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斬雀

一朝春雨,一夕秋霜。

三年後,雲州——

陽春三月,草長莺飛。春光流麗,暗香疏影。

雲州的春季景明闌珊,正是一年之計的好時節。

距離當年舉國震驚的燕朝宮變已過三年。而今涼國當政,根基建穩,百廢初興。雖不及建燕年間那般昌華繁盛,但新朝君主臨朝有方,縱橫捭阖,使邊城疆域戰亂平息,國民百姓亦得安居。

雲州城內歡聲樂語,往來如織,商販店鋪挨門連戶,行人熙熙攘攘。一行正值芳華的女子輕衣雲鬓,冗長的隊列幾乎延至子央大街。

周遭的行人頻頻側目,春景撩人,美人如畫,兩廂美景擱之一處,望着別有一番意趣。

此次的藝姬擇選是敬北王府所倡起的——

數日前,敬北王府向天下昭告,自民間征集藝技超群的舞女樂女入府培養,如若中選,從此官籍歸至王廷,出身隸屬敬北王府,此生無虞。這般福利無疑吸引無數女子争相前往,共同競擇那為數不多的份額。

敬北王府的偏門擠滿了人,即便最零落的角落,仍是相當熱鬧。或羞或媚的各色女子錦簇環繞,莺莺燕燕好不動人。一群人中最長的已近中旬,最幼的僅有七八歲,看勢是自幼習藝,此番就着擇選的由頭來王府添個熱鬧。

更多的是望熱鬧的雜人,遠遠墜在道旁笑鬧着望,興盛程度堪比佳節。中原腹地自古民風含蓄,至前魏末年的女帝之流興起才漸微開放了些。即便如此,這般大肆征集藝姬的還是首次,自然惹人倍感新奇。何況不言其他,娉婷俏麗的美人雲聚,也的确是副鮮有的奇景。

“下一位!”

王府門口精壯幹練的管家嗓門嘹亮,一旁的小厮大汗淋漓,運筆如飛般記錄着過往每個女子的官牒族籍。驗明了正身還僅是初步。手執軟尺的嬷嬷快速測量着每個人的身長比例,稍差分毫便被篩下,每個關口都卡得極嚴。

光是身份條件的核選濾去的人便已有大半。入了府門,立即又有常識文論的考核,更是吓退了衆多自小只習三從女德的女子。這般嚴苛的擇選天子擇妃尚不可及,更加增強了衆人的好奇,紛紛猜測這位獨出心裁的王爺究竟要做什麽。

通過層層選試入了王府內苑,同一批群選的少女僅餘寥寥幾個。入苑才發現內中仍有上百名女子等候。能入內苑的女子藝技水平大多相差無幾,放眼一瞥皆是百中挑一的美人,接下去的擇選恐怕更難。

上百名女子按序分列,三十為組,被分別安置在不同的隔間,等待繼續下來的獨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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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了府門外的嘈雜喧嚣,猝然澱下的沉寂不禁教人隐隐發慌。面前的內室深處不時傳出淡微的樂響,隔着紗幕可見婀娜窈窕的輕影。偶時可聞一道尖刻的聲音将樂聲舞姿打斷,接着一行女子自室內行出,或喜或哀的神色各異。

獨試顯然比群試來的更加嚴苛,漫長的等待更是使人緊張。随着擇試臨近,女子們漸漸沒了活潑嬉笑,秀眉都不自覺輕輕蹙蹙,像是籠上了一層薄郁,更顯不安焦灼。

靜寂之中,猝地一聲駭人的掴響驚起,破了如凝的靜默,“賤婢!”

那一句罵語聲本不大,在當下這般場景下卻倍顯張揚。一衆人的神經本就緊繃着,此刻聞聲皆有些錯愕。只見隊初一名眉目精致的紅衣女子橫眉冷對。焰紅的裙擺處浮着一個碗大的污印,想來是被人不慎踏足所致。

被掌掴的女子身形窈窕,一襲樸素的衣裙裹在成熟豐腴的身段上,仿若一朵明麗的嬌花。而此刻這朵花卻泫然淚泣着,白皙的面龐指印清晰,清淚婉轉,望之楚楚可憐。

輕拭着淚,她顫巍巍地開口,“我……我不是故意的……”

紅衣女子顯然不肯罷休,美豔的面龐上滿滿的厭惡,猛地一搡将她推到在地,怒罵:“賤人!這裏可沒男人!裝成這樣一幅柔柔弱弱的樣子,是要勾引誰?!”

