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魔魇

夜半時分,萬籁俱寂。

虛掩的房門扣了兩聲,頓了片刻,室內傳來一聲清淡的喚允,“進。”

少女推門步入,将一摞密報置在案上,順手剔了剔一旁的燭燈。

“麻煩你了,君靈。”案側的少年擡起眼,從尺許高的密卷中抽出一冊,“不早了,去休息吧。”

“還早。”少女的眼神亮晶晶的,笑容深甜明媚,“不過莫護衛何必如此急于處理這些?郡主說過,這些不急的。”

執筆的手略微頓了一下,莫钰語聲依舊清冷,“總歸都要處理。”

“可是天色已晚,莫護衛何不早些歇息,明日再做處理?”

“我不累。”眉宇間一絲疲倦顯而易見,他撫了撫眉心,視線片刻未離密卷,“下去吧,君靈。你業已勞累一天,早些休息。”

左右拗不過,女孩又滞了好一會兒,終于應令退了出去。

室內恢複了寂靜,暗夜的燭燈幽暗如朦。嘆了口氣,莫钰執起桌案一側的朱筆。

一聲淡如葉碎的響動自檐上響起,弱得幾乎聞不見。

警惕就是在這一瞬激起的——

莫钰神情一凜,下意識拾起佩刀破出房門。

書房外是一汪清池,夏夜無風,如鏡的水面波瀾未驚。苑內無人,四下靜得落針可聞。他憑着警覺擡頭,恰見一道黑影自檐上飛掠而過,身影迅捷如貓,轉瞬便不見了蹤影。

這個時候的來者可絕非善類,他舒展輕功緊跟過去,還未及拔刀,一道劍光已然先一步朝他襲來——

莫钰眸光一斂,頓步折身,堪堪避過了突如其來的攻襲。交錯而過的劍芒似乎夾着風的力量,逼得他驀然退了一步。淬鋒剎時出鞘,寒刃凜冽如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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锵!

冷刃相撞的一剎,幽沉的夜色中驟起一聲淬砺的孤鳴。

莫钰手腕一顫。

好強勁的劍法!饒是行武多年,這般狠烈的擊力還是首次遇到,心頭不禁驚了半分。

與這般強勁的對手碰硬絕非易事。他偏開身影,一改的已有攻克轉為纏鬥,方一對戰便立即懊悔。對方狠辣強烈的力道與奇異的劍招萬不是他可匹敵,不過數招便落了下勢。

劍嘯如刺,攜劍的黑影驀然一劃,仿若在空中劃放出一朵冰冷的劍花,美麗而迅速。他翻腕橫掃,雪刃猝然間掃落了劍影,刀刃卻被劍鋒重重擊開,激出一聲呼號的铮響。

寒劍的鋒銳帶起的劍風迅捷如電,挾着風雷般的攻勢,逼得莫钰步步後退。胸口悶然作痛,他深斂氣息,一種前所未有過的吃力感逐漸爬升,幾乎是咬着牙對擊下去。

猝然一道弧光乍襲,那人腕中翻轉,掌中的利劍一劈一斬,劍氣橫掃,裂帛微響。莫钰只覺得臂間一涼,身體蕩退了數步。空氣中立即漫起淡淡的腥氣。

侵膚的疼痛失了一瞬的力量,莫钰的眼眸沉下去,直擊眉心的刀尖偏開了寸隅,未傷及對方半分。對方卻握好時機驀地出手,沉重的一掌正擊肋口,震得他身軀飛起。摔落的碎痛一瞬襲來,幾乎将身體撕得粉碎。

一口鮮血嘔出。喉間一涼,冷銳的劍鋒已然覆在頸上。

“你……”他絲毫感不到痛,張了張口,聲音喑如衰蟬,“是什麽人……”

那人并未答話,緩緩提起劍——

當劍刃割裂空氣,殺意立現決絕。

千鈞一發之際,莫钰卻猛地騰身而起。肺腑劇痛如裂,他敏捷地拾起刀,身形一折,從那人身側掠過,避開了他最後一剎的襲殺。

淬鋒刀交至左手,一切卻仿佛立即不同了——

淩厲的刀刃微旋,似乎帶了某種沉重的助力,冷而嚴冽,猝起的攻勢如疾風驟雨,轉腕劈斬,一震一顫,輕易便将那人手中的長劍震了出去。

“左手刀?”那人卻似乎萬分驚訝,猛然停住了手,一時間似是躲避都忘了。

一刀劃過,空氣中響起一聲裂帛輕響。那人愕然退步,肋骨處血痕立現。他凝住眸,視線飛速掠過莫钰的眉目,口中脫口而出,“七十一!”

執刀的手突然停了,莫钰步履釘住。

“你是七十一?”

這一瞬四周的一切都似乎安靜了。手中淬鋒猝然墜地,莫钰長久怔在了原地。

·

七十一。

簡單的一個數字,卻如同來自地獄的魔魇。

那是莫钰最不願提及的往憶。

……

數十餘年前,天下分裂,戰亂不斷。

邊界國民動亂,恰逢天災橫降。幹旱、澇災、疫症、饑荒……每天都有無數人死去,亦有無數人為了生存不擇手段。

長久的戰事與貧窮根本無法使普通農戶得以存活,也是因此,民間不知何時開始興起買賣孩童的勾當。輾轉各國的貴族與商戶喜歡自貧窮匮乏的農家擇選合适的奴隸。不過區區幾兩錢,便可買下一個孩童的一生自由。貧廉的幾銀于那些金主而言微不足道,卻足以抵得上一家農戶整整一年的口糧。

