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遇東風

遇東風

衆人聽聞都紛紛側目,往那馬廄後面望去,阿勒顏更是皺起了眉頭,一旁的馬場督官也聽到了,心中暗罵後面那人,面上踧踖不安地讪笑道:“一定是馬虜又犯錯被訓斥了,有污了大汗清聽。”

說完那督官給旁邊負責牽馬的一個主事使了個眼色,那主事立刻會意,小跑到後面低聲吩咐了幾句,那邊又恢複了一片寂靜。

馬場裏有許多負責養馬的馬虜,多半都是從戰場上帶回來的戰俘,地位極低,所以被管事的毆打喝罵亦是常事。

但就在那馬場督官向阿勒顏解釋的時候,姬嬰站在旁邊似乎隐約聽到了一些聲音,于是她拎着馬鞭,擡腳便要往後頭走。

那督官見狀,忙帶着其餘幾個主事跟了上來,想要阻止她往後面走。卻又不敢直接攔她,于是只得一面走一面慌慌張張地說道:“後頭腌臜,不是貴人所到之處,請王後留步。”

姬嬰沒搭理他,仍舊往前走着,阿勒顏和察蘇見狀,也跟着走了上來。

轉過一片低矮的馬廄,迎着濃烈的馬糞味道,這一行人來到了後排廊房外。

果然見有幾個馬場管事站在那裏,面前還有幾個馬仆,全都在用力地控制着兩個跪坐在地上的女子。

其中一個高鼻深目的女子,腿上正流着血,衣衫褴褛,嘴被一個馬仆用布死死捂着,看向那管事的眼神中滿是殺氣,絲毫沒有求饒之意。

姬嬰看到這一幕站住了,察蘇從後面小跑着追上來,吓了一跳,忙問那管事:“這是怎麽回事?”

那管事的回頭先看見姬嬰,見她穿着名貴的騎裝,以為只是哪個來馬場玩的宗室王親家眷,并未十分放在心上。

不想一轉眼又瞧見了察蘇公主,随後又瞧見她們身後跟着一衆內宮官,後面還隐約能看見可汗儀仗,果然不多時又見阿勒顏汗從後面走了過來。

那管事的這才慌了,連忙跪下行禮:“不知大汗在此,莽撞驚駕,請大汗恕罪!”

姬嬰看了看地上那兩個人,受傷的那個看上去是個北疆人,而她身後那個同樣一臉狠厲的卻是個中原面孔,姬嬰皺了皺眉:“她們是什麽人?因何事喝罵?”

那管事的對朝中之事并不熟悉,此刻仍舊不清楚問話這位究竟是誰,又見她當着可汗這樣用柔然語詢問,少不得低頭答道:“都是戰俘,一個是北……北突厥來的,一個是中原來的,不服管教,是以稍加訓斥。”

聽他說出“一個是中原來的,不服管教”這樣的話,站在一旁的馬場督官眉心一跳,眼前這位王後也是中原來的,地上那個中原戰俘正是兩年前柔然與中原在漠南一戰,從沙場上綁回來的。

也正是因這一場戰,讓中原陪送了一位和親公主來,這管事此刻豈不是當着矮人說矮話,這叫王後面上如何過得去?

于是他連忙走上前踹了那管事的一腳:“哪有這樣管人的,還不快叫人松手。”

但那幾個合力壓制的馬仆似乎有些懼怕她兩個,聽督官說要松手,卻并不敢真的松開,只是将那受傷女子嘴上的布拿了下來,又稍稍減了幾分力氣。

察蘇在一旁看了,眉間緊蹙,又回頭看了一眼阿勒顏,見他面色冰冷,神情中帶着些愠色。

“誰叫你們這樣對待戰俘的?”

在場的督官和管事,以及一衆馬仆聽見阿勒顏汗有些動怒,都慌忙跪了下來,不敢辯解。

這些戰俘原本是老可汗從各地凱旋後,叫人将所擒将領,帶回可汗庭勸降的,但老可汗沒過多久便墜馬而逝,後來繼位的納葉欽汗對招降他國将領并無興趣,遂将所有人打發到馬場為虜。

如今阿勒顏汗即位不久,馬場的人對這位新汗還不太了解,所以仍舊按照納葉欽汗在位時的規矩,視這些被俘将領如仇敵,每日肆意驅使苦力,動辄打罵不休。

那督官深深低着頭:“是……是先時納葉欽汗吩咐的,不許給這些人稍好顏色。”

阿勒顏冷哼一聲:“納葉欽汗,你倒恭敬。”

自他即位後,已廢黜了納葉欽的汗位,将他從歷代可汗中抹除,朝中只稱其為“先長子”,那督官才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又忙将頭低到地上:“下官失言,請大汗降罪!”

姬嬰站在一邊,見那北疆面孔的女子腿傷似乎有些重,随即走過去,在她面前蹲了下來,看了看她腿上的傷口,看上去像是被什麽木刺劃傷,傷口又長又深,流了許多血。

那兩個女子見她走上前,都一臉警惕,但見她只是蹲下來看了看,又站起身回到了阿勒顏面前。

“大汗,虐待戰俘非大國胸襟,請看我薄面,派人替她醫治吧。”

阿勒顏方才聽那督官提起中原戰俘來,本就十分不快,也擔心姬嬰因此心中難過,此刻見她神色從容,忙點頭道:“先可汗當初是要勸降他國優秀将領,才請了來的,卻被先長子這樣怠慢折辱,實非我國本意,自然應當彌補。”

