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檢查胸部

檢查胸部

006

約戰之期逼近。

臘八這日,王妪從韓園帶了只火腿來,辦了一桌菜,書院老板溫越和蔡季各領書童過來書院吃粥,每個人都帶了些菜肴果品。

白素盤腿坐在一只果籃裏,順手拿了個軟蜜餞啃,邊聽他們說話——

溫越雖然負有才子盛名,然而其人并不喜歡經學倫理,反而專愛那阿堵之物,他在城中開了幾家文玩古董的商鋪,經營得都很不錯,寫一手好書法,也不過是為了賺錢。此刻他最擔心的的便是一旦官司打輸,影響了書院的聲譽兼生意,于是早就派人在街上打聽消息:

“聽說隆通寺很重視這次訟辯,今日佛寶節,他們竟也沒有開張施粥,大抵是關起門在尋思對策。哎,我還聽說,他們請了個外地的訟師來跟師昀打對臺。”

蔡季放下湯匙,斯斯文文擦嘴:

“聽說此人名喚刁士奇,精刀筆、擅詭辯,在南陽一帶嘗以司馬相如再世自诩,常勾結那邊的衙門玩弄條律欺壓百姓。”

蔡氏家風清正,但因為歷代以來未能有人在朝中登臺閣,蔡父又不愛功名,于是長久拘泥于颍川一隅,和頂級的世族門閥遠差着一個檔次,更不能與颍川當地的韓家、陳家相比。

但說來也幸運,蔡季的姑姑蔡氏十五年前嫁入河內冷氏,那冷氏是四世名門的巨姓望族,冷姑父還有一位親兄弟官拜太尉,乃至整個冷家權傾朝野。于是自從攀上這門表親,蔡氏蒸蒸日上,加上素來蔡父治學嚴謹,蔡季子承父志,繪得一手絕妙丹青,引來無數雅士超人追捧,蔡氏始在北方世族集團中顯名。

蔡家在颍川名望如此,然而蔡季待人接物依然持禮甚謙,見溫越面露不屑之色,鄭重道:“而且,昔日我在太學之時,曾見過那刁士奇在季考中榜上提名,他并非籍籍無名之輩,學問方面不會作假。”

這下溫越犯愁,搓着肥胖的大腦袋:“這般說來,卻是個難對付的家夥,師昀,你怎麽看。”

“那又怎麽樣,他很重要嗎,重要過老子睡覺。”

黃花梨四出頭的搖椅上,韓攻臉蓋一冊書,咯吱咯吱搖晃。

溫越拿起書,只見韓攻黑圈深陷的眼窩,不由得吓一跳。

阿武在旁嘆氣解釋:“四天了,沒梳洗過。”

“啊,”溫越不料韓攻為了備戰,竟然如此地用功,看來保住書院聲譽還有一點希望,感動得涕淚交加,“師昀你要保重身體,休要太過操勞。若然你累得猝死了,書院豈不又虧一筆。”

“哪是看書看的。”阿武在邊上叉着手,悄摸聲兒地比劃解釋,撸的。

“什麽。”溫越不解,低頭瞧那本書标題:《妖精志怪》。翻開一看,嗬!圖文并茂栩栩如生翻雲覆雨萬馬奔騰——好一本精彩生動的女妖精畫冊。

溫越和蔡季的臉變得一黑一紅,白素踮起腳,被蔡季一掌按住頭:“小孩子家休看。”

溫越滿腔悲憤,看來書院這一回是在劫難逃了。

此刻,隆通寺內,菩提積雪,德清和刁士奇在房中秘密商議計策。

那刁士奇身高細弱瘦長,生得黃臘臉、掃帚眉、綠豆眼,捋着左邊一撇小胡須道:“韓攻此人自少譽滿清流,家族聲勢巨大;又曾在廷尉司供職,精通刑律,極難對付。想在公堂上贏他,必須有憑有據,讓他無話可說。這樣,那兩個小孩的賣身契還在嗎。”

德清連忙道:“在,崔牙婆親手摁的指印,先生過目。”“嗯,”刁士奇略一思忖,“那牙婆找到了嗎。”“老衲馬上派人去找。”“好,這次必要叫那韓攻身敗名裂。”

刁士奇說罷,兩撇八字胡陰冷上翹——

他刁士奇原本一介才子,年少便考上了太學,卻因為寒士的出身在仕途屢遭碰壁,他恨透了這些仗着祖蔭官官相護的世族,今日他就要向其中最龐大的頂級門閥發起挑戰,教他們知道他刁士奇才是真正的當世奇才!