每當有金主路過村子,各家各戶總會想方設法将自家孩童裝扮得漂亮得體,有些甚至雜耍般表演出各種下流滑稽的“絕活”,只為能換得一個好的價錢。

莫钰早已不記得自己生于哪家哪戶,只隐約印象家中的村子立于淮水河畔,而自己是家中最小的一個。年幼無力的他于貧瘠的家中無疑是個多餘的負累,偏又生來體弱,連拱手白增都無人問津。

直至有一天,一個黛衣的男人自村中策馬路過,親眼見正在河畔嬉玩的他用左手以迅捷的速度捉起池中一條條青魚,矢無虛拾。于是默了片刻,對他的父母丢出一錠金。

那是那座小村裏販賣孩童以來價值最高的一筆生意。

父母不舍之餘,更多的是感嘆他可跟得一個“好”金主。只要忠厚安穩,想來餘生的生活都不必再被貧乏飽腹所憂,足可安虞此生。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才是自己墜入地獄的開始。

莫钰不知該如何形容那個地方,他甚至不知那是什麽地方。只記得那裏的人都稱其為暗廠。當他随着那些同他一斑的孩子一起被驅下馬車,從此日光變成了最奢侈的美夢。不分晝夜的黑與暗無天日的擊打、訓斥充斥了生活的全部。無數被買來的孩童盤踞于此,在各種攻襲厮殺的訓練中逐漸磨滅了人性,泯滅了道德的認知,直到被淬煉成無情的武器。

每隔幾日,廠內便會有新的孩童被送進來,亦有無數受不住打壓的孩童被無情淘汰掉。無人能知那些被送走的孩子是何下場,但那些一次次敞開的廠門及門外的亮光,更像是黑暗背後所隐露的秘密洞口,将人墜進更深的黑暗中去。

在暗廠,他們這些命如草芥的孩童是沒有名字的,唯一有的只有一個虛無的代號。他是那裏第七十一個孩子,故名“七十一”。從此再無自己所屬的本名,有的只餘這代號般千篇一律的順服與忠誠。

然後,便是訓練,日複一日的訓練——訓練如何成為一名合格的殺手。暴戾無常的教官有無數方法懲罰心存異動的孩子,不僅僅是下場慘淡。他們共寝共食,相互照拂,相互看守,如有人叛,則共受清洗,既是戰友也是敵人,沒有人敢輕信他人,亦無人敢貿然出逃。

直到有一天,一個年紀稍長的少年立于衆人面前,鄭重其事地道:“我們逃吧!”

那是十二,衆孩童中武功筋骨皆是最強的一個。傳說他自幼年起便被送于此地,至今已有數年。長久不見光的皮膚已蒼白得微透青色,面容卻堅毅決絕不卑不亢。

“待在這裏,我們還要想牲口一樣,被他們控制到什麽時候?”那一次的十二卻意外說服了衆人,赴死般的孤注一擲,“左右都是死,不如試一試!”

這些個朝夕相處卻日夜地方的孩子首次放下了往日的戒備,奔赴共同的目标——逃。

然而數百個孩子共逃,何其容易?

莫钰猶記得,那是他此生見過的最美的傍晚。

長久的不見日光,連浸了雪水的濘土入鼻都是異常清新的。數九寒天,遠山雪峰銀亮浩瀚,紅霞漫若火卷,遮蓋了空氣裏蔓延的血氣。

他不知道那一天有多少孩子被捉住,亦或有多少人死去,更多的是在奔逃中失散。死裏逃生躲躲停停,最終只餘下他與十二兩人。

整整三天,他們蟄伏于雪山的枯洞,以雪水岩土為食,同灰蛇栗鼠相伴。他們互相交替着守護對方入眠,即便如此也萬分不敢深睡,生怕就此再也不會醒來。

偶爾自狹窄的石縫中透出目光,總能見到暴躁粗戾的教官徘徊于周,一寸寸搜尋遺落在外的孩奴,絲毫不曾懈怠。有時他還可見一個一襲紫衣的男人,于不遠處指揮衆人。那一身名貴簡潔的衣飾異于暗廠所有人。可惜從未看清過面龐,唯一僅記的只有腰間刻了鸾鳥的佩玉,雪一般的瑩潔通透。

到了第四天,一直頑強剛毅的十二也終于開始扛不住。洞外的風雪冰寒刺骨,十二的身體卻始終滾熱,意識也逐漸變得紛亂模糊。

“小七十一,你走吧……”

“我顧不了你……等雪停,你就往南走,翻過這座山,去魏國,別再回來。”

“你的左手力量強勁,速度迅捷,若以後習武,記住千萬不要用左手,以免露出端倪。”

……

當洞外的大雪終于轉停,少年年輕的軀體也變得僵冷生硬。他似乎是睡了。他守了很久,也喚了很久,這一次,卻終是沒能喚醒他。

那一刻,他的心裏瞬時空了一片,卻感不到悲傷。這似乎是他早已預料到的結局——早在踏出暗廠的那一刻。他将洞裏的幹柴都聚在一起,用鑽木生了一小堆火,又烤熟了正在冬眠的蛇鼠。他留下了一部分,帶走了一部分,又将幹草蓋在了十二身上。他幻想着十二未死——或許短暫的溫度會回暖他冷硬的身體,或許他醒來便可吃掉這些烤好的肉食——

離開的時候,他沒有回頭。

他按照十二所說的,一路向南,翻山越嶺。數日的大雪将天地之間都化成了蒼茫的顏色。險峻的山勢及惡劣的天氣使他數次險些喪命,卻都奇跡般的生還。他似乎走了很久很久,久到他已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久到他在雪山中逐漸迷失方向。四處蒼白,安靜如死,世間仿佛都只剩他一人。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什麽地方,也不知十二口中的魏國更待何處,更不知自己今後的生活該如何安處。他只知道,自己的命是由十二換來的,他必須活着。即便他不知活着的意義,也必須……堅強勇敢地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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