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乞巧節

乞巧節

下完雨,天放晴後,頭先的悶熱一掃而空。火紅的石榴花開始落了,結出了沉甸甸的石榴果。二院灑掃的小丫頭看那石榴怪可愛的,忍不住伸手去摘,剛要過去,卻見大奶奶溫哲領着幾個管事婆子和丫鬟朝這邊走來。她雖年近四十,身段卻保養得極好,穿着一身家常偏襟松綠色氅衣,抹額上鑲了一顆祖母綠,盡顯富貴雍容。

溫哲穿過二院內門,回到自己的景明軒,臉上略有疲态,小丫鬟春蘭過來給她捶肩。

“今年這各色絲綢錦緞可真貴,就這還是從自家鋪子裏拿的,走的公中的賬。今年閏二月,七夕遲。幸而我早做準備,上個月要去參加佟大人額娘壽辰前,我便把家裏三個女孩兒七夕廟會、盂蘭節的衣裳都着人趕制出來了。”溫哲用帕子扇了扇風,同陪房塔娜道,“阿瑪說綢緞生意上,除了留給敏鳶的,其餘分一半給挽月。往後天衣閣的賬,就得分開把賬目每個月報給二小姐了。”

說曹操曹操到,門簾打起,挽月走了進來。

溫哲笑道:“呦,我同塔娜正說你呢,你就來了。來瞧瞧你這些家底子。”她豪氣地拍了拍右手邊高高的一摞書冊,挽月怔在原地,“大嫂,這些是何物?”

“聽說你上回問道,咱家和馬齊家誰更富?你能問出這個問題,那就是我這個當大嫂的處事不周到。你都來家裏這麽久了,還對自家一無所知呢。來,親眼瞧瞧吧!”

挽月哭笑不得,“這個樂薇,真是藏不住一句話。”

溫哲也笑,“她是咱家最大的一張嘴,你往後有什麽小秘密,可千萬留住了,莫要同她講。免得前腳跟她說了,後腳紫禁城房頂上的烏鴉都曉得了。”

原本聽說過誰家書多,卷帙浩繁、汗牛充棟,可眼前這一摞半人高的紙頁,可都是實打實的房契、田契、商鋪契、銀票,“這……這些都是我的?”挽月驚得險些說不出話來,猜到鳌拜家裏不少錢,可沒想到這麽多啊!而且又不止她一個人。

溫哲輕描淡寫道:“啊不全是,還有庫房裏的字畫古董、孤本書籍,金銀首飾,我那過世婆母留下的只能給敏鳶,但這些年你阿瑪也有私産,現平分成四份,你、樂薇、敏鳶還有雅琪,我也沾個光,分了一丁點兒。”

挽月覺得自己有點氣喘不上來,随便抽出一張,是蘇州的一個莊子。“我在蘇州也有田莊?”

“嗯!蘇湖熟天下足,上好的水田都在江南。”

“這是……盛京的田契。”

“黑土地,和江南的田不一樣。”

“大理的茶莊……”挽月胡亂翻了幾頁,感動得簡直要落淚。她這是投了個什麽胎?簡直比中了七星彩還要幸運。“大嫂,這太多了,我幾輩子也花不完。而且,我畢竟是後來的,給我這麽些,大姐、樂薇她們不會有想法呀?”

溫哲爽利一笑,“為個財産争得頭破血流的,都是那些小家子氣的人家。我巴不得你們個個兒過得都好,帶着這些往後不論嫁到誰家,都不怕受欺負。将來你們的夫婿也能輔助達福一二。一家人扶持都是相互的。”

說到這裏,溫哲想起了什麽,悄悄靠近挽月問道:“大嫂今日跟你說幾句體己話。”

“您說。”挽月還沉浸在被從天而降巨大財富砸到的暈眩中。

“我那傻堂弟馬齊喜歡你,你不會沒看出來吧?”

挽月一愣,略微有些尴尬地笑道:“我心又不瞎,怎會看不出來?”

溫哲歪了歪頭,伸出手去,暫時合上了挽月手中的賬冊,“那你呢?你是什麽心思?”

“我?”挽月面露難色,“我這個身份你也曉得,雖說有阿瑪寵愛,可說到底并不上得臺面。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的阿瑪額娘只怕不會同意吧。”

溫哲不以為意,“你先別管他阿瑪額娘是否同意,只看你的心意,其他我去說項。”

挽月搖了搖頭,“怎麽能不管?女子嫁人,不是單嫁這一個人,嫁的是一大家子人。如雅琪一般,嫁過來有你這麽爽利的婆母,大哥那麽厚道的公公,樂薇那樣好相處的小姑子,日子自然是過得舒坦清靜。否則就像大姐那般,即便阿瑪給她撐腰又如何,糟心還是自己受了。”

“這麽說你是怕嫁過去受欺負?那你倒不必擔心。我看馬齊是個有前途的孩子,如今做了工部員外郎,将來再謀個差事,放到外省做官,你便可以同他分府別住了了。”

挽月低下頭垂眸,“還是別了。”

溫哲詫異,“你不喜歡馬齊嗎?”

