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對碰
對碰
餘姝帶孟昭進後林時約法三章,其中最重要的一條便是入買家地界,只能她一人獨自進入。
腳印來得太巧,容不得餘姝阻止,一行人已經穿過樹林快到器械營,再往後就是新建的研械基地。
餘姝輕勒馬缰繩,快步擋到了孟昭身前。
“孟大人,前面是禁區。”
這是餘姝和孟昭定下的暗號,若前方不好遣人繼續前行,便提早提醒。
孟昭聞言眸光輕閃,對自己身後的手下做了個停止的指令。
“以此方為基點,你們往東西南三方搜尋一炷香的時間,若無所獲立刻返回。”
她手下的女捕快們應了聲好,當即四散開去,孟昭手裏捏着馬缰繩,沖餘姝揚眉:“餘娘子,帶路吧。”
餘姝打馬朝前走去,周圍皆是黑黝黝一片的松林,若膽子小些的怕不是會在此處吓破了膽,可也不過片刻兩人眼前便顯現出了一片燈光。
那是幾片平層的瓦房,房檐上挂着燭火,映照出白色的牆面。
孟昭在原地不動,遙遙看着這一片屋舍,眯了眯眼。
她只是在思考這裏頭是在做什麽。
白牆,到了深夜也熄滅的火光,細細看去,那屋頂還是架空透明的,用了一層西域的白琉璃,若站在房頂說不定就能将裏頭的東西看得一幹二淨。
可餘姝并不等她想明白,已然下了馬。
“此處禁馬蹄喧嘩,還請孟大人下馬,與我步行入內,”餘姝從馬上拿了兩個火折子,邊向前走邊說道:“若您要尋的犯人真在裏頭,還請不要鬧出太大的動靜,若需要幫助,我也可以幫助一二擒獲兇手。”
“你這麽一說,我倒是尤其好奇起這裏頭是什麽了。”
孟昭跟着餘姝走到了門口,這裏的大門不似尋常木門,而是以鋼制成,只需一敲便能發出一陣脆響,沒一會兒便有人前來開門,餘姝沖對方行了一禮,低聲說道:“城內孟昭孟大人,查案經過此處,還請行個方便,讓她進去搜查一番。”
門口的守衛探出頭看了眼孟昭,站直身子淡聲道:“進去後還請不要随意觸碰其中的東西,也不要讓其中的任意一盞燈火熄滅。”
餘姝點點頭,領着孟昭往裏走去。
這片大門之內是五扇小門,每扇門都通往一個小房間,房門上寫着不同的編號。
餘姝到了此處示意道:“孟大人想去哪兒看?”
孟昭從頭掃視到尾,下巴颌輕擡,點了點第一個編號,“就那個,先去瞧瞧。”
并沒有等餘姝回應,她一馬當先地率先推開了大門,映入眼簾的便是一桌泱泱綠苗。
綠苗約有一寸高,長得格外喜人,頭頂一圈燈籠,将整個屋子都映得亮堂堂的,琥珀色的光亮落下,顯得綠苗越發充滿堅韌活力。
“這是什麽?”
孟昭難得看得有些發愣,她進來前想過千百種不同的可能會瞧見的東西,卻從未想過被餘姝謹慎對待的會是這一室幼苗。
“這是小麥秧苗,”餘姝攏着袖子解釋道:“從一號到五號,全部都是不同品種的小麥秧苗,而後面兩座房子,第二座是在這五種的基礎上培育出來的三種産量更高抗寒抗熱性更強的小麥秧苗,最後一座房屋是基于那三種繼續研發的小麥。”
她眸光微閃,“這就是我們的買家做的事。”
孟昭湊近些看去,這些小麥周圍還包了一層極薄的宣紙,用以防止小麥下的土壤流失,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她居然真就只是這麽看看,絲毫沒有去摸一摸的想法。
“其它房間也是這樣的?”
餘姝:“是。”
孟昭直起腰來,她沒再靠近那片麥苗,只倚靠在牆邊,摩挲着下巴,遙遙打量了餘姝兩眼。
“說吧,你想求我幹什麽?”
“你答應我來這後山答應得這麽輕易,将這裏的秘密袒露在我面前也袒露得如此坦然,想要什麽?”
餘姝微微一笑,幹脆認了,“什麽都逃不過孟大人的眼睛。”
“一開始我聽聞你前來的目的,确實想靠初秋攔一攔你,也想靠闡明利害關系攔一攔你,可事實證明您想要做的事,那是無人能阻攔的,若我不讓您來後山,您必然還會找別的法子進來,而您一旦自己進來,這樣大一座基地必然瞞不過您的眼睛,那還不如我親自領着您進來,帶您來看看這裏頭有什麽,免得雙方出現沖突,造成不必要的損失。”
孟昭與她對視,似笑非笑,“還有呢?”
