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1-陸晚雲-1

那晚陸晚雲也是這樣,下了節目,騎車去蔣一清家。

那晚她家如烈火烹油,熱鬧非凡,老式小別墅上下三層樓都挂滿了彩燈,在夜幕中熠熠生輝。

那天是蔣一清的生日。

陸晚雲到她家時,生日聚會正進行到高潮,幾十平米的客廳裏或坐或站擠滿了人,個個都滿面紅光,歡天喜地,場面盛大得如同一部永不會落幕的歌舞片,喧鬧聲充斥着每一個角落。

陸晚雲在人海中掙紮半天,才擠到壁爐邊,找到壽星蔣一清。

她好像哭過了,睫毛膏脫了一半在臉上,正抱着一個比她高一個頭的男人,腦袋倚在他的胸前,半閉着眼睛喃喃地在說着什麽。

那個男人背對着陸晚雲,颀長挺拔,倒不像是蔣一清那個新交的前運動員男友方任。

陸晚雲費了好大勁才聽清蔣一清在說什麽。

她是帶着哭腔,一遍遍地在重複:“I'm sorry,I'm terribly sorry……”(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

她除了不斷地道歉之外,還嘟囔了很多句英文,說得既快又含糊,陸晚雲英文本來就不好,除了“sorry”以外什麽都沒聽清楚。

那個男人則輕柔地拍着蔣一清的背,試圖安撫她。

陸晚雲站在他身後,看不見他的臉,只能打量他的背影。

他穿着一件淺灰色的襯衫,勻稱的身形被薄薄的布料勾勒得很完美。

蔣一清哭了一會兒,抽抽搭搭地睜開眼,看見陸晚雲,忽然破涕為笑,松開那個男人,撲過來一把抱住了她。

“你來了!”蔣一清興奮地叫道,周圍的人全都側過臉來看着她倆。

陸晚雲有點窘地遞過禮物,“生日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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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謝謝。”蔣一清直起身體環顧四周,“香槟呢?香槟?”

話音沒落,剛才被她抱着那個男人就已經從壁爐架子上抓起一瓶香槟,倒了一杯遞到陸晚雲面前。

蔣一清一手抓住他,一手抓住陸晚雲說:“我來介紹,這是我哥哥蔣一澈,剛從美國來。”

然後換了英語仰臉對蔣一澈說:“這是我的好朋友,陸晚雲。”

陸晚雲接過蔣一澈手中的杯子,笑着說了聲謝謝。

蔣一澈沒有說話,只是極其紳士地朝陸晚雲笑了笑。

他的笑沒有蔣一清那麽誇張,要溫和內斂許多,卻是一樣的陽光親切,眼角眉梢都是暖意。

蔣一清拉着陸晚雲,馬不停蹄地給她介紹滿屋子的人。

古典音樂圈子本來就不大,蔣一清的朋友們,幾乎全是演奏家作曲家,有一半是陸晚雲見過的,而另一半則是她久仰大名,未曾謀面的。她覺得自己像是誤闖了NBA更衣室的小球迷,眼花缭亂,目不暇接,腎上腺素急劇分泌,亢奮地面紅耳赤。

一個鐘頭過去,她身上帶着的半盒名片已經全部發完。

角落裏不知何時有人坐下彈鋼琴,接着便有人跟着唱歌,漸漸地,滿屋子的人都聚集到了鋼琴邊。

一曲結束,蔣一清被人從沙發上拖起來,硬逼着她獻上一曲。

“好好好。”她舉起雙手做着投降的姿勢,笑着走到鋼琴邊,胡亂把長裙的裙擺卷了卷,夾在兩腿中間,往琴凳上一坐,放下手便彈了起來。

那是一首極其明快輕松的《菊次郎的夏天》,倒是陸晚雲第一次聽蔣一清彈非古典的鋼琴曲。

雖然已經喝得半醉,但蔣一清的琴技還是無可挑剔,聲音幹淨透亮,節奏恰到好處。

一曲結束,圍觀的群衆起哄讓她再來一首。

她笑着趴倒在鋼琴上說:“啊,你們都欺負我。”