“馬齊少爺品貌皆佳,是人中龍鳳,我喜歡他就像喜歡樂薇、達福他們那般,沒有別樣的心思。”

溫哲雖仍感到可惜,但也能理解,“蘿蔔青菜各有所愛,再說了馬齊他也不是屬銅錢的,還能姑娘都喜歡他?”

挽月有些感激溫哲的理解,“他送我東西,我都還了銀子過去算我買的。他還邀我七夕一同去什剎海觀燈,大嫂,我真怕辜負了人家一片真心。您說我該不該答應?”

溫哲搖搖頭,笑道:“你也不必過于憂心,喜歡便喜歡,不喜歡便不喜歡,即便将來你們倆沒成,咱們不還是親戚麽?你盡管大大方方地去!”

“嗯。”

從溫哲的房中出來,挽月讓南星、瑞雪、忍冬三人抱着沉甸甸的“家當”,心裏也沉沉的。她們都待自己太好,她實在不願看到夢魇裏的情景,不想看到這個家裏的任何一個人流血流淚。

迎面走過來一個人,挽月頓覺眼熟。對方也心裏咯噔一下,盯着挽月再三确認了一番。

“這不是上天來我們天衣閣的小姐嗎?”

挽月也認出了他。

瑞雪說道:“這是我們府上二小姐,往後你那天衣閣,二小姐便是東家了。”

掌櫃的趕緊對挽月拱拱手,“小的有眼無珠,沒認出來,還望恕罪。”

挽月瞥了他一眼,“掌櫃貴姓?”

“小的惶恐了,小的姓宋,單名一個鑫。”

“宋掌櫃,生意上的事我不懂,往後還需您多費心了。”挽月淺笑,心裏清楚這個掌櫃的精明。

宋掌櫃眼珠轉轉,見她年歲不大,說話又柔弱有禮,知曉是個好糊弄的,于是滿臉堆笑,“小的必定每月将賬目清清楚楚地送到您手裏。”

同宋掌櫃擦身而過,笑意從挽月的臉上漸漸褪去。

在額爾赫、紮克丹、溫哲等人的眼皮子底下做假賬倒不至于,這些人也都是人精,姓宋的不必丢了西瓜撿芝麻。可進價呢?明面上的進價京城所有的絲綢商都知道,江南私底下的進價呢?

回到自己房中,挽月提筆,給遠在太倉的表舅王時敏寫了一封信。舅母姚氏的娘家在江南産業也頗多,有些事情,她還要跟她打聽打聽。提筆間忽而想起表哥王掞,明年便要春闱,回憶起在江南為數不多的一段日子,倒也寧靜安和,不像現下處境,看似繁榮似錦,實則前路未蔔、如履薄冰。

七夕将至,所有內宅人都忙得不可開交。本也不是什麽大節,但對家中有适齡子女的人而言,這日子便是個極好的相看機會。若有知根知底、門當戶對的人家,便可借此時機,想邀去河上放個燈,逛個街。相看對眼了,回家也可跟父母言及提親之事。

馬齊更是忙得上蹿下跳,牢記那日挽月的吩咐,說是要多帶幾個人,她才會跟着一起去。小女兒家害羞,怕只有他二人在怪不自在。馬齊越想,心中越是甜得如吃了一大罐子蜂蜜。恨不得把自己昔日裏那些狐朋狗友全都召集上。

身邊的小厮如風趕忙攔住了,對自家少爺建議道:“別介啊!您也說了,挽月小姐那是含羞帶臊,怕就您二位一起,不好意思。您倒好,叫上一大群少爺公子的,那挽月小姐當時還不就被您都吓跑喽?而且您想邀的那幾位小爺……”如風沒說下去,都是些平日裏鬥雞遛鳥的纨绔,“您邀上兩三個意思一下就成了,最好熟悉一些的,沾親帶故靠譜的人,到時候能給您架個勢,助個力。”

馬齊一聽,頗有道理啊!于是拍了拍如風的肩頭,“還是你心思活絡,比我想得深遠。”他摸了摸下巴,思來想去,一拍大腿,“這樣,我找葉克蘇來,再喊上達福,再加一個容若哥哥。三個人,足夠了。”

如風面露尴尬,“葉克蘇少爺可以,容大爺要不就別叫了?他模樣生得那樣俊,又會寫酸詩詞,京城裏好些姑娘都喜歡他。您不怕他去了,把您給比下去?”