……

約戰的前夜,白素被叫到韓攻房中。

“小不點,簽了它。”紙筆丢到她面前。

白素拿起來,迅速通讀一遍,難以置信:“這,這賣身契,還要終身給你為奴為婢?”

韓攻也叫起來:“妖怪吧!你多大啊,六歲識得這麽多字。老子就覺得這小鬼有古怪!”

白素聽了暗暗不妙,都怪自己平時不注意模仿六歲的孩子,舉手投足毫無童真,難怪要被懷疑。所幸王妪在旁勸道:“少主人稍安勿躁,您六歲的時候不也認這許多字了麽,比她還多一些呢。”

“可老子六歲的時候不會武功!德清禿驢說得沒錯,她就是個妖怪,快拿她去報官!”韓攻一直叫嚣個不停,他成日酗酒,雙頰浮紅,胡子拉碴,幾天下來竟把自己天生的美貌糟蹋得不成人形。

“少主人,別說您六歲,就算您如今,也不會武功啊。各人有各家,各院開各花,人和人怎麽能完全一樣呢?”

王妪和阿武好生安慰,這才哄着醉醺醺的韓攻睡下。

不過這賣身契,白素倒底還是簽下了,因那韓攻說明日到了公堂之上有用;而白素也多留了個心眼,簽是可以,只不過她留下的署名嘛——

小蠟燭。

……

翌日清晨,白素早起,發現韓攻已經沐浴更衣完畢。

白素見着他,嘴角抽搐。

一夜的光景,他像又換了張皮,穿一件銀絲絞邊的玄服,腰系芙蓉環佩,手拿鑲嵌七寶珊瑚的紙扇,将青絲于腦後高高束起,照例一側鬓角留下一縷特別長的頭發,整個人妖嬈妩媚,清香撲鼻。

來送他的溫越和蔡季看了,都問他哪裏來的精神頭。

韓攻拿衣袖掩了唇,嘻嘻一笑:“大爺聽聞那刁士奇其貌非常不揚,特地作一番打扮先聲奪人,從精神外貌上先給他一記重錘,等會到了公堂之上,你們但看大爺如何宰他。”

溫越二人淩亂風中,敢情這七天以來催他備戰,這厮就打聽了人家刁士奇的長相?

……看來這書院也離結業不遠了。

而白素簡直做好了要随時逃跑的準備,只等這姓韓的打官司熱鬧之時,自己趁空溜之大吉。

……

韓三郎要跟隆通寺的和尚打擂臺官司的消息早已不胫而走,到了官司開堂這日,整個許昌縣乃至颍川郡的人都跑來圍觀,這天還沒亮,衙門口就有搬着鋪蓋板凳的人來排隊占位,可謂萬人空巷。

到了辰時,白日東升,連那颍川郡官署中的各級官員,竟也紛紛悉數趕來。

這些平日裏難得一見的郡級官員,一個個輕裘暖帽風雪無阻地來到縣衙,縣官見這裏頭的人物随便一個出來動動指頭,便能讓他的小衙門灰飛煙滅,哪裏敢怠慢,早就将那榆木雕花太師椅雙邊一字排開,按照官員等級分好座次,熱茶暖爐地供了起來。

這些官員當中,為首的乃是颍川郡太守盧陵,他官居四品,一郡之長,身穿玄色貯絲羅紗江水海牙朝服,黑绶上佩青圭玉印,五十出頭的人,發色灰中見白,雖然早衰,但氣勢依舊威嚴。

縣官請他上公案座,也便是斷案審判那個位置,不料盧太守卻反而側身讓到一邊,給身邊另一人讓座。

那氣宇軒揚的中年人身着便服,臉上挂着笑容,氣勢含而不露,朝盧陵辭道:“欸,公闕何必多禮,本官此次并非公務前來,只不過微服巡訪途徑此地,過來湊個熱鬧罷了。案子是你地方的案子,審總歸要你來審,本官豈能喧賓奪主啊?”