哭泣與争執的聲響漸漸漫了出去,引着旁側幾個隔間的藝女也紛紛探過頭來,猝起的争鬧乍望根本辨不出何是何非,只是盛氣淩人的嬌女與淚眼盈盈的弱女同及,偏側之心顯然易見。

列隊裏終有女子看不過去,上前一步似要阻止,卻被同伴拉住,低低的話語輕輕流出,“你瘋了?難道要招惹沈妙逸?”

本想出頭的女子凜了一下,猶豫少晌,終是悄無聲息地退了回去。

議論聲漸漸大了,人群裏慢慢有更多的人認出來。衆女本便心頭戚戚,此刻更加忌憚着不敢上前。她們這些民女命微如芥,無人敢在王府惹是生非,更不願平白惹了這座整個雲州都赫然聞名的舞姬。

——雲州紅袖坊的行首舞姬沈妙逸,而今大涼舉國有名的當世舞女。民坊盛傳其身伐舞姿驚鴻絕世,一舞可值萬金,盛名甚可企及當年一舞傾國的前朝公主。

傳聞當年前朝大燕帝王慕容念壽宴,其女定國公主以一闕劍舞“斬雀”驚豔四座,揚名天下。可惜燕朝覆滅,傾國一舞終歸塵土,成為絕世之憾。

沈妙逸苦習多年,終将“斬雀”一舞重現天下,并憑此舞一舉興盛紅袖舞坊,成為雲州名頭最盛的藝女。無數商賈權貴一擲千金,僅為親眼目睹“斬雀”一舞,其難可見。

可惜天下聞名的美人也并非完美。雲州盛傳沈妙逸容顏傾城,卻性情傲縱,成名後又受盡千般嬌寵,更是變得暴戾易怒。據聞當初有一婢女,僅是替她束發時不慎扯痛,便被下令責了十餘杖,永逐紅袖坊。

民坊間的流言大多難信,而今這一幕卻是親眼所及。衆女心悸之餘,只能感嘆此女運氣不佳。無人願與這般一個對手為敵。憑妙逸之技,此番選試中選必然,即便她此次藝技超群可選入府,恐怕未來的日子也不會好過。

猛地一腳襲中膝蓋,素衣女面色青白。她本就半仰在地上,忽然而至的劇痛讓她硬生生跪跌在地,險着沒能爬起來。周圍無人相幫,她又駭又怕,躬着身子向後躲避,連聲泣道:“我真的并非有意,姑娘息怒!”

沈妙逸卻似乎聽不見,接連而至的怒諷譏嘲格外難聞,尖刻的話語不堪入耳,聽得無關的人都直感心驚肉跳。謾然間她猛地一扯,直攘得女子袖口破碎,足下一跄倒向一側。

眼見她便要頭擊石牆,人群中有一只手悄無聲息地一挽,将将堪住了她摔落的勢态。

險着的慘劇被制止,愕然間衆人紛紛錯目望去,看向隊末那個出手的女子。

那是一個身段美好的女子。

素顏碧裙,螓首蛾眉,素白的面巾掩住了大半張臉,僅能望見如畫的眉目。她一身上下全無珠翠,僅在額間墜了一枚精致的花钿,仔細望去,才可見那是為掩蓋額上一處細小的胎紋。

發白的青碧衣衫最普通的粗麻布料。這種裝扮在街坊民間甚為常見,伫在裝扮精致的諸多藝姬中卻大相迥異,一望即知是普通民女。

民女能走到入苑的地步可謂罕見,妙逸上上下下打量了少頃,美麗的黛眉微蹙,語中透着不耐,“你是誰,可認得她?”

素衣女似是被欺怕了,忽然的人施救,抓緊了女子的手臂不肯放。她的頭卻始終垂着,四下的争鬧仿佛皆與她無關,很久才慢慢擡起眼。

只見她頓了輕許,唇齒一張一翕,淡吐了幾個字,“不認識。”

同時,漠然拂去了素衣女子的手。

衆人皆以為她會打抱不平,這般回音無不令人失望,妙逸嗤笑一聲,“還以為會多能耐,原來也是個怕勢的軟骨頭!”

