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回想

回想

眼瞧着就是四月份,離迎仙節已不剩幾日,鴻胪寺緊鑼密鼓地籌備着事宜,排演不下十次。蘇隙雖然病重,身子一旦好些,他便要親自到現場驗收,每個環節都卡得很死,容不得一點差錯。

蘇隙如此,底下的那些官員也怠惰馬虎不得。說來也奇,原本鴻胪寺清閑敷衍慣了,蘇隙一來,便都好似變了個樣,人人腳不沾地,忙碌程度堪比尚書省。

葉嶺橋和李端坐在一處,你一杯我一杯地喝茶,消磨着時光。

李端感慨:“倒是解決了鴻胪寺吃閑飯的問題。”

葉嶺橋瞥了他一眼,心說吃閑飯這個風氣不是你帶起來的嗎。話到嘴邊,問的卻是:“紫砂壺好用嗎?”

李端贊不絕口:“好,好!老頭子我活了這麽多年,頭一回見這種寶貝!這泡出來的茶啊,清花亮色,口感上乘……”

葉嶺橋笑得像三月的和風,說出的話卻冰冷無比:“那你答應我的事呢?”

“好說,好說。”

“好說個頭!”葉嶺橋重重敲了一下李端懷裏的紫砂壺,吓得李端趕緊去護,好似敲的是他親兒子。

“我問你,怎麽十四郎還在這裏忙前忙後的?不是讓你給他放假嗎?”

李端不滿地念叨:“我跟他說了,這孩子不聽話啊。……哎哎哎,你幹什麽呢,有話好說別拿物什撒氣啊。”

“老東西,真不靠譜。”

李端目瞪口呆,不敢相信他長着這樣高雅的臉卻能說出這麽傷人的話。

兩人還在這裏拌嘴,蘇隙已驗收完畢,翩翩而來。葉嶺橋立刻又把李端抛之腦後,笑容和煦地噓寒問暖,關心道:“如何了?”

蘇隙淡淡道:“一切正常。”

“你身子虛弱,別太勞累了。”

蘇隙乜了他一眼,一手叉腰,冷笑道:“你當這迎仙節是給誰辦的?好大排場,不然我也不至于滿長安奔波。”

四月十四,迎仙節,是延承千年的重要節日,祭祀的是國教裏的主神,也是這個世界的創世神——天君。因為這特殊的意義,每年都過得分外熱鬧,是所有大齊人最期盼的節日。

而眼下,祭祀的對象,天君,就化身凡人,百無聊賴地行走在長安,一點也沒有要過大日子的驚喜感。真是叫人看了都來氣。

葉嶺橋哈哈笑着岔開了話題,道:“不必再驗收了,交給其他人去辦吧。今日帶你逛逛長安。”

“我還有事——”

葉嶺橋已拉着蘇隙往外走,同時向李端打招呼:“人我帶走了。”

李端像個老壽星一樣不動如山,呵呵笑着:“去吧去吧。”

葉嶺橋買了一串糖葫蘆遞給蘇隙。他微笑:“這和惠齋的糖葫蘆乃是長安一絕。小時候帶你吃過,你說很喜歡……不知道現在口味變了沒有?”

山裏紅皆是精挑細選,圓潤飽滿,裹上一層透明雪亮的糖,看着紅豔欲滴,分外可口。咬上去則酸甜生津,欲罷不能。

蘇隙吃得含蓄文雅,嘴角卻還是不慎沾了點糖漬,看上去倒似女子的口脂被親花了,彌散在嘴角。

葉嶺橋看着他,擡起寬大的袖子遮掩着笑意,覺得有趣且可愛。

蘇隙看他一眼,皺眉:“粘上了?”

“嗯,粘上了。”葉嶺橋止住笑,一本正經地回答他。

蘇隙剛想伸手去擦,卻突然頓住,貼近葉嶺橋問:“你就看着?”