“當初您見着我和夫人的事,沒有追究是因為那是傅王兩家的家務事,所以您不想插手也不想管,而當我在千礬坊裏告知您我們将一塊地租給不知名的買家做事時您便不可能用那樣的态度了,在您的管轄範圍內出現了您不知情的土地使用情況,為了穩定您也必須走一趟,無論有沒有見到犯人都必須來這裏探一探虛實,”餘姝說道:“所以我猜剛剛您發現的腳印其實根本就不是屬于犯人的,而是您派您的部下,用我不知道的方法,在我眼皮子底下提前踩上去的。”
餘姝其實猜得很對。
無論是心理,還是在後林中孟昭耍的那點把戲,都分析得一清二楚。
可孟昭卻沒有半點被戳穿的尴尬,反而眼底多了點興趣,英氣而濃烈的眉眼略彎,她緩緩走近餘姝,壓低聲音問:“所以呢,說說你的訴求。”
餘姝背脊筆直,半點沒有被她的氣勢壓下,勾了勾唇角後向孟昭躬身行了一個大禮,“餘姝想求大人保守這個秘密,并且不再讓除你以外的任何官兵進入此方。”
“買家借用此地是為培育良種,解決西北一年一麥的困局,她想研發出一年兩熟的小麥,解決民生問題,讓饑寒之年,少些餓死凍骨,此乃利國利民的好事,該值得一個保護。”
說罷她站直身子,接着說道:“孟大人來到落北原崗前也經歷過饑寒,經歷過西北大雪下三步一凍屍的場景,成為捕頭後經手案件那樣多,有多少人死于饑荒,您比我清楚,若此方事成,獲利的不止一方百姓。”
“你調查了我,”孟昭眯了眯眼,突然擡手捏住了餘姝下颚,強迫她昂起頭來,“你一個從揚州那樣富貴繁華之地前來,從出生至流放前都行事奢靡一擲萬金的富家子弟,來和我談何謂路有凍死骨?”
孟昭驟然釋放出的氣勢是驚人的,壓得餘姝有一瞬竟然心口微顫,她的皮膚向來嬌嫩,哪怕在流放開落北原崗的路上受了點罪,後來被傅雅儀和她自己好好養着也恢複來過來,此刻被掐一下,整個下巴便現出圈觸目驚心的紅印,孟昭見着了,微嘲,“你來了落北原崗後,傅雅儀也将你養得很好啊。”
餘姝的語氣徒然刻薄起來,回怼道:“我過去行事奢靡不代表我沒有接濟過貧苦之人,我現在被夫人養得很好不代表我沒有見過百姓之苦,沒有救人之心,被流放而來後哪怕用銀依舊頗多我也從未浪費過一分一毫,并且大多都是我自己憑本事掙的。”
“無私奉獻去愛世人的是聖人,我不是,我是凡人,我只能做點力所能及的,不會令我失去現有生活,又能給別人帶去希望的事。你又有什麽資格嘲諷我?”
孟昭打量着面前眼眶已經有些發紅的小姑娘,沒有放開她,只緩緩問道:“何不送交官府共培?”
“官府?”餘姝罵道:“若送交官府,怕是這買方會被吃幹抹淨,這麥苗尚且不曾培育出便會因被西北各個官府搶奪而凋亡了。他們會允許一個商人得到這樣的殊榮而今後獲得淩駕于他們頭頂的地位嗎?”
“孟大人,您在官場中混了那麽多年,以女子之身跻身為副都捕頭,難道不知此方官員大多是什麽德行嗎?若是真心為民,便該老老實實一言不發,等着麥苗成熟。”
孟昭沒有移開與餘姝對視的目光,卻眼見着餘姝眼底的淩厲感越發深厚起來,仿若一種質問、一種冷嘲。
明明剛剛還是孟昭在嘲諷她,此刻反倒成了她嘲諷起孟昭來。兩人間若只看表面,氣氛那叫一個劍拔弩張。
孟昭心底有點樂,也有點感慨,這餘娘子實在是十分的厲害,這一番話幾乎瞬間捏住了孟昭的軟肋。
孟昭如此拼命地向上爬,如此不顧臉面地向上爬,就是因為自己見過太多冤罪與不公,只有走向越來越高的位置,才能讓自己眼中的這方寸之地變得更清明些。
她做了這麽多年捕快,哪兒會不知最頭頂上的大人知曉來這裏的事會做什麽呢?
孟昭松開餘姝的下巴,臉上的陰沉與渾身上下的氣壓收得一幹二淨,她退後幾步,又恢複成了一開始懶散靠牆的姿态。
她笑了笑,“餘娘子果然和傅大娘子一般大伶牙俐齒,孟某佩服。”
餘姝摸了摸自己發紅的下巴,瞪了孟昭一眼。
“孟大人實在太粗魯了些!”