陸晚雲趁她跟大家扯皮的空當去洗手間,回來時發現廚房水槽上方的燈開着,有人站在那兒正在洗東西,身邊則是堆成小山一般的髒酒杯。

她起初以為那是蔣一清家的鐘點工王阿姨,定睛一看才發覺竟然是蔣一澈。

他對隔壁的熱鬧喧天恍若未聞,只是在擦一只剛洗好的杯子,先是輕輕甩掉杯子上浮着的水滴,再拿幹布裏裏外外地擦完一遍,又舉到齊眉的位置,側過了臉,對着燈光反複查看。

黑暗的廚房裏就開着那麽一盞燈,就只照亮了他的上半身,晶瑩剔透的高腳杯反射着燈光,在他的眉間投下明亮的光斑。他的五官鮮明立體,臉型的輪廓清晰幹淨,與蔣一清的小圓臉倒不太一樣。

他似乎對自己的成果頗為滿意,嘴角露出一抹淺笑,被光暈打得格外柔和。

那盞普通的小射燈因為他那一張英俊無比的臉,因為他那個迷人無比的微笑,在這一瞬間仿佛化身成了一盞博物館裏的展示燈,在四周的一片昏暗中散發着令人目眩的光彩。

陸晚雲本來當他是心情不好,才從全是人的客廳裏逃出來一個人待着,現在看看又不太像,他明明一臉輕松寫意,好像洗杯子才是他真正喜歡做的事情似的。

事實上,他就站在洗碗機前面,卻好像根本不打算利用一下現代科技的便利。

陸晚雲怕打攪到他,于是放輕了腳步從廚房門口溜走,回到客廳裏。

派對進行到淩晨,客人們才陸陸續續散去。

“早點休息吧。”陸晚雲在門口與蔣一清告別。

蔣一清醉得手軟腳軟,無力地對她笑笑,“嗯。你怎麽回去?”

“騎車。”陸晚雲指指自己停在院門口的自行車。

“這麽晚,安不安全?”

“沒事。我平時下班也沒早多少。”陸晚雲說,“這邊治安很好。放心吧。”

蔣一清點點頭,跟陸晚雲擁抱告別。

她的頭發已經完全散落在肩頭,笑容也快要僵在臉上了。

陸晚雲走到院子裏取自行車,臨走時透過落地玻璃又往房間裏瞄了一眼,看見蔣一清賴在玄關那兒的椅子上,她哥哥站在她面前想要拉她起來,她暈暈乎乎地往他身上倒,他則好脾氣地笑得一臉無奈。

陸晚雲特地繞了一下路,從她更喜歡的複興中路往回騎。深涼的夜裏沒有什麽人,周圍小店的燈光大多也關了。路兩側高大的梧桐樹已經長滿了綠葉,兩邊的樹冠相接,将頭頂的天空完全遮蔽了起來,清澈的月光偶爾從大片的樹葉間流淌下來,照亮了她回家的方向。

她除了工作和與人交談的時間以外,常年都戴着降噪耳機聽音樂,所以大部分的時間裏,她的世界裏除了音樂聲,幾乎沒有其他雜音。

她喜歡這種只有月光和音樂陪着她的狀态,溫柔似水的夜色仿佛一只軟綿綿的搖籃,将她整個人裹在裏面。

第二天一上班,陸晚雲就跟一個昨晚在蔣一清家認識的指揮家敲定了專訪。

她打電話給蔣一清表示感謝。

“想謝我就幫我個忙吧。”蔣一清老實不客氣地說。

“好啊。只要我能做到,随便你說。”

“我哥哥想租房子,你有沒有認識的中介,幫他問問看?”