馬齊不以為然,手一叉腰,“誰比誰啊?他容若有才學,我就沒有了嗎?”

小厮讨好道:“您內斂,他高調。我這不是為您好麽!”

“不用!我的月兒,眼光不會那麽差,看上一個寫酸詩的。”馬齊起了逆反心理,越不讓他請,反而正兒八經地給容若下了一個帖子。

那容若收到帖子,覺得十分新奇,擡眼望了望那一臉不耐煩的小厮,新奇加倍了,別是有什麽貓膩吧?

“我只聽說過七夕小夥子邀姑娘出去觀燈,沒聽說過一個小夥子給另一個男人寫的。你們家少爺到底幾個意思?”

如風壓根就不愛搭理,此番見到容若,見其比先前生得更加唇紅齒白、一副小姑娘見了都想為其跳河的風流種子模樣,更加沒好氣,心道我家少爺請你那是看得起你!還問那麽多為什麽?但也不好拂了面子,于是便道:“我家少爺不獨邀了你一個人,還有葉克蘇少爺,達福少爺。”

聽到達福,容若隐約猜到了些什麽,将拜帖擱到一邊,笑了笑,“鳌中堂家的少爺小姐都去吧?”

“都去啊!”話剛說出口,如風深覺說漏嘴了,自己被詐了出來。再看容若狡黠地笑笑,更覺眼前之人是自家少爺的勁敵。

“行啊,我去了。”

容若又看了一眼那拜帖,輕輕笑了笑,站起身來吩咐自家小厮道:“套馬車,我要進宮。”

秋高氣爽,雲比之前更低了,一團一團如堆疊在一起的小山,襯得紫禁城如飄在天上的宮闕。

“容大爺安!”一路上遇見的太監宮娥對容若頗為熟悉,他相貌儒雅清俊,待人接物使人如沐春風,常出入宮廷,與皇上交情不淺,是以宮人也對其恭敬有加。

遠遠的,四個宮人擡着一副轎辇,上面坐着一位宮裝女子。容若感到驚異,宮中除了太皇太後,那便是皇後娘娘了,再無旁的能夠資格坐轎辇。難不成皇上這幾日納了新妃嫔?

他按照宮規,給貴人請安,轎辇經過身邊時,随風飄出一股淡淡的藥香和墨香,是位年紀不大的小主子。

他看清了規制,不是宮妃,是位郡主吧。

忽然,風驟起,從轎辇中刮出幾頁紙,宮娥驚慌。

容若彎腰一一撿起,只見那上面抄的皆是蘇轼、李清照的宋詞,女子多用簪花小楷,此上筆跡卻是顏真卿的顏字,飄逸秀颀。

宮娥忙跑過來,“多謝大人!”

容若将紙整理好,輕輕放到宮娥的手中,回頭望了一眼那轎辇,朝西六宮方向過去。猜到這多半是恪純長公主的女兒吳氏,聽聞她身體弱,父親尴尬的身份,如今三藩和朝廷劍拔弩張的形勢,不免讓人心生唏噓。

他打神武門進來,去到乾清宮要過禦花園。

如今禦花園裏唯有茉莉、紫薇開得盛,路過時宮人正在擺放各色菊花,還未到盛放之時,一盆盆地倒也令人賞心悅目。

一步一景間,一個中年宮人大搖大擺出現在禦花園中央的路上,與容若走了個對臉。見到他,那人陰恻恻笑了笑,發出了太監獨有的嗓音,“這不是明珠大人家的容少爺麽,奴才見過容大爺。”話雖這麽說,人卻巋然不動,并未如其他宮人那般行禮。

容若認得他,他是先帝身邊權傾一時的大太監吳良輔。原本內廷效仿前朝設立內府十三衙門,将內務府繁雜的事務分給十三衙門各司去分工,彼時內務府形同虛設,基本都為吳良輔所掌控。皇上登基後,不想重蹈前朝太監掌權的覆轍,意欲裁撤十三衙門,但吳良輔早就勾結朝臣,牽扯利益者衆多,裁撤反對聲大,便只好暫時作罷,重啓內務府總管的權力,重任也就交到他阿瑪的身上,以此制衡十三衙門。

是以吳良輔瞧見他,臉色自然不好。

他也并不惱,只淡淡笑笑,徑直走過去經過吳良輔身邊,“吳公公有日子不見啊!”