随後便下了旨意,革了那名馬場督官和一衆管事,命人在馬場外圍收拾出一間房屋來,先讓那受傷的北突厥将領就近醫治,再定後續安置。

第二日,姬嬰一早來找了趟靜千,她如今仍在別宮獨自居住,單等阿勒顏專為姬嬰在宮中修建的道觀落成,再請靜千搬進去做個觀主。

這日靜千正在別宮側殿中打坐練息,聽說姬嬰來了,忙起身出殿迎她。

姬嬰也沒跟她多寒暄,開門見山地對她說了昨日馬場所見:“咱們這次行李中帶的,應該還有些愈合類藥材,你随我同去看看她。”

靜千聽完遲疑半晌,皺眉道:“你雖已是王後了,到底我們是和親來的,不好跟降将走得太近,容易惹人猜疑。”

姬嬰神情嚴肅:“我同阿勒顏說我只是不忍見死不救,況受傷這位是北突厥人,跟咱們本也沒什麽瓜葛。”

靜千見她已是打定了主意,問道:“我看你不是沖着這北突厥将領去的吧?”

姬嬰點點頭:“昨日在她身後的那個中原将領,我要去确認一下她的身份。”

靜千聽了知道她這是深思熟慮過了,遂起身回房,不多時挎了個藥籃子出來:“走吧。”

此時阿勒顏坐在後殿書房裏,聽親信來報:“禀大汗,王後去別宮叫出了靜千道長,一同帶了些藥,去馬場看望昨日受傷的那名降将了。”

“嗯,知道了,你去罷。”等那親信退出去,他擡起頭來,若有所思地望向窗外。

馬場外有一圈大帳和房舍,西邊幾間寬敞華麗的圓帳,是供來此騎馬的貴人臨時歇腳的,繞過一座草亭往東,則是一排低矮房舍,是場內管事當差住的,昨日那兩位降将,被安置到了最東邊的一間房舍內暫居。

此刻那間屋子緊閉着門,外面有兩個內宮執事在門口看守,見她們來了,忙行了個禮:“見過王後。”

“我來瞧瞧昨日受傷的降将,今日情況如何了?”

站在左手邊的執事人颔首答道:“昨日已有宮醫前來查看開藥了,說是還需要養些時日才能走路,其它的沒甚大礙。”說完便側身開門,讓她們進去了。

剛一進屋,姬嬰便見到昨日那個中原降将,正站在桌邊倒水,受傷的那個北突厥的降将,則靠在東邊榻上,腿已包紮過了。

那個中原降将見她兩個走進屋來,只是擡眼冷冷看了看,也沒行禮,只是面無表情地走到塌邊,将水杯遞給了受傷的那名降将。

那北突厥女子此刻态度倒稍微和緩了些,但也只是朝姬嬰微微點了點頭:“多謝王後昨日解圍。”

姬嬰見屋內氣氛有些冷淡,也不在意,走到榻邊看了看她的腿:“我帶了些丸藥來,可以促進傷口愈合。”

“王後有心了。”

“不知這位将領如何稱呼?”

“末将木合黎。”

姬嬰想這名字聽上去倒不像是北突厥人,遂問道:“将軍真是北突厥國人?”

“這個……”木合黎垂下眼眸,“這個說來話長……”

“她需要休息,若王後沒別的事,就請回吧。”方才姬嬰與木合黎對話用的柔然語,此刻一旁那個中原将領突然用漢話打斷了她們,冷冷地給姬嬰下了道逐客令。

“還未問過這位将軍,如何稱呼?”

“妫易。”

姬嬰聽見這兩個字目光一亮,随即含笑道:“好,我也不過閑來看看,此刻也該回宮了。”說完便轉身同靜千一起離開了屋子,被新上任的馬場督官點頭哈腰地送了出來,坐上肩輿先回到了靜千這邊別宮中來。

“妫易,妫易,這名字,我好像在哪裏見過。”靜千進到殿中內室,努力回憶道。

姬嬰讓執事人都在殿外等候,又把內室兩重門關了起來,走到桌邊倒了兩杯茶,遞了一杯給靜千,悠悠坐下說道:“雲麾将軍妫易,表字容簡,建元十一年武狀元,曾任河西涼州軍統帥,後被調往北庭都護府抗擊柔然,兩年前在陣前墜馬失蹤,朝中還曾發過訃告,說她已殉國。”

“妫易……妫容簡,我想起來了!太虛觀打醮祭送北疆陣亡将士時,前排白幡上有這個名字,原來她還活着!”

“是的。”姬嬰喝了一口茶,看着靜千笑道,“我想着,這位妫将軍,來日說不定可以助我回朝。”

靜千亦笑了:“也許她此刻也想着‘這位昭文公主,來日說不定可以助我回朝’。”

她說完兩個人對坐哈哈一笑,又說了幾句別話,姬嬰才告辭了她離開別宮。

随後幾日裏,姬嬰都同阿勒顏在後殿中起坐,只陪察蘇去了兩趟春蒐圍場踏看,再不曾去馬場,亦不再提起那兩位降将的事來。

直到拜月禮成後十日,朝會再度召開,因這是阿勒顏汗成親禮後首次朝會,所以姬嬰也以王後身份,同他一起來到前宮大殿,接受群臣拜賀。

此刻二人端坐在上,姬嬰默默聽着朝臣向阿勒顏禀告政務瑣事,聽了一個時辰不曾開口,直到朝會結束前,一個負責備辦春蒐的官員出列禀告場地事宜,以及此次參加春蒐的人員等事。

阿勒顏聽罷點點頭,姬嬰坐在一旁忽然開口說道:“如今柔然已同中原議和,我想,不如邀請中原降将也來參加春蒐,以示兩國交好,大汗以為如何?”

沒等阿勒顏開口,站在階下的上将軍烏達皺起眉來,大聲說道:“這如何使得?不行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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