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15-陸晚雲-8
陸晚雲在從機場回家的路上就已經感覺到哪裏不對了。她的小腹開始墜着痛,連帶着兩條大腿根部都酸軟無力,很明顯是例假要來了的征兆。
她回憶了一下日子,發現這個月推遲了近一個星期。
可能是她的身體都在不自覺地配合蔣一澈的行程吧。
想到這一點,她心裏頓時混雜了無限的甜蜜和痛苦。
她出門時除了手機和鑰匙什麽都沒帶,蔣一澈在走之前把自己身上剩的人民幣都給了她,還是不夠打車回去的,她只得乘了地鐵,坐在最靠邊的位置上,把頭抵在身邊的金屬杆扶手上,咬牙忍着痛。
下了地鐵陸晚雲就往家趕,雖然肚子和腿都又酸又漲,她完全走不快,但還好家離地鐵站近,幾分鐘就走到了。
沒想到高正銘還在樓下等着她。
他原先是坐在車裏的,遠遠地看見她走過來,便打開車門下來迎她。
陸晚雲想假裝沒看見,卻被他一把抓住了胳膊。
“晚雲。”他壓低了聲音叫她,“你就不能聽我說兩句話嗎?”
陸晚雲強壓身體的不适,“你剛才都說過了。我媽明天會來,我知道。她疑似乳腺癌,我也知道。我明天會去接她,陪她去醫院的。謝謝你。不用你操心了。”
她說着就想走,高正銘卻緊了緊手指,貼近了一步,“你最近是不是昏頭了?”
她心裏一凜。他說得一點都沒錯,她就是昏頭了。
“你知道要帶你媽去哪個醫院嗎?你知道照顧一個病人需要多少時間精力嗎?你知道治癌症要花多少錢嗎?”他一步不讓地逼問着。
她不知道,完全不知道。她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但是還沒等她回答,高正銘又繼續說:“你現在的工資,根本不夠應付一個癌症病人。想保住工作,你就沒有時間照顧你媽,但是不保住工作,你就救不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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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晚雲全身都冰涼起來。
高正銘太知道她的軟肋了,說得句句在理,句句讓她張不開口反駁。
但是她不想認輸,便使勁地想從他手裏抽出胳膊,一邊掙紮一邊說:“這些都是我的家事,高總你不用擔心。我可以賣老家的房子,可以去做兼職,我不用你管……”
“遠水解不了近渴。而且這種病多耗人你懂不懂?”
“你放開我……”陸晚雲一直甩不脫他,愈發倔強起來,直到控制不住自己,用空着的那只手把他奮力往外一推,才終于擺脫了桎梏。
但是就是這一推,她自己也被巨大的反作用力推得摔在了地上。
下了足足二十四個小時的雨剛停沒多久,他們又是站在小區的綠化帶邊上的,陸晚雲腳下一滑,先是整個人重重地坐在了低矮的水泥花壇上,又從花壇上滑下來,一屁股坐在地上。
她頓時就感覺不到小腹的酸脹了,因為尾椎骨上泛起的劇烈疼痛像一把刀,把她從下到上地劈開了。
陸晚雲的眼淚一下就湧了出來,但是她還記得最後一絲倔強,扭過了頭不肯看高正銘。
他本來被她推得後退了一步,卻在她摔倒的第一瞬間就又奔了回來。
可能是她摔得太狼狽了,他只是蹲下來,不敢動她,虛虛地扶住她的手臂問:“你怎麽樣?哪裏疼?還能動嗎?”聲音裏萬分焦急,還左顧右盼了一下,慌得不知道該做什麽好。
她抽回手臂撐在地上,想試着站起來,卻在第一秒就痛得又跌了回去。
高正銘回複了一絲理智:“你別動。可能是摔到骨頭了。千萬別動。我打120。”
她忍着眼淚低頭下去,感覺自己的褲子被地上的水跡滲透,冰涼的潮意蔓延進來,那塊已經痛到炸裂的尾椎骨愈發難受起來。
高正銘叫了救護車就一直蹲在她身邊,沉默了一會兒才壓低聲音說:“對不起,是我不好。我不應該把話說得那麽重。”
這是高正銘第一次這麽鄭重地跟她道歉。卻是在分手這麽久以後,這麽狼狽的一個場景下。
人生至此,她忽然有點想笑。
救護車很快就來了,陸晚雲被兩個醫務人員擡上車。
“華山醫院離這裏近。去華山醫院吧?”其中一個醫生問。
陸晚雲還沒來得及回答,高正銘就說:“去六院。她可能是骨頭傷到了,六院骨科好。”
司機依言把他們送到了六院。一路上高正銘都在打電話,輾轉地幫她找專家。
陸晚雲默默地躺在車裏,等他聯系好了,才低聲說:“幫我打個電話給田澄吧。”
“好。”高正銘立刻點點頭,撥通了田澄的電話。
車裏安靜,她無比清晰地聽見田澄急躁的聲音從聽筒裏傳來:“怎麽會摔倒的?是不是你幹的?高總我跟你說,要是你敢對晚雲動一個手指頭,我就……你別以為你是我領導我就不敢揍你啊……”
高正銘居然沒有反駁她,只是默默地将手機遞到陸晚雲手上。
她出聲打斷田澄的威脅:“是我自己摔的。”
田澄沉默了一秒,“剛才高總說你們現在去六院?”
