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初成

第二日晨,李複瑾醒的很早。

睜開眼,身側的床榻空空如也,殿內亦是空無一人。簾幕低垂,遮蔽了室外所有的光線,恍然不禁一怔。

“陛下醒了?”殿口環佩一響,有人盈盈邁步進來,見他清醒,淺淡地一笑。

她依舊未施脂粉,但昨夜蒼白的雙頰卻已恢複血色,這一笑竟莫名有些傾城之色,令他微一怔忡。

“你……”

她斟了一杯方烹煮的清茶,置在案上,眉目低垂,“陛下昨日過于疲勞,民女怕煩擾陛下,特意轉至外殿所居。陛下正人君子,未曾……”話音漸停,她似乎是說到了致羞之處,面上飛了緋霞。

“……”李複瑾微愕,一時不知是慚愧還是窘迫,開口錯開話題,“你昨晚的歌……很好聽。”

她唇角微抿,見她已起身着裝,乖巧地上前為他束發,“那是我家鄉的小歌,陛下喜歡便好。”

……家鄉的歌嗎?

他眼神有些黯淡,透過鏡中望着女子,許久沒有再開口。

忽然的無言令兩人的氣氛些微零落,束發完畢,慕容素稍一遲疑,從旁執起一盞溫茶,“陛下,初醒,可覺得口渴?這君山銀葉最适清神解乏,陛下嘗一嘗。”

溫茗漫着茶香,混合着清晨獨有的露汽,味道格外清新沁人。

李複瑾眉目微動,慢慢接過了茶杯,萦在鼻息蕩了片刻。

“好茶。”

他雖這般說,可卻一直不曾飲下。慕容素不動聲色,低聲道:“麗姬姑娘乃陛下寵婢,所贈之物,必乃佳品。”

說着她輕手執起了另一盞,掀蓋輕拂,慢慢啜飲了下去。

望着她将茶水飲盡,他神情略凝,猶豫片刻,還是撂下了,“君山銀葉的确是茶中翹楚,可惜朕一向不愛飲茶。時辰不早,朕還有早朝,你一早便起身忙碌,早些去休息吧。”

“是。”她略一欠身,利落地将一案茶具收整好,分外沒有一絲失望之色,恭謹道:“民女恭送陛下。”

前行的腳步略微一停,原地定了少頃,李複瑾轉過身,“自今日起,你是昭儀。”

慕容素一怔,一瞬失了所有言語,立在原地忘了動作。

他望了望她,不帶思緒的話音清清冷冷,“從今往後,不必再以民女自稱。”

又兀自頓了片刻,她恍然初醒,倏地跪下去,“民……臣、臣妾,謝陛下。”

略略看了她一眼,他阖眸輕嘆,轉身走出寝殿。

轉回屋內,靜候少晌,待到帝王完全離了臨華殿,謹書琉畫立即迎進來,“奴婢恭賀昭儀娘娘!”

她看了看她們,臉上的情緒十分渺淡,看不出一絲喜氣,“你們起來吧。”

“娘娘……不開心?”望她的面上似有憂色,琉畫有些疑惑。她入殿許久,此次可算首有突破,按理說不該。

慕容素搖了搖頭,只覺得胸口異樣的悶痛,無以複加的難過如潮水漸湧上來,如有千金重石所擂,壓得幾乎透不過氣。她忙走向床榻,方行了兩步,腳下卻驀地一跄,一口鮮血嘔出——

“娘娘!”

·

“王爺!”

岳忠興沖沖地躍入東苑,大聲說道:“成功了!白姑娘成功了!陛下廢了麗姬!”

李祁景正在閱覽一則密函,聞言飛快地擡眸掠了他一眼,似乎并不意外,“我已經知道了。”

“王爺知道了?”他愣了一下,依舊止不住地興奮,自顧絮叨,“我原以為,怎般也要些時日,沒想到才過了一晚……王爺可知白姑娘用的是什麽法子?”

頓了頓,李祁景将密函推至他面前。

岳忠接手過去,視線方才那麽大略一望,登時悚然色變,“這——”

李祁景的面色十分平靜,“雪棠鸩,無色無味,比紫萼玉株性烈,且效用更強,傷人肺腑,食多可致人嘔血而亡。”

望着他目瞪口呆的神色,他漫然一笑,“她下在了君山銀葉裏,直接嫁禍給了麗姬。”

喉頭頓時啞了一瞬,岳忠瞠目結舌,“她可真厲害……”

敬北王府的女婢藝姬無數,各種争心鬥角的場面他也算見得頗多,可往自己身上下毒的,還着實是頭一遭。

“我就說他與衆不同。”他輕哂,心不在焉地撣了撣衣袖。

這一擊做的利落且漂亮,即便有人心存疑忌,也斷想不到她會對己下毒迫害他人。他猜過她無數種做法,卻惟獨不曾想到這一種,破釜沉舟,他果然還是小觑了她的膽量。

岳忠卻不敢茍同,細思極恐,愈加深覺不可思議,“王爺還是提防着點吧,你就不怕,她哪一天會把這毒落在陛下身上?”

連自己都能狠下心利用的女人,恐怕……他簡直不敢深想。

李祁景的目光冷了一下,半晌,道:“不會。如若這茶是我皇兄所飲,那意義可就截然不同了。我皇兄沒那麽大意,她也不會那麽傻。”

何況她還有目的。目的達成前,她不會輕易拿自己的命開玩笑。

岳忠不再糾結,沉吟片刻,問道:“王爺,那現今要如何?”

李祁景思忖了一下,“什麽都不用做。”有這樣好的一把利劍,何須他急着出手?