她并未愠惱,默默地垂了眼睫。

沈妙逸方想又說什麽,內室的門卻忽然一動,帶出一聲呵斥,“都吵什麽?!”

這邊的動靜聒噪擾人,終于引來了內室一位負責獨試的侍婢,三言兩語訓斥了衆人。威壓之下無人再敢輕易開言。衆人識趣地緘口噤聲,歸回了自己應在的隔間排好隊列。

數十女子自室中行出,正是方才結束的一組。一位長發绾鬓,地位略高的嬷嬷随在隊末,目光向衆女平漠一掃,淡淡開口,“戍組,進來。”

風波草草平複,衆人斂了聲氣。放棄了繼續針鋒相對,沈妙逸螓首輕昂,媚麗的眼波半是不屑半是倨傲,邁步踏入室內。

·

內室極大,卻收斂得十分空闊,周側設了幾十餘座,中立高臺。所有參選獨試的女子均在臺上進行。臺下四位判官現場評判,按照技藝水平劃出上中下三等。桌案的一側置了一個金沙時漏,沙盡即停。

此前已歷過數組,臺上萦滿碎羽殘芳,細雪般鋪漫了一地。核實過每個女子的身份姓名,三十名女子按序分列,依次上□□試。

整個內室鴉雀無聲,不久絲樂聲起,一名少女步上試臺,一個個過得極快。半數人的表演不至一半便被叫停。嚴厲而挑剔的嬷嬷素手一揮,接着便是劈頭蓋臉的摘指。去留全憑自身技藝,毫無半分容情。

輪至沈妙逸上臺,整個內室都悄悄默了。

紅衣女子下颌輕揚,舉止間都透着胸有成竹的意味。她存心現技,袖間一甩,飛出一條光滑柔韌的綢帶,水蛇般攀上了臺上的木梁。竟就着這股寸力蹁身躍上試臺。

巨大的板鼓現至臺中,妙逸赤足輕踏,水袖微婉,足下輕輕一錯步,踏出了第一聲奏。

咚!

板鼓一震,絲竹聲起。長袖輕揚,長劍必現。斬雀開舞——

臺下的衆人會精聚神,屏息斂氣,眼睛都幾乎忘了眨,共賞這聞名天下的驚鴻一舞。

美人似畫,身法輕妙。妙逸優美的身姿倚劍蜿蜒,火紅的衣裙盛展,如一朵豔絕的花盛放臺間。随着樂奏忽動,她驀地轉身,紅袂飛旋,足下輕踏,清泓的利劍在腕間婉轉,寒花缭亂。

端似青雲月,浪似驚濤海。

那本是兩種截然不同的形态,此刻自她身上,卻是異樣的和諧。紅衫如焰,長劍勝雪。淬砺的寒劍萦着朦胧飄渺的身姿,似珠纓炫轉,又似薮龍蛇動,美得若璧無暇,媚得風情入骨,聲聲輕震撩人心魄。

妙麗的舞步曳曳飄搖,聲聲相扣。時如急雨;時如芳綻;時如風臨,時如飛燕。忽然間水袖将甩,雪劍微旋,衣袖舞動,似有無數花瓣淩空而下,牽着一縷似微若無的沉香。

一舞終了,妙逸身形緩頓,慢慢固格成一個極其美妙的姿态。她呼吸略促,美好的胸型些微起伏,潔白圓潤的額滲出薄汗,神情卻有種說不出的傲,視空一切般的睥睨。

靜了一剎,四周泛起了驚嘆之聲。向來挑撿的嬷嬷輕輕點頭,難得的沒有指斥,“上等。”

妙逸滿意地收了步伐,斂劍施禮,挺身步下了臺。

有了這樣一闕傾城之舞當先,後面的表現恐怕再妙,及之也僅剩枯索。衆女子驚嘆之餘,皆有些失落。噓嘆間只聞婢女傳喚,“下一個。”一個淺淡的身影從隊列中緩緩行出,立在了衆人之前。