吳良輔冷笑一聲,回頭望了容若一眼,也繼續朝前走去。

容若來到乾清宮,卻見顧問行站在門口,見到容若,顧太監恭敬笑道:“皇上去習武堂了。您正好可以過去陪皇上練練。”

容若到了習武堂,見皇上正在對着靶子射箭,便也從牆上取下一弓,“上回和皇上在禦花園練武,皇上說時機到了,就把刀還給挽月姑娘。”

“嗖!”箭矢正中紅心,玄烨放下弓,“刀朕已經還給她了。本來就是朕一時賭氣,想通了也就罷了。想動鳌拜,哪有那麽容易?這就好比是,他的胳膊比咱們的腰還粗,打得過麽?”

二人相視一笑,玄烨自嘲。

“皇上最近同鳌拜關系如何了?”

玄烨又拔一箭,“這話你不應該問朕,該問他去!朕也想倚重他,尊重他,他自己倚老賣老,又結黨營私,絲毫不把朕這個皇帝放在眼裏。他都快花甲了,回家頤養天年有何不好?”

容若猶豫,沒有作聲。

玄烨是了解自己這位好友的,放下弓箭,擦了把汗,“你來找朕想說什麽?”

容若微微擡頭,“那您喜歡那位與您羁絆頗深的挽月姑娘嗎?僅僅是因為鳌拜,所以才留着刀?奴才認識您很久了,無關緊要的人,您連一個眼神都吝惜。”

羁絆?玄烨閑置了弓,聽到這二字,起初只在心中輕輕重複念了一遍,竟愈發覺得這詞用得精妙,像是終于點破了他最近的困頓疑惑。三番五次牽扯不清,說不清是仇還是怨,好像也挺有意思。冥冥之中,似乎有根線在牽引。

“沒有的事!”玄烨若無其事擦幹淨汗水,站了起來,穿上外袍,“朕才見過她幾面?不過是個有幾分姿色的女子,覺得有意思,逗逗她罷了。你呀就是出去天南地北游學久了,沾染了那些文人酸腐,成日裏寫些情啊愛的,朕可不會讓這些耽擱朕的時辰。”

容若一笑: “沒有那便好!情字一事,給人歡愉,也容易傷人。主要那位姑娘太特殊了,奴才也怕您萬一喜歡她,夾在她阿瑪之間為難。”

玄烨信手撥弄那弓弦:“若朕喜歡誰,不論她是誰的女兒,朕也要得到她。若朕不喜歡,不論她是誰的女兒,朕也可以不要。”

只怕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容若此時為難了,他本想告訴皇帝明日七夕,馬齊邀了挽月去什剎海附近看廟會一事,畢竟論親疏,他和皇上才是交情深厚。可一則,他方才否認了,自己反倒不敢多嘴了。二則,兩年不見,他當真感受到眼前的少年與年幼已大為不同。

他在迅速成長,越來越像一個真正的帝王。帝王心是揣測不透的,若他起了心思,利用那位姑娘對付她阿瑪,豈不是毀了人家?

是以,容若收了原本要說的話,只道:“皇上,明日是七夕,您可有興致去什剎海逛逛?”

玄烨頭也不擡,“不去了,比不得你富貴閑人。近來事務繁多,晚上朕還想再練練拳腳。”

“那奴才朝告退了,改日再來陪皇上練拳。”

玄烨擡起的手頓了頓,半天也不言語,似乎還在等着他繼續說。容若卻已出了習武堂。玄烨深深地看了容若離去的背影一眼,他到底欲言又止些什麽?容若的性子與自己真是不一樣,太優柔寡斷,或許适合做個好詩人,不适合做官。

玄烨将護腕摘下來丢掉一邊,心口沒由來地又疼起來。這該死的馬齊,上回那一拳到底出手有多重!偏偏太醫號脈說沒什麽大礙。

他隐隐有些發不出的怒意,也不知是箭射歪了,還是容若吞吞吐吐,讓他懷疑還有事情對其藏着掖着。

不一會兒,顧問行瞧見皇上回來了,面上似乎有些不大痛快。并未見到容大爺,也不知是不是二人起了龃龉。顧問行也不敢問,只趕緊打起簾子,玄烨邁進去,不冷不淡道:“叫葉克蘇過來。”

“嗻。”顧問行心道:主子最近陰晴不定,他得提醒三福、四喜這些徒弟們伺候得小心些。

葉克蘇進來的時候,皇上正在用朱筆目不轉睛地批閱奏折。

“上回讓你查鳌拜家的事情,可有眉目?”

葉克蘇一愣,找他來是問這個?