葉嶺橋愣一下,反被他問得有些手足無措。蘇隙握住他的手,牽引到自己唇邊來,吐氣如蘭:“你不替我擦掉嗎?”

葉嶺橋下意識地想躲閃,卻沒掙開蘇隙。他不自在道:“十四郎……這樣太過冒犯了。”

蘇隙笑起來。他臉色病态蒼白,惟有在展露笑意時才顯示出一點生機來。他問:“我都不覺得冒犯,你在擔心什麽?我小時候你不是經常這樣嗎?還是……你心裏有鬼?”

葉嶺橋蹙眉:“十四……”

蘇隙又貼近了一點,道:“那難不成,你想幫我親幹淨?”

葉嶺橋總是被他這樣弄得潰不成軍,他狼狽地後退,有些頭疼道:“不要再這樣了,蘇隙。”

“不要怎樣?”

葉嶺橋嘆了口氣,伸手摸了摸蘇隙的頭發,替他将散落的幾縷梳理回去。他低聲說:“我看着你長大,對你沒有其他的想法。”

蘇隙臉色一沉,當即別過頭去。

他半晌冷冷道:“反正就是不如葉觀微吧。你想見他,他卻不願見你,便拿我來消遣了。”

葉嶺橋皺眉:“……你誤會了,我與觀微清清白白,也并沒有把你當做他的意思。”

蘇隙抽回自己袖子,冷厲道:“那你是什麽意思?你既然無意,我們便從此一刀兩斷斷個幹淨!何必還來找我?難不成是覺得我一介凡人竟然癡心妄想,專程來看笑話?”

葉嶺橋再度嘆息,道:“人生苦短,何必拘泥于情愛?你既然知道你我人神有別,必不能長久。我也不願你執迷不悟,痛苦終生。”

蘇隙搖了搖頭,冷笑:“你倒是很會說些自欺欺人的話。”

他擡頭,斂了表情,問:“你覺得我現在像葉觀微嗎?”

他問得認真,葉嶺橋看得也認真。

像,簡直是一模一樣。

葉觀微清冷絕塵,是貨真價實的谪仙,白衣勝雪,只可遠觀而不可亵玩。蘇隙不作表情時,那清冷之感與葉觀微分外相似,幾乎以假亂真。

葉嶺橋道:“不像。十四郎就是十四郎,犯不着管別人怎麽評價。不必心存芥蒂,做你自己就好。”

“做我自己?”

蘇隙發笑。他說:“我邯鄲學步多年,哪裏知道我自己應該是什麽樣的?”

“……”

蘇隙輕聲道:“你看着我。”

葉嶺橋說:“你別這樣……我不敢看你。”

蘇隙便嗤嗤地笑出來:“你為什麽不敢看我?你心裏在想什麽?”

葉嶺橋深吸一口氣,又長長地吐出來,他終于睜開眼睛,目光深沉:“你若覺得模樣與葉觀微相似頗為困擾,我可以替你想辦法。”

“你是什麽意思,天君?”

蘇隙的眸子一下子陰冷下去。“贗品看膩了,總覺得太過礙眼了嗎?難為你這麽多年逢場作戲!”

葉嶺橋看着他,再次沉重地長嘆一聲,蘇隙覺得好似嘆到了自己心裏。

“葉觀微的确是我一生的摯友。”葉嶺橋道,“但是若說狎昵之心,我發誓從未有過。”

他口吻溫和卻嚴厲,一瞬間仿佛重拾了神的身份,叫人不寒而栗:“蘇隙,慧極必傷,情深不壽。我不希望你走上這樣的道路。”

蘇隙聽得那些話,只覺得刺耳,仿佛一把冰冷的利刃插在胸口,叫他呼吸困難。他冷笑:“你有什麽資格教訓我?那種話你以為我會信?你張口閉口葉觀微,你拿我當什麽?!”

說着他忽然一把抓下手腕上纏繞着的念珠,恨恨地砸在地上,眼淚也跟着滾落下來:“什麽都是葉觀微的,只是他不要,你便舍與我了,那我真該感恩戴德,拜謝天君!”

