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服軟

服軟

白衣人揮出一道靈力,黑衣人便飛出幾丈遠。他口吐鮮血,卻仍然不忘任務,咬着牙捉刀撲上來。白衣人從容而動,聲音清越道:“破。”

竟是言出法随,他腰間那柄細劍聞聲而動,四兩撥千斤地攔住了黑衣人的進攻,輕輕一挑,便将那人再一次震開。

此時武侯已聞聲而至,一見那刺客便蜂擁而上,将他壓制住。

蘇隙咳着鮮血,忍着劇痛擡起頭來。白衣人此刻轉過身,很快地扶住他,輕聲問:“還撐得住嗎?”

蘇隙瞳孔縮緊——他看見了一張再熟悉不過的臉。與他七八分相似的容貌,卻更顯清雅溫潤,尤其眉間點的一粒朱砂,襯得他更加神聖高潔。

是葉觀微。

葉觀微卻沒什麽反應,只是極快地出手,施展仙術暫時止住了蘇隙的血。

葉觀微的那雙桃花眼和蘇隙極為相似,只是那眸子暗淡無光,似乎聚不上焦。

葉觀微——他看不見。

蘇隙想說話,張開嘴,卻是一口鮮血噴了出來,将葉觀微的白衣染紅。他如今渾身是血和泥污,頭發蓬亂,衣衫不整,與素雅潔白的葉觀微簡直是雲泥之別。他簡直想就這樣死去為好。

劇痛和失血叫他沒有別的力氣,連眼前的景象也看不分明,黑暗向他襲來。蘇隙只感覺到葉觀微抱住他,焦急地喚了幾聲,便失去了知覺。

意識再度回歸時,他已在十分天晴宮的一間偏殿。

蘇隙睜開眼睛,輕輕動了動,發現渾身的傷口此刻存在鮮明起來,随之而來的是濃重的鐵鏽味,和一股刺鼻而陌生的氣味。

他身上的傷口已包紮妥當,衣服也換了一身幹淨舒爽的。蘇隙掙紮着想坐起來,卻差點滾下床去。

“小心。”

葉觀微正好推門進來,他将手中的烏木托盤輕輕放在桌上,然後快步走過來,将蘇隙扶起。他柔聲問:“身體可還有什麽不适?”

蘇隙搖了搖頭,然後忽然想起來葉觀微似乎看不見,便啞着嗓子回答:“沒事了。”

蘇隙想,分明長相差不多,葉觀微卻高潔神聖得多。蘇隙從前不知道自己哪裏比葉觀微差了,此刻真的見了,卻覺得弗如遠甚。

葉觀微端來藥碗,道:“喝了這個吧。”他察覺蘇隙只是接過湯藥卻遲遲不喝,微微一笑:“我知道你滿腹疑問,但是先把藥喝了吧。之後你想問什麽,我都告訴你。”

蘇隙沉默着,閉上眼将湯藥一飲而盡,嘴裏盡是苦澀的味道,叫他作嘔。他放下藥碗,葉觀微适時遞來一塊晶瑩的糖。

“……”

蘇隙默然含着那塊糖,道:“你有什麽想告訴我的嗎?”

葉觀微想了想,道:“刺客已經落網,但是他口中藏了毒藥,未及逼問,便吞毒自盡了。”

“司靈殿下又為何出現在那裏?”

葉觀微道:“迎仙節将至,陽氣浮動,有不少妖魔鬼怪趁陰陽混沌,出來作惡。我這幾日都在長安附近祓禊,今日正好路過。”

蘇隙沉默了半天。

他問:“是……你給我換的衣服?”

葉觀微這時才露出淺淡的笑意:“天君來過了。”

“嗯?”

“他聽說你的事情,又急又氣,趕到十分天晴宮來看你的情況。你的衣服是他幫你換的,藥也是他上的。那藥是白玉京取來的靈藥,效果極佳。”

“……”

葉觀微頓了頓,又道:“我知道郎君想問什麽。天君與我,是幾百年的至交,關系匪淺,但并非是你想的那種關系。”

蘇隙看着葉觀微,對方神情嚴肅,态度磊落大方,不像有假。他卻悶悶道:“我不信。”

葉觀微忽然嘆息一聲。

“其實以前的事情,有些記錄在冊,卻在大齊被列為禁書,所以漸漸消弭了,只剩下一些傳說在民間。”葉觀微道,“你若是聽說過其中的一些,便應該知道,我并非不食人間煙火。我已有意中人。”

蘇隙心中一緊,問:“那個人是……”

葉觀微回過神來沖他笑:“你是蘇皇後的子侄,這樣算起來,那個人和你們世家倒是有千絲萬縷的關系。”

蘇隙心中漸漸有了一個荒唐的猜測,他求證似的看向葉觀微,對方如有所感,平靜地說出了那個答案:“是前朝皇帝,蘇重微。”

蘇隙的聲音不由地顫抖起來:“是……是他……是那個……暴君。”

葉觀微道:“他很早就把自己剝離出蘇楚皇室,認真算來,其實已不為蘇氏承認。”

“家譜上……已經把他的名字劃掉了。”

葉觀微“嗯”了一聲,淺笑:“是他親自劃的。”

“你的眼睛……”

蘇隙看着葉觀微,而葉觀微似乎也被勾起了一些不好的的回憶,神色忽然有些哀戚,并不打算繼續這個話題。

兩人沉默了半天,最終還是葉觀微打破了沉寂:“其實我也有別的事情告訴你。我知曉你愛慕天君,此心赤誠,難能可貴,可是我還是想勸你回頭。”

蘇隙蹙眉看着他,略有不怿之意。

“是他叫你來勸我的?”