于是回禀道:“據安插的探子傳信,鳌拜六月共與其黨羽聚了三次。兩次家中書房,一次正陽門大街上八方食府。還是之前那幾個人,添了兩名正白旗軍中兵将。”

“正白旗?”玄烨勾了勾嘴角,食指摩挲了起來拇指上的白玉扳指。“蘇克薩哈真是四面楚歌,還有呢?”

“鳌拜的黨羽比他激進,鳌拜并不贊成冒進。目前黨羽也分兩派,以班布爾善為首,主張反。鳌拜主張制衡,觀望再說。”

扳指在下颚線輕輕劃過,又在掌心握緊,“這次秋闱和春闱,朕要好好在漢人中選拔幾個賢能學子,朝中這些老臣,不能讓他們一直獨大下去了。”

玄烨擡眸,“還有呢?”

“還有?”葉克蘇疑惑,該說的都說了,還有未言盡的地方嗎?

“鳌拜家那個新來的女兒?”

原皇上是要問這個!葉克蘇忙道:“回皇上,也是據探子來報,鳌拜對這個女兒十分寵愛,已經給了很多珠寶、産業、房田。這女子也很讨上上下下的歡心,來了有一個多月,人緣極佳。”

人緣極佳?她倒挺會籠絡人心的。

“銀子在哪兒,寵愛在哪兒。給她那麽多,看來是真疼愛這個女兒。”玄烨聽罷并不意外,繼續閱奏折,“能把禦賜之物贈予她額娘,足見寵愛。能做出這種不要命的蠢事,一可見其狂妄,二可見其魯莽,三可見鳌拜也是性情中人,三個都是致命弱點。這就好比一頭只知道生撲撕咬的老虎,再勇猛,也鬥不過獵手。如果再護崽,就更容易對付了。”

葉克蘇也甚是贊同皇上的話,屋裏靜悄悄的,忽而有一陣輕微地響動,葉克蘇聽覺靈敏,對細微響動也很敏感,他循聲側首,發現竟是從右邊檀木架上一口越窯青釉瓜蔓紋敞口瓷缸裏發出來的,裏面盛着淺淺的清水,還用幾片荷葉、鵝卵石做裝點,邊上趴着一只小烏龜。

順着缸壁爬了一陣,發現爬不上去,反而四仰八叉翻蓋了,好像很生氣的樣子。

葉克蘇:皇上什麽時候開始喜歡養這個了?

玄烨發覺葉克蘇在發怔,這可是極少見的稀奇事。擡眼卻見他正在觀察那瓷缸。

玄烨站起身,踱步到瓷缸前,見那小東西不知怎麽的,四腳朝天掙紮,他輕輕撥弄了一下,讓它重新翻過來。那家夥也不怕人,并不縮頭,反而生氣似的,爬到角落裏趴着不動了。

朕救了你,你還生氣?早知道讓你繼續仰着了。玄烨頓覺有趣又可愛,神色卻平淡如常。

葉克蘇也并未有疑,養花養鳥養龜,皆修身養性,磨人耐性。

“容若最近在做什麽?接觸哪些人了?方才來同朕比劃拳腳射箭,吞吞吐吐欲言又止。他那個性子太柔太善,不随他阿瑪那般老狐貍。”

葉克蘇回憶了下,“回皇上,近來奴才忙別的事,未與容若來往。不過明日晚,馬齊邀我們幾個一道去什剎海逛廟會。奴才本不想摻和,給推了,讓奴才的三弟隆科多去。您要這麽說,奴才可以去替您探探。”

玄烨敏銳地捕捉到了要緊的字眼,微微側過身,問道:“馬齊?是不是上回在舅舅家打朕一拳那個馬齊?”

“正是他。”

玄烨的腦海裏浮現那日在佟國維家後花園,那個沖上來不由分說與自己打起來的紅衣少年,是在替人出手“教訓”他,看樣子和她很熟。“邀你去什剎海作甚?中元節不是還有幾日麽?”民間近年盛行在七月半過“鬼節”,什剎海那帶、清水河、京城其他幾條河流附近都有人趕燈會、戴薩滿面具跳驅鬼舞、放河燈祈福,很是熱鬧。

“明兒是七夕乞巧節,什剎海那邊的廟會每年七月從初七便開始了,一直熱鬧到十五。”

竟是七夕。玄烨恍然大悟,不免自嘲,也是,自己哪裏會記得這個節慶,壓根兒就不過。

玄烨聯想起方才容若的欲言又止,心裏想道:那小子果然有名堂。問了他一堆有的沒的,又言及鳌拜。明晚逛廟會,馬齊必定邀了鳌拜家那姑娘,不曉得哪根筋子搭錯了,還邀了一幫子狐朋狗友。而容若起先憂心瞧上瓜爾佳挽月,萬一逛個廟會那二人彼此相中,倒叫旁人捷足先登了。是以匆匆進宮給他通風報信。

怪就怪容若這個人,優柔寡斷想得太多,又怕他與鳌拜不和,殃及其子女,索性不說了。怪不得方才在習武堂,那家夥一副胳膊肘子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拐的惆悵模樣!直接落荒而逃了。

玄烨的手輕輕敲了兩下瓷缸:容若啊容若!你還真是朕的好“兄弟”!你以為你了解朕,難道朕就不了解你了麽?