“那麗姬想來一定氣瘋了……”岳忠輕聲嗫嚅。本着想使毒迫害她人,誰知最終卻作繭自縛,也算得上是自食其果。

“瘋?”李祁景淡笑,卻是搖了搖頭,眸目閃着異常精銳的光,“此刻是該有一人氣瘋了,至于是不是麗姬,可未必見得。”

“王爺是指……”

“等着瞧吧。”他笑而不言,并不點破,“就要開始了……”

·

李祁景說的沒錯,的确有一人氣得幾乎發瘋了,然而,卻不是麗姬——

淇玥自回央華宮後便面目陰沉,心火灼湧,胸口劇烈起伏。她努力按捺了許久,終是沒忍住蹿出的火氣,猛地揮袖,将溫爐摔在地上,“廢物!”

央華宮的宮人瞬間匍匐,大氣都不敢出。整個內殿剎時鴉寂,氣氛如冰凝滞。

“娘娘又何必動這麽大氣?”一雙玉手輕挑起案上的杏果,婉然道:“若是氣壞了自己的身子可就不好了。”

出言的女子容貌秀麗,身姿婀娜,妝容精致而風雅。雖不算出挑,望之卻總有種獨特的韻味,令人無法忽視。

——喬氏淑妃喬虞,在這涼國後宮中,無疑是個特殊的存在。

喬家本為商賈之族,自北地以金玉之礦聞名。涼北雖豐饒富庶,但礦産資源卻一向微薄稀缺。喬氏一族在北地一帶的礦産全悉壟斷,可謂家資逾萬,富甲一方。

五年前,涼國伐燕,喬氏曾投予重金于涼,為其軍資武器籌備,又披甲相助,傾舉族之力為李複瑾自北地興建暗兵場,興複涼國,及至天下大定。新帝念及喬家助力頗深,故封喬家之主喬邕以右丞相之位,賜萬金,享尊榮。右丞相聞之位高權重,可朝堂上下人盡皆知,這其實不過是個架空的虛位。

兩年前左相淇嘯天送其獨女淇玥入宮,封皇妃位。右相喬氏不甘其後,亦當即将其長女喬虞送入後廷。喬虞不甘處處沒于淇玥之下,可介于局勢如此,又不得不依傍生存,不免多少受其傾軋。

而今麗姬事出,也算得上淇玥自宮中兩年來的首次失蹄。淇喬兩家雖表面同處一線,可乍聞此話,聽及都不免令人生出幸災樂禍之感。悶滞了半晌,淇玥終于一聲冷哂,諷道:“某些人又何必貓哭耗子!我若氣壞了,不正中了她的下懷?!”

喬虞輕巧一笑,仿佛根本聽不出她話中的刺剌,輕飄飄道:“左右落的是碧姬,娘娘不正也不喜那丫頭,落了也就落了。”

“你懂什麽。”她白了一眼,心下不禁焦炙。與麗姬相及,那女子才是令她最深怵的尖刺。

目光瞥了一瞥,淇玥又忍不住冷笑,話語隐隐譏嘲,“若是你有用些,我倒也不用那麗姬了!”

盡管喬虞自位份上不及淇玥,但這話說得倒是過了,她微微變色,輾轉半晌,驀地輕哂,“娘娘說笑了,我是沒用,也着實是養不出這種有異心的丫頭。”

喉頭一滞,淇玥登時憤怒皺眉。

“好了。”輕手掠了下微散的鬓發,不等她說話,喬虞立即開口,“娘娘與我這般鬥嘴可是有趣?倒不如想想,該怎麽除了那新昭儀。”

這倒令淇玥有些意外,詫異地看了她一眼,不覺收了怒色,“你素來也不是個愛争搶的,怎麽如今也開始針對起她來了。”

她疏懶地舒了口氣,不緊不慢道:“娘娘的眼中釘,自然也是喬虞的心中刺了。畢竟喬家可是要同淇家在一處的,不是嗎?”

冷哼了一聲,淇玥沒有說話。

視而不見她鄙夷的神情,喬虞繼續開口,“娘娘可有對策?”

“我能有什麽對策。”淇玥嘆了口氣,一思起那張熟悉而憎惡的面龐,随即又起了躁火,“她方入宮,就能先把麗姬處置了,恐怕要先滞緩一陣了。”

“倒也未必。”身側卻忽來這樣一句輕飄飄的話語,似随口一說。

淇玥頓時一愕。

“你有辦法?”

“也不算是什麽辦法。”她笑道,目視着淇玥訝然的臉,聲音放得極低,“娘娘不是說,她是那前朝的公主?”

“她說她不是。”

“她說不是,便不是?”

幽婉的語意莫測深長,淇玥微怔,瞬時似了悟了什麽,“你想……”

“臣妾可是聽聞當初那具骸骨被燒得面目全非,無人可證其實。”她咯咯一笑,随手挑出兩枚大小一致的杏果,置在桌案上,“何況這世上,真有這般相似之人?”

那兩顆飽圓的小果乍看無異,只是細望,卻可見紋路完全不同。淇玥抿起唇,心下暗中思索。

“而且臣妾可聽聞,這白芷,可是出自敬北王府的……”

她聳然一驚,剎那擡起眼,一句問語脫口而出,“你想連祁景也——”

“臣妾可什麽都沒說過。”喬虞微笑,輕松将話矢口駁了回去,反令淇玥的面容驟然一變。

“哎呀,”嘲弄的神請一閃而過,喬虞忍住了冷哂,慢慢撂下了茶,“說了這樣多,臣妾也乏了,先行告退了,至于其他——”

妍麗的宮裙自腳下劃出一道美好的弧度,她徑直起身,直視着淇玥的眼,緩緩道:“臣妾,靜候娘娘佳音。”

她默不作聲,目視着女子緩步遠去,漸漸握緊了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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