陸晚雲有點猶豫,她其實并沒有什麽相熟的中介,只有幾個自己當時租房時留下的中介號碼,不過想來到網上找找房源也不是很難,就答應了,“行,我來找找看。他要找什麽樣的房子?是自己住嗎?”

蔣一清說:“我讓他加你微信,自己跟你說吧。”

“那好。”

“還有……”蔣一清停了一下,“回頭你能不能陪他去看看房子?我學校最近課多,還要排練,也走不開……”

“行啊,就當幫國際友人的忙了吧。”陸晚雲笑道,“你哥是不是跟你剛回中國時一樣,一句中文要夾半句英文?那我可很難聽懂。”

“哈哈哈他比我厲害。我們家裏說英文比較多,不過他看過好多書,會好多四個字的成語呢。”

“那就好。”陸晚雲放下心來。

陸晚雲跟蔣一清同歲,那麽蔣一澈應該比她自己也大幾歲了。

挂了電話,就有人加她的微信,自然就是蔣一澈了。

“陸小姐,真是不好意思,太麻煩你,其實我自己上網找找就可以了。”蔣一澈第一句話就道歉。

陸晚雲回消息給他:“沒關系,我晚上上班,白天都有空,你剛回來也不熟悉情況,這邊的房産中介又多又亂,還是有人陪你去看房比較好。”

“真是太麻煩你了。”

“沒事的。你需要找什麽樣的房子?”

“我是想要用來做工作室的,可能也需要住在那裏,所以最好是馬路邊,兩層樓,可以在一樓辦公,在二樓住人,周圍不要太熱鬧。”

可能是原本中文用得少,他發消息沒有那麽迅速,兩條信息之間會間隔幾分鐘,似乎需要花點時間組織語言,不過發來的內容卻沒什麽錯誤。

“什麽工作室?”陸晚雲有些好奇地問。

“我是做建築設計的。”

這下陸晚雲倒是驚訝了。

據她所知,蔣一清的爸爸在美國是當地小有名氣的華裔指揮家,媽媽是女高音歌唱家,爺爺奶奶伯伯叔叔,全都是搞音樂的,她哥哥在這樣的家庭裏可真算是一個異類了。

可能是他比較叛逆吧。

她又接着問:“地段呢?”

“離一清家近一點就可以。”

蔣一清家附近可不便宜,她住的那棟小別墅好像是蔣家的祖産,她回國前特地裝修好的。就不知道為什麽蔣一澈反而要自己出來租房子。陸晚雲也不好意思問,只得準備先網上看起來,聯系幾個中介再說。

“好的,我先幫你聯系幾個中介看看。”陸晚雲說。

“真是太謝謝你了。”蔣一澈接着說:“我們需要自己裝修房子,所以希望找房主不介意的。”

“好。”

“最好旁邊不要有會開到很晚的酒吧。”

“嗯好的。”

“房子老一點沒有關系,只要采光和結構好就可以。”

“好。”

“不過我沒有辦法立刻決定租哪一間。其實我跟我的合夥人還沒有完全決定要不要來上海發展,需要先看一看市場和成本再決定。”

他回複的每一句話都透着股深思熟慮的謹慎,她的手機以緩慢而規律的頻率震動着。

“好的。這種事情确實要慎重。”陸晚雲已經有點無奈了。

“實在是不好意思,我太麻煩。”像是感應到陸晚雲的氣場,他又客套起來。

“沒關系,要求越具體找起來越是不會浪費時間。”陸晚雲倒沒有嫌他麻煩,只是擔心他要求太高,房子不好找。

“我請你吃飯。”蔣一澈發了個“拜托”的表情。

陸晚雲笑起來,“真找到房子了再說吧。”

“謝謝你。”

“不客氣。”

他發過來一個“謝謝”的表情。

她發過去一個“不客氣”的表情。

蔣一澈說:“你先忙吧。”

陸晚雲說:“好的。”

他發過來一個笑臉。

她發過去一個笑臉。

“糟糕。”他說。

“怎麽了?”