“這麽說,馬齊邀你們幾個一道去逛廟會,還喊容若了,想來還要賽詩。朕都不知民間每年七月這些節慶竟都如此熱鬧,明兒未時之後,朕也出宮瞧瞧去,你随朕去吧!”

葉克蘇大驚,“皇上您又要出宮?”

這話讓玄烨聽得心裏不舒服,“什剎海很遠嗎?不就家門口?”

葉克蘇自覺失言,可一想到這一陣子,只要是他負責皇上安危的事情,就會出岔子。上回阿瑪叮囑得對,萬一皇上有個不測,他有幾個腦袋夠砍?

呆板無趣的那張臉上難得流露出為難來,“皇上,什剎海明兒人特別多,奴才擔心皇上安危。上回在光華寺遇上血月教教衆;在奴才家宅院裏,竟還發生那樣出奇的誤會。”

玄烨重又回到桌案旁,筆鋒沾了沾丹砂,落筆淡淡笑道:“又不會回回都遇上馬齊那樣的愣頭青與朕争執;至于血月教隐匿在民間各個角落,這倒是頭疼的事。”眉宇間染上一絲狐疑,他批了一封甘陝總督的折子,繼而對葉克蘇道:“宮裏有漏洞,所以才會往外透風。明兒放假消息,安排輛馬車叫三福子坐上去,往城東寺廟去。”

玄烨頓了頓,擡眸看了一眼葉克蘇,“你給朕清出一條街來,閑雜人等都清幹淨。”

葉克蘇錯愕,“皇上,這不妥吧。”

玄烨擡手,将新批閱好的一份攤開,擱置到一邊。朱批剛閱好,墨跡未幹不能合上。顧問行站在一旁,負責将幹了的奏折合上,再整齊摞好。對皇上與葉克蘇的對話充耳不聞,只照常忙碌着。

葉克蘇緊盯着玄烨的手,似乎不敢相信方才皇上對他發出的命令。果不其然,玄烨在伸手拿下一本後,開口淡淡補充道: “不許擾民。”

這還不如不說!又要清理閑雜人等,又不許擾民,這任務簡直比登天還難!

“下去吧。”玄烨頭也不擡,十分專注地繼續批閱,也對顧問行吩咐道:“你也下去吧。”

“嗻。”

“奴才告退。”

待退出乾清宮,葉克蘇特意在門口等了等顧問行,“顧總管,敢問皇上究竟是何意啊?”

顧問行笑道:“呀,這聖心奴才豈敢揣測?況且連大人您都不懂,奴才就更不懂了。”

“公公是跟随皇上身邊的老人兒了,還請公公指點一二。”葉克蘇平時為人倨傲,但今兒皇上吩咐的事卻是棘手,只得拉下臉來向顧太監讨教。

顧問行轉身對門口的小太監吩咐道:“去,給葉克蘇大人取一把傘來。”小太監進屋,不一會兒便将傘給取來了。顧問行捧着傘,遞到葉克蘇手中,“公公這是何意?”

“連日來陰晴不定,奴才怕您走半道上淋雨。您帶領銮儀衛,皇上出行貼身伺候,又要擺威儀、又要給皇上遮風擋雨,還要負責皇上安危,實是辛苦。傘您拿好喽!”

仔細端詳着手中的傘,葉克蘇倏然間回過味兒來,影子侍衛不就是對皇上如影随形麽?皇上讓他清出一條街,他便多派些銮儀衛身着常服、或扮作商戶,跟在皇上附近,一丈方圓皆是他們的人,如同罩着傘,這不就是既未擾民,又确保了安全。

“多謝顧公公指點了。”

見他明白,顧問行也笑了,送葉克蘇下了臺階。

葉克蘇邊下,心裏卻琢磨開了:皇上平時吩咐他做事,從來都是直來直去,甚少這般拐彎抹角,而且還是可以出難題。這分明是有懲罰他之意,看來是他最近什麽事情沒有辦妥,惹得皇上不高興了。

他複盤起方才在乾清宮內,彙報一應任務時,皇上神色并未異常。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有不悅神情的?電光火石間,葉克蘇陡然停步,拍了一下腦袋,他徹底明白了,是提到馬齊的時候。皇上還是在意上次馬齊動手的事情,不!也許皇上真正在意的是另一件事,馬齊名義上邀衆人一起逛什剎海廟會,實則為的是鳌拜府的那位二小姐。皇上在意的是她!