那是個微紗掩面,青碧衣衫的民女。

記名的小厮飛快掠了一眼,見她裝扮平白無奇,語态多少有些怠慢,“名字,舞目。”

民女張了張口,低聲報出一個姓名。靜默一瞬,眉睫半阖,清清冷冷的話音清晰吐出,“斬雀。”

她這一句語聲并不大,卻如同驚雷落地,訝得衆人赫然一驚。

小厮錯愕地擡頭,幾乎疑心聽岔,反複确認了幾遍才最終證實無錯;衆女面面相觑,不明所以;妙逸瞪了半晌,終于冷哼一聲,似乎對她全不在意。

她卻似未見那些或諷或愕的神态,自顧邁上臺,袖間一震,帶出一柄粗糙拙劣的木劍。

衣着破落的民女,無妝容舞衣,連道具都是匆促所造,偏偏所擇又是最難的舞蹈。這窘迫的一幕與方才那一支妙舞相及,簡直就像一出笑話。掌事的嬷嬷揮揮手,勉強壓住私下的譏評,命令擇選繼續進行。

樂聲漸起,她步履微錯,帶着細柔的身姿輕旋,劃出一抹絕妙的步态。

咚——

一步踏出,掌事嬷嬷的神色卻瞬時一動。

并未如妙逸踏鼓那般疾力震人,這一聲鼓樂不大,輕如片羽,一現即隐,卻如平水下翻滾的浪潮,餘震空靈不絕。素白的衣袂随步輕翻,宛若一朵白昙乍綻,長劍輕舒,傲世而立,望如塵仙。

随着她步下微移,其他衆人亦落了驚訝,不由自主地張大了眸。她行着妝容雖與舞臺大迥,望之卻根本不容小觑——

粗糙劣質的三尺木鋒執與她手,卻似是活了一般。每一劈一頓,步履動作,都流水行雲異常精粹,不驚塵埃。她身姿輕盈似燕,劍式卻如疾風驟雨,起落旋轉,動靜折合,都有種奇特的韻律,極盡了的精妙,亦是極盡的從容。

曠蕩心旌的樂律時緩時急,時升時低。偶時如雷霆萬鈞,豪放激揚;偶又如清湖春水,靜逸清雅。漸漸地衆人發覺,那絲竹管律的每一分音韻,都似是跟由她的舞步而生的。曲意揚揚,舞步震蕩,直教人不敢逼視。

霍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骖龍翔。

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

……

如果說妙逸的“斬雀”是兇猛絕焰的火,那麽她的“斬雀”無疑是最清澈寒涼的水。熊熊滾灼的烈火看似盛烈,卻柔軟無形。而水流綿綿,卻剛柔并濟,內勁雄厚。水火交融,必勢盛者盈。

——起舞輕影,何似人間?!

皓腕輕折,粗陋的木劍此刻卻似吸了光,越發教人心神動魄。劍花疾劃,帶起臺上無數殘羽翻飛,仿若星辰的碎芒隕落。素面清冷的女子立在光芒中央,一切似乎全然不見了,僅于她一人孤絕獨立,輕風卷起衣袂。

在如此一舞之下相形,妙逸方才那一舞雖妙,卻昭然已如明星映月,顯盡空洞單薄。衆人鴉寂一片。飛旋的舞步漸漸停了,劍花收斂,慢慢落入了靜寂。

一舞如夢。

四周靜默了許久,人群中才終有人初醒一般,喃出了一聲驚嘆。嘆聲一起便如潮臨至,竟赫然帶起了一片驚羨拊掌。

掌聲一起便久未停歇,反引着更多人逢迎投合。喧嚷中有一人神色怨怼,緊盯着臺上的纖纖素影,姣好的面龐嫉怒不甘,狠狠咬住了唇。

作者有話要說:

二卷開啓新旅程——

提前打個預防針,莫钰還在比較比較比較比較——後面回歸……

求輕拍T T,作者君表示撸劇情綱撸嗨了,撸着撸着發現……诶??男主腫麽這麽晚才回來?!!

于是為了我們的男主,作者君發誓今天起日更or雙更!一直更到莫钰回歸為止!!> <

更不出來作者君原地爆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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