孟昭聞言笑出聲來,“餘娘子不能只允許自己在千礬坊在山間試探我,而不允許我在此地試探你。”
“若弄疼了你,我向你道歉,辦案多年遇着的都是大老粗,手勁兒大了些。”
餘姝沒接她的道歉,輕哼一聲,轉身走出了一號房間,沒什麽好臉色地問道:“後面的房間,孟大人可還要看?”
“看啊,為何不看,”孟昭抱着自己的彎刀跟在她身後,一間又一間地将剩下的幾間房看了個全,還指着裏面的幾株麥苗問了問餘姝長勢如何。
餘姝一一回答了,一直到了天邊隐約翻出魚肚白才算全看完。
待兩人走到營地門口,恰巧天邊飛起一道白亮的光,沖至蒼穹後驟然炸開,銀白的線四散入松林間。
孟昭仰頭看這白日焰火,解釋道:“我的部下應該已經将那人捉住了。”
餘姝颔首,“恭喜。”
“你是和我一起下山還是留在山上?”
餘姝說道:“我還要留在山上将昨晚的事告知此方管事,免得他們驚慌。”
“好,”孟昭偏頭看她,問道:“為何從一號房裏出來之後,你半點不問我是否應了你的請求?”
“因為我知道你已經應了,”餘姝回答道:“孟大人,有些事你也不必完全說出口,我不是蠢人自會理解其中真意。”
孟昭沒有回應她這句話,打了個呼哨,駝她前來的那匹黑馬打着馬蹄歡快地從林間跑出,她幹脆利落地跳上馬背,握着缰繩一邊往前慢慢走一邊說道:“讓你那買家加把勁兒,早日把小麥秧苗做出來吧。”
恰逢此刻朝陽初升,澤披大地,頭頂暖意漸漸襲來。
餘姝攏着袖子注視着孟昭打馬向前離去,背影潇灑自在,竟隐約現出幾分江湖俠氣,她說完那句話後便迅速穿梭進叢林中,逐漸被蔥綠的松針遮擋,再看不見。
餘姝輕輕嘆了口氣。
其實早就做出來了。
她在心底默默回答孟昭那句囑托。
柯施去年就研究出了小麥良種,只是找不到機會推廣罷了。
施先生本就勢大,惹人忌憚,若再做出了這等不世之功,尤其她的真實身份還是個女人,怕是很難在此活命。
所以只能等,只能等傅雅儀擁有更強大的,在此無人能敵的武力,才能護住自己護住柯施也護住這一片麥苗下柯施該得到的榮耀。
餘姝眯了眯眼,轉了個身往山頂走去。
行至山頂不過一盞茶的功夫,柯施昨夜沒有下山,帶着幾個年輕的工匠便暫避在此。
她此刻正站在崖便向下俯瞰,這裏的角度可以見着孟昭剛打馬到山腰與自己的部下彙合,她們要捉拿的犯人正恹恹捆在馬上。
再往下,便是被重重樹林遮掩,見不着蹤跡了。
“昨夜你那頭應該挺順利?”
柯施聽到了餘姝的腳步聲也沒有回頭,目光從樹轉到初升的朝陽上。
餘姝走到她身側,将昨夜的大概經過詳細說了一遍。
柯施聞言點點頭,從袖口中拿出了封加急的火漆信遞給餘姝,“昨夜傅雅儀派人送回來的,指名交給你,因為出了突發情況我帶着信直接到山頂來了。”
餘姝接過,三下五除二打開信封。
柯施背着手又看了眼山腰,心底将餘姝告知她的經過仔細複盤了一下,淡聲說道:“孟昭怕不會輕易相信你昨夜的說辭,怎麽說也要再來探尋幾次。”
餘姝快速地掃過手中的信,突然接道:“她就算不相信,也沒有機會再來這裏了。”
柯施:“為何?”
餘姝像是驟然松了一口氣,沖柯施搖了搖自己手上的信紙,笑道:“夫人傳信來說渡什的婵松公主墓即将出世,整個西北官府都會沒工夫來管我們了。”
柯施幾乎瞬間想通了裏頭的深意,剛剛還有的那點憂慮頓時消了,也勾唇笑起來,“聲東擊西,好主意啊,傅雅儀真是及時雨了。”
說罷,她又看了眼餘姝,提醒道:“你少了些壓力,也不用這樣開懷地讀信,太外放了些。”
餘姝聞言微怔,“我剛剛很開懷嗎?”
柯施:“你剛剛看信的時候,嘴角都快咧到天上去了。”
餘姝咬了咬唇,連忙将信收起來,心口卻有些莫名其妙的心虛跳動。
她剛剛看的文段不是傅雅儀所說的接下去的運作計劃,而是傅雅儀将此間一切交托給她并且告知她頂多再半月就能歸來的消息。
她真的開心得那樣明顯嗎?
餘姝偷偷用餘光看了眼柯施,有點懷疑是不是柯大娘子在故意詐她呢?
讓我們用掌聲歡迎今夜的奧斯卡影後餘姝同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