他本知道此事,卻沒有第一時間同皇上彙報此事。若沒彙報後果是什麽?馬齊很可能會捷足先登,與那姑娘相好?

葉克蘇的步子放慢,皇上是擔心戶部尚書與鳌拜結為姻親、所以有意拆散?不,那直接讓他去便是了,何故自己親自上?除非……皇上醉翁之意不在酒,在美人也!

可那是鳌拜的女兒,是皇上政事上最大勁敵的女兒。

難道僅僅只是看中了一個女子,為之傾心,想要将她得到手、并不去管可能帶來的對皇位的威脅?

旁人不知,他是銮儀衛指揮使,是直接領皇上密令辦事的人。近一年來,替主子辦過很多秘辛事,他愈發知曉這位主子的心性,看似寬和,實則強勢;看似稚嫩,實則早已如被風霜磨砺過的雛鷹,在摔打中暗自養護自己的羽翼,靜待一飛沖天的時機。心狠冷酷吩咐他做的事,手段城府他是見識過的。絕非愛美人不要江山的主兒!

也許寵幸是假,捧殺才是真!

不論聖意如何,自己配合照做便是!葉克蘇一如既往地冷着臉,拾級而下。

轉眼便到了乞巧節那日,京城家家戶戶都格外熱鬧,尤其是有女兒的人家。按照習俗,家中女性長輩會在盆裏放上清水,放置到院子裏曬上一天。然後把針給丢進去,讓女孩兒們挑出來。若是能瞧見水面上有畫影子,便是讨到巧了。

一大早,阿林嬷嬷便把水盆給放到院中了。這水曬了有一天,早落了塵埃,再挑針出水時,總能瞧見圖案。惹得南星、忍冬等幾個小丫頭歡欣不已,“嬷嬷,我讨到巧兒了!”

溫哲給送來了好幾件衣裳,供挽月她們挑選。南星和瑞雪她們先興奮上了,“小姐小姐,穿這件,到時候一定驚豔。”

瑞雪拎了一件銀紅色雲華裙,裙邊用金線繡了荷花,“這走起路來步步生蓮,那叫一個好看!”

南星蹙眉,“不行,紅色在夜裏太暗了,反倒不如月白色襯人素雅。你想啊,滿大街都是人,花紅柳綠的又是燈,紅色的進了人堆就瞧不着了,不如月白出挑。”

二人争論不已,挽月笑道:“好了,我都不選,我要那個……淡黃色和藕粉色。”

南星和瑞雪皆皺眉,“這件啊!太素了!”

“就穿這件,我又不去找夫婿,穿那麽好看做什麽?”挽月打定了主意,叫瑞雪給拆了頭發,重新梳了個簡單的旗頭,只簪了一朵珠花并一個帶小流蘇的簪子。

待幾人梳妝打扮好,馬車早已候着了,樂薇倒是穿了件鮮亮的蘇綢湖藍色旗袍,沖挽月揮揮手,“小姑姑,什剎海在西邊,咱坐馬車吧。”

樂薇和挽月同坐一輛,擠擠熱鬧。挽月同樂薇叮咛:“我上回答應你舅舅,純粹是不忍心一口拒絕到底,所以讓他多找幾個人來。到時候你可得站在我這邊,始終與我寸步不離,不可自作主張,留我跟你舅舅獨處的機會。”

樂薇垂頭喪氣,“原來舅舅的心思已經被你看穿了。你是真不想做我小舅媽啊?”

挽月戳了一下樂薇的額頭,“想什麽呢你!我是你姑姑還不夠!就那麽想我嫁到富察家?不許有花花腸子,給我老實一點!”

被挽月這麽一訓,這一路上樂薇果然老老實實,原本按照馬齊給她準備的詞兒,準備了一籮筐的誇贊,此時也只好咽了下去。

馬車到了德勝門附近,停了下來。

“小姐們,前頭馬車實在太多了,進不去。不若你們就此下來走走吧!”

