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古今中外嬰孩的生活都無聊得令人發指,嬰孩皇子的生活尤甚,每日除去乳母和宮婢,朱厚炜幾乎看不到旁的人,加上他又大病了一場,就是想走上幾步或是爬上一爬,都至少有四五個人大驚小怪地跟着護着。
百無聊賴之下,朱厚炜再懶得動,寧願躺在榻上思考人生。
先前見過的父母應當就是中國歷史上唯一一對一生一世一雙人的帝後吧?那宮裝美婦後來隔三差五地來過兩次,看了看他、逗弄一二也就走了,據聞大多數的時間和關注都投注在長子朱厚照身上。畢竟大明是嫡長子繼承制,朱厚照兩歲即被冊封為太子,是無可置疑的皇位繼承人,遠比他這個日後的鹹魚藩王重要得多。
朱厚炜一邊在腦中梳理着明朝歷史,一邊伸手去抓床幔下垂墜的流蘇,忽而一只纖長白皙的大手握住了他的小手,輕柔地捏了捏,像是怕将他捏壞一般。
擡頭一看,果然是先前病重時見過的皇帝,上次未曾仔細打量,如今細細一看,不由得心中一緊——皇帝瘦削得可怕,臉色青白,藏在冠帽下的頭發也稀疏枯黃,整個人給人的感覺都帶着無限疲憊和病氣。
朱厚炜的腦海裏瞬間浮現出四個大字——年歲不永。
見孩子呆呆愣愣地看着自己,好歹并未哭鬧,朱祐樘也覺得有趣,忍不住又撫了撫孩子的小臉。
這麽多年應付領導的本能讓朱厚炜清醒過來,不管這個爹能活多久,君臣父子,他都是自己在這個世界最大的倚仗,何況他是個勤政寬和的仁君,在史書上的名聲屬實不錯。
于是朱厚炜抿着嘴笑笑,想起上次被影視劇影響叫了聲父皇,放在平民化的明代宮廷很有些生分,便改口叫了聲爹爹。
他自己覺得熱情而不失禮貌,很有大家公子的風範,可到底是個剛滿周的娃娃,這一聲聽在朱祐樘的耳裏只覺得奶聲奶氣,心都要化了。
“将炜哥兒抱起來,讓朕好好看看。”朱祐樘聲音輕柔,有些中氣不足。
奶娘将朱厚炜抱了起來,湊近些讓朱祐樘端詳。
朱厚炜也不知這麽大的嬰孩該作何反應,便時不時對着朱祐樘笑笑,剩下的時間尴尬得無以複加。
朱祐樘只覺這孩子雙目靈動,既不似先前病恹恹的呆傻之态,也不像朱厚照那般多動、逢人就笑,又想試試這孩子能否成句說話,便試着哄道:“‘知者不惑,仁者不憂,勇者不懼’,跟着父皇念一遍。”
朱厚炜知道是論語名句,便乖乖跟着一字字念道:“知者不惑,仁者不憂,勇者不懼。”
想不到朱祐樘竟驚喜道:“才這麽大就能記得這麽清楚,口齒還如此伶俐,此子早慧!”
朱厚炜頭皮一麻,歷朝歷代所有官場劇宮鬥劇都告訴他,槍打出頭鳥,如果不是正統繼承人卻出挑,給自己招致的絕不是福氣,而是無窮無盡的禍患。
如今自己是個嬰孩,表現得稍微聰明些還好,可開蒙後若是顯現出異于常人的聰明或是城府來,就算自己一母同胞的兄長起始不忌憚,耐不住他周遭總有小人煽風點火、挑撥離間,須知明朝二百餘年,皇帝們身邊最不缺的就是小人。
朱厚炜心中又轉了不知多少個彎,面上卻仍是一派天真恬然,樂呵呵地傻笑,“爹爹。”
朱祐樘忍不住将他接過去抱了抱,朱厚炜明顯察覺到他手臂使不上勁,自己下意識地摟住他的脖子,給他減輕點分量。
朱祐樘湊過來,父子二人臉貼着臉,朱厚炜看着對方黑如點漆的眼中不加掩飾的疼愛,想起現代因離婚而幾乎未曾謀面的父親,又想到眼前這位父親再過十年也将鼎成龍升,心頭不禁一陣酸楚,忍不住将頭埋在朱祐樘肩上。
此時的朱祐樘也在啧啧稱奇,他從不知道在這麽小的孩子眼中也能看到如此真切的孺慕與哀傷,若不是稚子亦有感,知道前段時日自己鬼門關走了一遭,故而才有此種情态?
“陛下,午朝的時辰快到了。”一個細聲細氣的太監低聲道。
朱祐樘戀戀不舍地将兒子放下,柔聲道:“父皇回頭得空再來看你。”
朱厚炜忍不住抓住他的袖子,“爹爹別太累……”
他本來想說的是“請父皇勿要過于勞累,保重龍體”,但一時把握不準孩童的語氣,怕顯得過于老成,便言簡意赅了些。
朱祐樘聽得更是心中熨帖,又摸了摸他的頭,“爹爹省得。”
朱厚炜站在殿門口看着他走遠,忽而想起這青年此時還不如自己前世歲數大,享年也和自己前世差不多,就連過勞的死因都一模一樣,頓生幾分惺惺相惜。
又被晏清抱回床上,朱厚炜睜着雙眼發呆,直到暮色透過軒窗又透過床幔絲絲縷縷地迷漫開來,他才靜靜地做了一個決定——莊生夢蝶,黃粱一夢。如今他既已在軀殼裏,他就要做好這具身體主人的本分,代替他去孝順父母,代替他去苦修六藝,代替他去做一個不魚肉百姓、對社會有所貢獻的優秀藩王,代替他做一個頂天立地的大明男兒。
若有機緣,興許還能試着扶大廈于既倒、挽狂瀾于将傾,做一個扇動翅膀的小小蝴蝶,雖說改變歷史是癡人說夢,但既然他已經改變了朱厚炜的人生軌跡,為何不能多做一些呢?
上天既讓他托生在這天家,難道就是讓他成為一個耽于享樂的庸碌無為之徒?
朱厚炜做事從來做一步看十步,如今也不例外,他給自己定下了一些小目标:盡量勸說朱祐樘保重身體,增加他的壽命;盡量躲避成親,拖延就藩的日期;盡量勸說朱厚照規束自我,弄清他歷史上真正的死因,讓他免于英年早逝;盡量改善明代藩王制度,讓宗室盡展其才,不至成為只會生孩子和剝削民脂民膏的蛆蟲,自己也能獲得更多的選擇權和自由度……
如果歷史上的一切都無法避免,朱厚照死後……
朱厚炜打了個冷戰,将這危險的想法驅逐出腦海。
此時若是有人路過随意一瞥,恐怕會大驚失色——一個嬰孩冷冷地看着遠方,神情堅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