葉觀微輕輕搖頭:“我與天君結識數百年,有些事情,我或許知道的比你多一點。天君并非完人,亦不是聖賢,煩請蘇小郎君正視。”

“我不懂你在說什麽。”

“那麽,恕我直言相告了。天君好潔成癖,又有郁病在身,性情實際并不像他展現給衆人那般潇灑親切。”葉觀微道,“他其實不喜歡與人太過親近,也厭惡別人的觸碰。如今倒是好些,隔着衣服,還能忍受一下。”

蘇隙怔然,出聲道:“不可能……我從前……他……”

葉嶺橋曾攬着他入眠,也曾為他處理傷口,還會背着他逛燈市……蘇隙閉上眼睛,一時不敢相信。

葉觀微淺笑:“郎君那時,是小孩子吧。赤子是最為純粹潔淨之體,故天君不會反感。人一旦長大了,便如白練染色,不再清潔。天君如今,也最喜歡和那些天真爛漫的孩子一同玩耍。”

“天君……人總是會長大的。再天真無邪的赤子最終也會變成可悲的大人。他總不能千年萬歲,都只和孩子為伍吧。”

葉觀微輕輕搖頭:“他拼盡全力在做的,不就是讓這些孩子即使長大,也永不失卻那一顆天真無邪的心嗎。大齊當然算不得完美,可是比起四百年前的楚王朝,這裏已經是極致風雅浪漫而快活的國度了。”

“郁病……也是因為這個嗎?”

“大概還是因為四百年前……罷了,天君周游人間數百年,還是學不會像凡人,依然端着天神的秉性——哪怕他把姿态放得再低。有時候我倒是覺得,他還不如安安靜靜地坐他的蓮花臺。 ”

好半天,蘇隙終于從怔神中慢慢醒過來。

葉觀微語氣誠懇:“這樣說或許很過分——但我覺得,你最好是放下這段執念。天君并不是值得托付的人。放下他,這樣對你們都好。”

天君與你,太過相似。

葉觀微想這麽說,但卻最終把這句話咽了下去。

蘇隙頭痛欲裂,牽扯着身上的傷口都隐隐作痛。他閉上眼睛,道:“我……腦子很亂。”

葉觀微平靜地說:“蘇小郎君,你應該看得出來,天君無心凡塵情愛,不是你不夠好,是他如今有更重要的事情。”

蘇隙重重吸了一口涼氣,只覺得心肺抽痛,涼意蔓延。

“重要的事情……”他閉上眼睛,慘然一笑,眼淚卻無聲地流下來。“不對。你說的不對。我喜歡的又不是天君,是枕流先生。”

五品官員在長安城中公然遇刺,險些身亡,遇刺官員甚至還是皇帝一向看重的蘇隙,此事在朝廷也掀起不小的風波。皇帝震怒,群臣嘩然,負責治安的京縣尉皆受重罰,連坐了一大批人。

蘇隙身子還沒恢複,便強撐着病體去上朝。本就羸弱的身子看着更加弱不禁風,烏紗帽掩罩之下,額頭包紮的地方還隐約滲出血跡來。

皇帝看着心痛,急召人給蘇隙賜座,又止不住地埋怨他,為何準了假還來上朝。

蘇隙欠身道:“臣雖然身中數刀,但幸好刀口不深,也都不是要害,除了行動不便,沒有大礙。”

皇帝更是勃然大怒:“這如何叫沒有大礙?!”當即還要問責包括京兆府在內的一大批官員。底下的朝臣個個縮着個脖子,冷汗頻出,生怕下一秒自己就人頭不保。

宰相曲至卻适時出聲道:“陛下,西域使節不日就要到來,此時問責這麽多要臣,恐怕會有失大國威儀,叫他們看笑話啊。”說着,意味深長地看了蘇隙一眼。

蘇隙平靜地回望過去,沒有吭聲。

皇帝也跟着看了曲至一眼,胸口氣憤地起伏了幾下。殿內焦灼地沉默了好長時間,皇帝才最終道:“曲相國以為?”

群臣心中的大石驟然放下,他們知道,皇帝這是服軟了。

曲至也順着講下去:“臣以為,罰俸一年,責令整改。一來以示懲戒,二來宣示威儀,想必治安也能改善。”

皇帝還有些憤憤然,他看着蘇隙,最終咬牙道:“就按愛卿說的辦。”他又道:“蘇愛卿遭此大難,好生歇着。招待使節的事,交由別人辦吧。”

蘇隙強忍着劇痛起身伏拜:“此事非同小可,又本是臣的職責所在,哪有因私廢公的道理?臣即使不能親自接待使節,也懇請陛下察臣拳拳之心,準臣觀禮。”

皇帝皺着眉頭,難得和曲至的意見達成一致,覺得不妥當。曲至更是忍不住出言諷刺:“蘇少卿拖着這病軀,又能做些什麽?若是中途出了岔子,豈不是添亂?”

蘇隙再拜,皇帝終是嘆息一聲,知道他素來性子要強,道:“準了。”

曲至看着蘇隙,無聲地冷笑了一下,而後轉過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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