挽月同樂薇聞聲,一起興致勃勃牽手下了馬車。待車簾掀起的那一刻,見到眼前情景,挽月方嘆為觀止。

街口密密挨挨停滿馬車與轎子,眼前人影幢幢,都是十幾歲的青年男女,一眼望不到盡頭。夜幕初垂,街兩邊的商鋪都亮起了五彩紙糊的燈籠,同一家挨一家的鋪子連成一片,宛若天上的銀河落入凡間,鋪滿了一顆有一顆星子。

原來這就是乞巧節的熱鬧。

樂薇已經司空見慣了,大搖大擺地向前走着,“今年沒什麽新鮮的,這些東西都和往年一樣。就是人多,牛郎織女都趕在今天相會了。人都能搭個鵲橋出來。”她随便看着,一邊同挽月說着話,見挽月一雙美眸間盡是新奇與欣喜,樂薇也高興地擺了擺繡了玉蘭花紋的月華裙,“怎麽樣?熱鬧吧?這都不算什麽,等中元節的時候那才叫真的熱鬧,還有上元節。”

有一個個戴着面具的人迎向走來,那些面具全都做得面目猙獰,形似鬼怪,邊走邊跳着奇怪的舞。

挽月看着他們,感到怪不自在的。“樂薇,這些是什麽?”

樂薇“哦”了一聲,忙解釋:“小姑姑你別怕,他們戴都都是薩滿面具,京城的滿人還有東北的其他部落,很多都信薩滿教。這些面具不是鬼,是神,都是用來驅逐邪魔的,祈求平安健康。前些年中元節的時候大家才會戴面具出來。這兩年從乞巧節便開始熱鬧了,很多人也都會戴。喏,也給你一個!”

聽完樂薇的解釋,挽月心裏便不怕了,反倒好奇地打量起手中的面具來,在臉上掩了掩,再看樂薇的面具,“你的比我的還醜還像鬼!”

兩個姑娘一路走一路笑着。

“月兒!”是馬齊的聲音。。

挽月回頭,只見馬齊今日穿了一件深綠彈墨竹紋直綴,比之平日裏的潇灑恣意多了一分穩重,左手拿着一個糖人,右手是一個紙包,“你餓了吧?新買的驢打滾。”

樂薇忍不住背過臉去,真是沒眼看,舅舅啊舅舅!剛吃完晚飯,吃什麽驢打滾啊?又甜又膩又噎人,嘴都糊上了,還怎麽說甜言蜜語?

挽月覺得眼前的少年真是太真誠可愛,這次沒有推辭,欣然接受道:“謝謝樂薇的小舅舅。”轉而碰了碰樂薇,“給你一個,你吃不吃?”

“我吃我吃!”

“你朋友們呢?”

馬齊轉頭介紹,“你都認識,葉克蘇,他弟弟隆科多;這位是明珠大人家容若,曹玺大人家的兒子曹寅。”

曹寅一見到挽月,登時認了出來,大為驚訝,“哦哦,是你啊!原來你是鳌拜大人家的女兒!”我的天,我竟然當着人家東家的面,罵了半天鳌拜。長生天啊,地上變出條縫兒,讓我鑽進去吧!

挽月笑着寒暄了幾句,目光卻不動聲色劃過葉克蘇身上。這人怎麽也來了?她對他着實沒有什麽好印象,一張無甚表情的臉,讓人猜不透冷面底下的真實心思,很神秘。或者說,他效忠于的主子心思很神秘。

什剎海對岸放起了煙火,人潮忽然湧動起來,衆人紛紛都朝前擠着。

“哎哎,別擠散了!”

幾人如同銅牆鐵壁,擋在挽月和樂薇周遭,馬齊看見容若伸手,不由想起小厮如風白日裏對自己說的話,見那容若今日也穿了一件和自己顏色相近的衣裳,卻穿得比他穿得好看似的!那小子肩更寬,腰更窄,袖口還繡了什麽紋路?

“挽月姑娘小心,您往這邊走。”容若話音剛落,馬齊便伸手擋了他,不客氣道:“挽月姑娘今日我護着了,不勞你操心。”

容若發笑,這小子是把他當做假想的敵人了不成!瞧這神情,似要把他打一頓似的。

樂薇招呼挽月,“姑姑,這角燈也好看!”

挽月同她一起擠到賣花燈的攤位前,昏黃的燭光因燈罩的顏色而映出七彩的光暈,讓人忍不住心生暖意。

賣燈人熱情地伸出手介紹,“二位姑娘,買一盞燈吧,可以去河邊放。”

樂薇興高采烈地挑選起來,挽月卻留意到賣燈人的手掌心,滿是繭。紮燈的人,應當常用的是手指,和前手掌處。而這人的繭子卻在掌心兩處,和阿瑪的一樣,是握兵器的手!

她不動聲色地朝四下裏看了看,依然是熙熙攘攘的人群,似并無異樣。

馬齊呢?

不知什麽時候,馬齊、容若那幾個已經被擠散了,周遭只剩下她和樂薇,還有一個不遠不近跟着的冷面判官。她心下頓生警惕,但略一思忖,便了然一笑:是那個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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