣張言論,笑笑裝作不在意。只樂得看二虎相争。

“鳌中堂此言差矣!”蘇克薩哈不客氣反駁:“皇上是挂念江山社稷,不顧自身康健。”

“皇上身體是天下的,不是自己的。該歇歇就得養着。朝中事不是還有我們四個嗎?不然要你蘇克薩哈有何用?”

“你……”蘇克薩哈氣得翻白眼,“鳌中堂,我聽的意思,大有朝中事都給你一人做的意思啊?”

“那老臣不敢,老臣也沒那個本事。”

玄烨笑笑,“鳌拜謙虛了,你可是滿洲第一巴圖魯,勇猛善戰,果敢無畏。聽聞早年,您跟着太宗皇帝打江山時,曾在狼牙和虎爪下救了他老人家兩回。為此皇爺爺還賞賜了您一把寶刀,不知這把刀現在何處啊?”

鳌拜一愣,怎麽想起提這茬事兒了?“哦,太宗所賜自然放在家中時時供奉着。”

“哦?”玄烨擡眸緊盯着鳌拜,“那改日朕一定要親自登門,好好看看這把禦賜的寶刀究竟長什麽樣子。鳌拜你不會舍不得讓朕看吧?”

鳌拜怔了怔,旋即站起身來一拱手,“既然皇上感興趣,老臣自然歡迎。不過皇上龍體剛愈,還是以靜養為主。外頭日漸炎熱,這寶刀放在老臣府上又不會跑,待天涼快些,您再過來瞧。”

玄烨輕笑一聲,也不拆穿,“好,那就依照你的意思。諸位若無事,就都回去吧。”

“臣等告退!”

出了門,鳌拜想起今日家中還有一樁重要又歡喜的事,方才同康熙的那點龃龉,此時此刻也煙消雲散。“鳌中堂,我看您今日似乎步伐格外輕快啊!”一向在幾人面前不多言的索額圖好奇地問道。

“啊,是啊,家中有喜。”

索額圖捋了捋胡子,“哦?不知是何喜?敢問是哪位公子、小姐定親了?”

鳌拜爽朗大笑,“啊?哈哈!那倒不是,是我有個女兒一直養在江南,前些日子接回來了,今日就到。”

“女兒?”索額圖更加驚訝了。

“比不得您家族裏出的皇後娘娘母儀天下,卻也是我的掌上明珠。虧欠她多年了,如今回來,我要好好彌補彌補。”

索額圖猜出個大概,這多半是個外室所生的私生女了。這事兒不能說光彩,但也并不少見。旁人家的陰私事,自己還是知道的越少為妙。

于是拱拱手,“恭喜鳌中堂尋回千金、重享父女天倫。是啊,不論怎麽樣,這女兒都是咱們的掌上明珠。”

平時和索額圖不是一條隊的鳌拜、遏必隆竟然都難得地一齊點了點頭,紛紛想起家中的小棉襖來。

想起如花似玉、嘴甜乖巧的慶琳,遏必隆的臉上浮現出驕傲之色。

而除了素未謀面的小女兒,鳌拜卻想起家中另外一件大皮襖來,那可真是八面漏風的一件棉襖呀!棉花裏還藏着不知道多少根針。

一扭頭瞧見昔日的親家蘇克薩哈拉着個長臉,旁若無人從他身邊經過,一口氣又梗在心口窩。

鳌拜在心中罵道:當初若不是你兒子欺負我女兒,咱倆至于弄這麽僵嗎?可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呸!從多爾衮陣營裏叛出來的叛徒,如今也人模狗樣同他站在一起做輔政大臣,配嗎?

到了宮門口,大老遠的,鳌拜便看見額爾赫迎了上來。看見他,鳌拜還是很高興的拍了拍額爾赫的肩膀,“你回來了?這個家裏裏外外還真離不開你,紮克丹做事太過細致!”

額爾赫一臉吃土色,“等您老半天了。”

“怎麽了?你怎麽也學紮克丹那套了?我最煩男人蔫不唧唧的。出什麽事了?”

額爾赫扶着鳌拜上馬車,“二小姐奴才給接回來了,可是今兒一到家門口,那大門全都緊閉着。我一問才知道,是大小姐吩咐的不讓開門。”

他知道,每每提到大小姐,老爺就會炸。

果不其然,額爾赫看見自家老爺胡子眉毛全都氣得翹起來了,像一頭即将發怒的雄獅。

“她跟她額娘就是我前世的冤家,這輩子來找我尋仇來了。她有什麽不樂意的?我認識念秋的時候,敏鳶她額娘早就已經過世多年了,這麽多年我未曾續弦納妾,嫡女也只有她一個。為了她,蘇克薩哈全家都把我記恨上了,我跑到人家裏去教訓他兒子,她還有什麽不滿意?”

“可不是麽!”額爾赫照例勸着,心裏叫苦,這對父女倆當真是冤家!“不過您還是趕緊回去吧。”

鳌拜被氣糊塗了,這才想起正事,“納穆福和他媳婦兒呢?”

“別提了,我們以為下午才到,結果路走得順暢,二小姐歸心似箭,晌午之前就到了。家裏說大爺打獵吃酒去了,大奶奶去遏必隆大人家。都被支開了!”

“關鍵時候,兒子媳婦一個不頂用!不要也罷!”

額爾赫讪笑,這一家子暴脾氣。

“您別着急啊,二小姐是個頂善解人意的孩子,這會兒我讓紮克丹陪她逛逛前門大街呢。”

“那就我這個當阿瑪的親自去接,讓孩子坐我的馬車我的轎子,倒要看看誰敢攔着不讓進。”

落日金輝照耀在紫禁城的紅牆金瓦白欄杆上,慵懶的貓兒伸了個懶腰,同那獸頭站在一起,遙望遠去的馬車,像一紙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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