“我們好像都是不會先結束對話的人。”

“呃……好像是。”好像真是這樣。至少她自己一貫是。

“請你不要再回我的消息了,陸小姐。”

陸晚雲笑着忍住了。

她上網搜了搜,發了幾個覺得還不錯的房源信息給蔣一澈,又打電話聯系了兩個中介,約好周日去看房。

她微信通知蔣一澈見面的時間地點,他自然又是好一陣感謝。

陸晚雲有點頭疼。她其實不太擅長跟人有的沒的寒暄,蔣一清是個自來熟的,在國外長大的性格也是直來直去,沒想到他哥哥這麽客氣有禮,反而讓她有點不知所措。

就在那個周末,夏天好像提前來了。陽光猛然變得強烈起來,微風也一下子充滿了熱度,像一朵半夜偷偷開放的花,美得讓人猝不及防。

陸晚雲從地鐵站走到跟蔣一澈約好碰頭的商場門口,沒幾步就走得微微出汗了。

她遠遠地就已經在人群中看見了蔣一澈瘦高出挑的背影,他已經到了很久的樣子,抱着手臂,饒有興趣地看着商場門前臨時舞臺上的表演,連陸晚雲在他身後叫的那聲“hi”都沒聽見。

舞臺上有一支不知名的樂隊組合正在唱搖滾,架子鼓敲得震天響,陸晚雲取下耳機,用指尖小心地戳戳他的胳膊。

蔣一澈轉過頭來看見陸晚雲,給她一個标準的露八顆牙的微笑。

“這裏好吵。”陸晚雲看看臺上,“我們到那邊去吧?”

蔣一澈似乎一時沒有反應過來,直到她往邊上走了兩步,他才跟上來。

“你是不是到了很久了?不好意思,今天地鐵不知道為什麽特別擠,我等了兩輛才擠上車。”陸晚雲不太适應跟陌生人相顧無言,只好一邊走一邊說。

蔣一澈卻沒有接話。

兩人走到商場另一側停下腳步,陸晚雲低頭一邊翻手機通訊錄一邊說:“我跟中介約好了,他的公司就在這附近,我打個電話他就出來了,第一套要看的房子好像就在商場後面。”

她說着,就找到中介的電話打了過去,也沒留心蔣一澈的表情。

“我們就在這裏等他吧。他剛好帶別的客人看完房,一會兒就過來。”陸晚雲挂了電話,又看看那邊的舞臺繼續沒話找話說,“要不要過去聽會兒歌?”

蔣一澈順着她的目光看了看舞臺,又回頭看了看她,不知道為什麽錯愕了片刻,似乎她問了個讓他完全無法回答的問題。

陸晚雲不知道哪裏出了岔子,有點蒙圈地看着蔣一澈。一見面就是她在努力地在唱獨角戲,已經獻出了最高演技了,他卻毫無反應,也太沒禮貌了吧,跟發消息的時候完全判若兩人嘛。

蔣一澈定睛看着她,先是皺了皺眉,接着終于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他從口袋裏掏出手機,默默地按起了鍵盤。

這是什麽意思,難道是當場在查字典嗎?他發消息雖然慢一點,但中文不至于那麽差吧。

蔣一澈按了一會兒,把手機送到陸晚雲面前,備忘錄的頁面上寫着一行字:

“一清沒有告訴你,我聽不見的嗎?”

他露出一排白得耀眼的牙齒,笑得還是那麽溫和又明朗,對一臉呆滞的陸晚雲點點頭,然後擡起右手,食指指尖從耳根緩緩劃到唇角,又對她搖了搖頭。

他跟陸晚雲當面“說”的第一句話,就這麽有爆炸性的效果。

作者有話要說: 一個時隔多年,給自己,也給大家的新年禮物。

Happy New Yea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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