堂下百姓鮮少有人知道,此乃盧陵的上峰蔣繼,豫州刺史,一方諸侯。

“既然使君大人這麽說,那下官便當仁不讓了。”盧陵為人鋒芒畢露,這會也不推辭,牽衣帶步坐到公案後,縣官在旁垂手侍立。

蔣繼回頭,對左右的官員問道:“本官嘗聽聞颍川名士風流、才子輩出,歷朝歷代百家争訟于此,今日到訪正來得正是時候。哎,這韓家三郎,是否就是當年朝中的韓廷尉啊?”

監禦史隋芳和他曾是同窗,這會兒接話道:“正是他,韓大人曾在朝中出任廷尉之職,可惜後來……便輾轉回到颍川。”話語間點到即止,并不再往深處多言。

蔣繼也不追問,開朗笑道:“那一定要見見了,當年我幾度入京,卻屢次失之交臂,皇上身邊的紅人不好約見……哎呀,這些人呢,怎的還不來擊鼓升堂?”

郡都尉裴轍忙答道:“回使君大人的話,怕是快了,要先遞狀紙。”

話音未落,只聽衙門口突然傳來一陣急促密集的登聞鼓響,一聲緊趕着一聲。裴轍道:“使君,他們來了!”

衙門口,韓攻錦衣華服,青絲高束,用手輕輕地撥動着鬓角一縷長發,顧盼生姿。

他從左邊過來,剛好看見刁士奇正在指揮僧人敲擊鳴冤告狀的登聞鼓,不由得輕哂一聲。

刁士奇轉過身來,雙手一拱,陰陽怪氣道:“久仰師昀先生大名,在下刁士奇特來領教。”

白素看見他長得尖嘴猴腮,這麽一比,果然将韓攻的美貌襯托得天下無雙。

韓攻對德清道:“我以為主持你約了什麽好手,酒也不喝一門心思跑來長見識,原來是這樣的軟蟹爛蝦,還不如二兩銀子街頭請個神婆咒死我。”

那刁士奇态度原本還算恭敬,聽了這話,怒氣森森,皮笑肉不笑的道:“久聞尊駕清操碩德、人倫冠冕,想不到一出口便是污言穢語,莫非這就是韓氏所謂的文冠百家的家學。”

韓攻嘻嘻一笑:“诶喲!雍雍群醜,也敢布鼓雷門。好,大爺給你機會,遞狀紙吧。”伸手做了個請的動作。

白素看那韓攻二世祖似的大搖大擺進了公堂,心裏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總覺得他一臉大意輕敵的輸相,只恨自己被韓攻拉着手,站在衆目睽睽之下不得解脫,渾身的不自在。

雙方遞過狀紙,那盧太守驚堂木一拍,問何事擊鼓,德清方丈便将隆通寺買下白素,卻又被她逃跑,後被韓攻包庇一事說明。

刁士奇作為德清請來的訟師,将崔牙婆叫上了公堂,并出示她和隆通寺交易白素的賣身契:“韓攻,人證物證俱在,賣身契上寫得一清二楚,這孩子已被崔牙婆賣給隆通寺,歸隆通寺所有;既然你精通律法,我倒要問你,有何權力扣留他人私産?”

刁士奇說罷鈎眼瞟着韓攻——我看你怎麽收場?

韓攻揚了揚眉:“在下亦有人證,想要請上前當大人面問幾句話。”

一中年婦人被帶上公堂,白素看着有些眼熟,漸漸地認出了對方,這不是将她賣給崔牙婆的王三姑麽?

原來韓攻跟德清約定七日為戰,是為拖這個時間命人快馬兼程去廬江郡找到王三姑。

白素仰起頭看一眼韓攻,他長身微屈,神态端凝地正在詢問王三姑話,認真起來的時候,竟然也一派淵渟岳峙。

那王三姑道,民婦廬江人氏,獵戶人家,撿了這個小孩,因其貌美而拿去賣。

韓攻道:“我再問你,這個孩子,是她的父母親手賣給你的嗎。”“不是。”

“是她自願賣身于你的嗎?”不等王三姑回答,韓攻轉身問白素:“你自願賣身給她嗎?”