“嗯。”陸晚雲無力地應着。
“我馬上過去。”田澄說着就要挂電話。
“等一下。”陸晚雲趕緊叫住她,“你幫我帶一點……小餅幹來。”
小餅幹是她和田澄從小開始對衛生巾的隐晦叫法。
“……”田澄沉默了一秒,“你也太倒黴了。”
挂了電話,她發現高正銘正目光炯炯地盯着她。
剛才急救醫生已經給她做過了初步的檢查,判斷她應該沒什麽大事,可能是尾椎骨骨裂,所以高正銘已經沒有剛才那麽着急了,此刻看着她的眼神,夾雜着久別重逢後的探尋與玩味。
她扭過頭去不看他,過了一會兒,才聽見他柔聲說:“肚子是不是也疼?”
他還是猜到了小餅幹是什麽。
陸晚雲不想接話,只是默默地忍痛。
田澄是坐地鐵來的,反而比救護車早到醫院。
高正銘在路上聯系好的骨科副主任來接她們,殷勤地握住陸晚雲的手說:“不要着急,咱們先去檢查。”
高正銘則順勢繞到輪床的另外一邊,抓住了她另一只手。
陸晚雲十分不自在地擡起頭叫田澄。
田澄從床腳奔過來,審度了一下形勢,居然沒有拍開高正銘,而是不動聲色地從副主任這邊擠過來,把人悄悄推開,拉住了陸晚雲的手。
陸晚雲無奈地閉上了眼睛,默默地把手從高正銘手裏抽出來。
因為有副主任親自陪着,所以她一路的檢查都無比順利,沒到一個小時副主任本人就拍着胸脯說:“就是尾椎骨骨裂,摔倒的時候磕到了。不是什麽大毛病,回家得趴着,好好休息就行了。記住,頭幾天要完全靜養,不要下床,不要坐起來,也不要走動。”
高正銘替她點頭,田澄則舒了一口氣坐在她身邊的椅子上。
醫生給她開了些鎮痛消炎的藥,問:“你們誰去拿藥啊?”
田澄剛站起來,高正銘就說:“我去拿,你在這兒陪着晚雲。”
田澄立刻就聽話地坐下來。
高正銘跟醫生一起出去了,遠遠地還傳來兩個人寒暄的聲音,一個人說“今天真是麻煩你了章主任”,另一個人則帶着笑意說“哎呀林主任的朋友托來的,怎麽能叫麻煩,何況是這麽小一點傷……”
陸晚雲趴在床上,視線範圍內只有白白的一片地面,不知道怎麽地,在周圍的一片混亂中想到了不久前蔣一澈陪她去醫院吊水的日子。
他因為聽不見,反應自然要比普通人慢一些,醫院的醫生護士又沒幾個耐心好的,常常因為他站了不該站的地方就大聲起來。所以陸晚雲在第一天打點滴的過程強撐着不敢睡,她怕自己睡着的時候他碰到什麽麻煩事。
他看了眼她的眼神就明白了她心思,十分認真地湊到她身邊打字問:“你平時是不是一直都戴着降噪耳機聽音樂的?”
她不明就裏地點點頭。
“是不是戴上耳機以後,除了音樂聲,其他的聲音都聽不見?”
她開始有點明白了,默默地又點點頭。
“我的狀态,就是你戴上耳機以後,再減去音樂聲而已。”他将她摟到懷裏,“也許你覺得很糟糕,但是我已經适應很多年了。什麽情況該怎麽應付我很清楚。雖然這邊會比美國稍微複雜一點,但是你不用替我擔心。”
他停了停手,親了下她的額角才繼續:“更不用替我難過。”
當時她的心有多軟,此刻她的心就有多涼。
她從來沒有把他跟任何人比較,也從來沒有覺得他有任何一點比不上別人的地方。
她對他的心疼和愛意早已超過了所有理智的範疇,連他所有的不便在她眼裏都化成了值得欽佩的優點。
她心裏的蔣一澈,永遠是那個穿着西裝打着領結,溫和優雅,站在地鐵裏都顯得怪怪的身影。
她一點也不想因為自己而再讓他受委屈了。
田澄湊過來把陸晚雲拉回現實:“到底怎麽搞的?真的不怪高總?”
陸晚雲木然地搖了搖頭,“是我自己不好。他來找我,我不想聽他說話,硬去推他,才摔倒的。”
“他找你幹嘛?”