葉嶺橋蹙眉:“蘇隙!”

蘇隙望着他笑,眼淚卻如洪流決堤。“你從來都是游戲人間、清心寡欲……我倒希望你對我有那麽一點狎昵之心。”

“……”

葉嶺橋垂眸不敢看他,只是俯身拾起念珠,拂去上面沾染的灰塵,重新遞到蘇隙手上:“戴着吧。上面有我的印記,你體虛又陰盛,它可以保你百邪不侵。”

蘇隙冷冷地一擋,道:“我不要你的東西。你既然不把我當葉觀微的替代,也沒必要這樣假情假意地對我好了。我不想欠你什麽。”

葉嶺橋頓了頓,道:“你本就不欠我什麽,我對任何人都這樣好。我愛你,也愛普羅衆生。你們很好,值得我——”

蘇隙笑出聲來。他無不譏諷地說:“你沒懂,你根本沒懂我在說什麽,我在生氣什麽……愛之一字,在你口中竟然如此輕飄飄的,倒是我誤會你了。”

葉嶺橋沉默,攥緊了手中的念珠。

好半天,他道:“凡塵情愛,我都知道。但是你不行,十四郎。你不該招惹我。”

穹頂高遠,是神秘的湛藍。天穹之下,是一望無際的原野,生長着茂密的野草野花,和高大的樹林。一道清澈的河流自原野之上蜿蜒而過,河底有細白的沙子和五彩斑斓的鵝卵石。

十四五歲的蘇隙穿着輕便的衣裳,挽起袖子,赤足趟過河流的淺灘,屏息尋找着游走在石塊之間的小魚。

那些魚輕快敏捷,在蘇隙撲過來的一瞬間便飛快地游走了。水花“撲通”一聲濺起老高,把蘇隙的衣袖沾濕了。

他手足無措地站起來,渾身濕漉漉的,只得拖着沉重的衣服返回岸上。

他高聲喊:“枕流先生——”

回答他的是一陣悠揚的琴音。

葉嶺橋抱着琵琶,坐在岸邊,一面拿着撥子彈奏,一面微笑着轉過頭來看着蘇隙。

他彈的是首輕快的小曲,調子很好聽。在這樣的樂音裏,葉嶺橋也輕快地問:“捉到魚了嗎?”

蘇隙向他走來,微微撅起嘴抱怨:“沒有,而且衣服也打濕了……”

葉嶺橋失笑,招手叫他坐過來。他自己則将撥子插進弦中,把琵琶放在一邊。蘇隙乖乖坐下,葉嶺橋便捉住他的衣袖,無奈地搖了搖頭。他沒有什麽多餘的舉動,只是一瞬間,那衣服便幹燥潔淨如初。

“這個法術好方便……”蘇隙感慨。

葉嶺橋問:“想學嗎?”

蘇隙狡黠地笑了:“不學。以後衣服濕了找你不就行了?”

“小混蛋。”葉嶺橋輕聲抱怨,屈指敲了敲他的頭。

蘇隙得意地把玩着葉嶺橋垂落的發絲,道:“以後我要當宰相。”

“可以。”

“當權傾朝野的宰相。”

“……嗯,可以倒是可以,但是搞不好會挨罵。”

“然後娶你。”

“這個不可以。”

蘇隙撒嬌地抱住他,問:“為什麽不可以?我問了姑母,她說兩個人互相喜歡就可以成親了。我喜歡你,你喜歡我,我們就成親,怎麽不可以?”

“……”葉嶺橋輕輕拉開他抱着自己的手,“這個真的不可以。”

“你不喜歡我?”

“喜歡,但是……”

“你放心,我不嫌棄你比我大。”

“……”

蘇隙猛然驚醒,窗外一片月色涼如水。

他按着心口,艱難地歪過身子,向痰盂裏吐出一口血。他回轉身子,盯着那月光,枯坐了一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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