白素否認:“不。”“那你願意跟着她咯?”白素瞪眼:“休想!”

韓攻轉過身道——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孩子出生後身體歸父母所有,性命歸國君所有,什麽時候律法規定,應該歸強盜竊賊,擄掠之徒所有了?”

“大晉刑罰規定,盜人子女按律可判斬;”

“這毒婦掠人子女、拆散天倫,其罪可以誅心,其骨當捐溝渠!”

他話說完,王三姑便一灘泥似的倒了下去。

白素看着韓攻有些發怔,從進入公堂的那一刻開始,便覺得他有些不同往常。

堂上衆官個個神情嚴肅,微微點頭,又聽韓攻俯身揖道:“既然已經證明了這個孩子無所屬,是不是可以放歸了?”

“且慢!”

刁士奇想要極力阻止,但已經來不及了,德清方丈挺身站出。

德清見韓攻巧舌如簧,早已心火如焚,又見刁士奇不言不語像只鬥敗了的公雞,更加惱怒,便親自出馬,使出了殺手锏:“禀告大人,此孩武功高強不知何方妖物,屠殺寺僧,絕非一般的孩童。”

說着,還真的擡出兩具穿着僧衣染了血跡的屍體來。

白素大吃一驚。

德清道:“當日這惡童在寺廟了亂闖企圖逃跑,被發現後便開始大鬧寺院。交手過程中,老衲發現她受過高人訓練,武功了得,原想捉拿她報官,卻不料她在寺中大開殺戒,打死我弟子二人,有各院僧人為證。”

白素心頭狂跳。

這些僧人自然互相勾結,怎麽可能說實話。

那種感覺,仿佛一瞬間就回到了自己變回小孩之前,同門中人千夫所指——白素,你弑師奪位!

她雙腿發軟,竟想到了逃跑。

跑吧,就像上次一樣,只要逃出這個波詭雲谲之地,別人又能拿她如何。留在這裏解釋,只不過是入了他們的瞉罷了!

頭腦昏沉之際,突然聽得耳邊一聲清銳嗓音:“你殺過這二人麽?”

她清醒過來,仰起頭,對上韓攻鋒利的目光。

“回答我!”他俯下身,雙手撐住膝蓋,突然壓低了聲音,“小不點,如果你想要堂堂正正的活着,不被人視作怪物,那就要站出來為自己洗刷冤屈;如果你想要我襄助你,那就要說實話。”

白素怔怔看他。

他将聲音壓得更低,目光極為深邃:“不平則鳴,你和尚都敢打,這點血性都沒有啊?骨氣呢!”

白素攥緊雙拳。

他大聲又問了一次:“德清主持說你大鬧佛寺,有還是沒有?”

“有,他率衆圍困窩,我不得已出手。”

“那你有沒有殺人!”

頭痛欲裂,往事種種襲來,所有的命運彙聚于一線,凝于一點,全部抓緊在此刻他手上。

白素咬緊了牙關:

“絕無此事。”

韓攻眉鋒一展。

“我武功不濟,敵不過那老方丈,當日還中了他一掌在左胸。”白素說罷,仿佛已經用盡了全身氣力,若非韓攻拉着她,便要癱軟在地。

韓攻抿起唇,點頭:“在下可以保證她所言非虛,如有質疑,可以當堂驗傷。”

白素剛松了一口氣,突然又變得緊張,小手捏着韓攻的手指晃了晃:

“且慢,你們有沒有女的……仵作?”

公堂上盧太守看一眼賊曹掾,賊曹掾連連搖頭攤手——一般仵作都要驗屍,哪有女人肯幹這份髒活兒?皺着眉毛不解道:“這才多大的娃娃,這都要講究啊。”

“這,這不可以,男女有別……”吓得白素緊捂胸口,惱羞成怒。她才不是什麽娃娃,她活了快二十年,可是堂堂正正、威風凜凜、一塵不染、冰清玉潔的大宗師呢!“我不驗……啊啊啊!”

話音未落,小雞似的被韓攻抓了起來,順手一抛丢給仵作:“麻煩你了。我們繼續說案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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