陸晚雲把她媽的事情跟田澄說了。
其實從高正銘跟她說這事開始,她就一直處于半神游的狀态,似乎還沒能真切地體會到将來會有多少麻煩事等着她,直到自己跟田澄說了一遍,才漸漸清醒過來。
田澄倒抽一口冷氣說:“我靠,這可怎麽辦?”
陸晚雲把臉悶在薄薄的枕頭裏,“不知道。”
“明天你媽就來了,你又下不了床……”田澄想了想說,“她幾點到?我去接她。”
陸晚雲還在思考,高正銘的聲音已經從門外傳了過來,“明天我去接阿姨。”
他走近了,俯身看了眼陸晚雲說:“我先送你回家,你好好休息。明天早上我會去接你媽。我已經幫她聯系好了腫瘤醫院的人,明天應該一來就可以住進去做檢查。”
他說完這番話,又換了柔軟一些的聲音,“你什麽都不用擔心。就算真是乳腺癌,也不是什麽完全治不好的病。會有辦法的。錢的方面……你也不用操心……”
田澄在旁邊附和道:“是啊,別擔心,先養好你自己的傷最要緊。”
陸晚雲趴在床上,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她疼。
肚子疼,尾椎疼,心更疼。
田澄跟高正銘一起送陸晚雲回家。
陸晚雲每走一步都疼得厲害,高正銘看不下去,直接在樓下把她整個人抱起來了。
她根本無力反抗。
她家裏還彌漫着一股昨晚煎完牛排的黃油香,甜甜的,直沖鼻端。蔣一澈走的時候把圍巾忘在了她的沙發上,就這麽随意地散着。
高正銘什麽都沒有問,只是把她放在床上。
“你先回去吧。”他直起身子就跟田澄說,“我陪晚雲就行了。”
“你們倆都回去。”陸晚雲頭很疼地說,“我不用人陪。”
高正銘說:“總得留個人給你端茶倒水吧?”
“不用……”
高正銘完全罔顧她的掙紮,先是把田澄勸走了,然後自己坐到了她床頭的沙發邊,又說了很多安慰她的話,比如誰家哪個人得了肝癌後來都治好了之類。
她一個字都沒有聽進去。
她一直盯着沙發上那條被他無意間壓在身下的圍巾。
她想要讓他站起來,讓他離那根圍巾遠一點,可是她開不了口。
她只能盡全力忍住自己的眼淚。
高正銘走之前又叮囑她好好休息,明天他會随時給她彙報進展的。
他全部交代完了以後,從衣服內側的口袋裏摸出了一樣什麽東西,打開來送到她面前。
是一顆閃閃發光的鑽戒。在房間裏并不是很明亮的燈光下也讓人睜不開眼。
“這是在你跟我分手之前就買好的。”他蹲在床邊,聲音因為說了太多話而有點沙啞,“晚雲,我知道我之前是一個對感情太麻木的人。可是這幾個月讓我完全明白了,我不能沒有你。每一個失去你的日子,對我來說都是一種煎熬。我願意為你做一切事情,只要你能回到我身邊。”
他停了停又說:“也許你現在還不相信,我只求你給我一個機會,讓我證明給你看。”
說着,他關上了戒指的盒子,放在陸晚雲枕頭邊上,摸了摸她的腦袋。
陸晚雲等他走了,才掙紮着爬起來給手機充上了電。
在等開機的過程中,她艱難地夠到沙發上的那條圍巾,把它鋪在了自己的枕頭上,又伸手摸了摸自己背後的紋身,那兒離骨裂的地方非常近,現在也痛到幾乎麻木了。
手機屏幕亮起來,一條微信消息被推了進來。
是蔣一澈發來的,時間是他起飛前的幾分鐘。
“晚雲,我走了。替我照顧好大白,幫我跟它說聲對不起。祝你過好現在的每一天,也記得可能的以後。”
她盯着這條消息看了許久,憋了整整十幾天的眼淚終于滾滾而下。
她還有什麽以後?還有什麽可能?
她就是全身都深陷泥潭的一個人,從一出生就注定了。過去的二十幾天,不過是她自欺欺人的一番垂死掙紮,是老天給她看的海市蜃樓,大發慈悲讓她做的一場夢。如今夢醒了,她又回到命運這個無邊無際的沼澤裏,無力掙脫,無力呼喊,只能看着自己越陷越深,喪失呼吸。
她沒有資格再去抱什麽美好的希望,因為最壞的命運已經發生了。
如果她還有一絲理智的話,就是告訴自己不能把他也拉進來。
他要背負的厄運也已經夠多的了,她不能成為壓死他的最後一根稻草。
她那麽愛他明朗溫和的笑,又怎麽能成為讓他笑不出來的那個人呢?
她把臉埋在他的圍巾上,無聲而壓抑地哭,哭到幾乎暈厥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