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我……林鶴夢。”
他告知了自己的名字, 然而電話那邊只有短暫的沉默,然後道:“嗯, 好,請問有什麽事嗎?”
生疏而客套的語氣讓林鶴夢一時懷疑自己撥錯了號碼,他禮貌問:“是顏籁嗎?”
“對,是的。”
他松了一口氣,語氣也歡喜許多:“滿滿,你還好嗎?”
“我?我挺好的呀。”她的聲音裏只有困惑和淡淡的不解。
林鶴夢想要說的話又在喉嚨裏哽了哽,很快他又放下疑慮,先問要緊的:“你身上有哪些地方受傷了,嚴不嚴重, 現在在哪家醫院?”
“哦,不嚴重,輕微傷。”她頓了頓, 用輕而不太理解的語氣問, “我們很熟嗎?”
我們很熟嗎?
這句話如一場突如其來的飓風攜帶驚雷劈在林鶴夢的世界裏,劈得他怔住。
他從她生疏的語氣中感覺到了一種防備和輕微的排斥, 他有些茫然,但還是問:“滿滿,你生我氣了嗎?”
“沒有呀。”她輕快地回答, 話鋒一轉,她又道, “只是我不太記得,我們認識嗎?”
“你......和我不認識?”
正說着,電話那邊有門響了一聲, 她在那邊說,“你怎麽來了?”
一個男聲帶着惱怒的責怪道:“你怎麽自己出院了?”
“哥, 等一下說,我打電話呢。”
他頓了頓,“誰?”
“不記得,他說叫林……林什麽來着?”她不太明白地說着。
林鶴夢的茫然在此刻達到了巅峰。
滿滿怎麽了?
怎麽會不記得他了?
電話那邊的男人的聲音他卻很熟悉,是林澄淨。
剛剛,滿滿竟然叫他——“哥”?
林澄淨的聲音又從電話那邊傳過來,他道:“電話給我,我來接。”
顏籁便将電話給了他。
林鶴夢此時也意識到不對勁了,他低聲問:“滿滿怎麽了?”
“我還想問你呢,什麽情況?”
“滿滿好像不認識我了?”林鶴夢低聲說。
林澄淨的良心在此刻有了一秒的些許歉意,但是很快他就調整好了情緒,将劇本演繹了下去:“是啊,滿滿自從醒後一直叫我哥,我也奇怪怎麽回事。”
說到這,他在電話那邊又問了一遍,“滿滿,你還記得林鶴夢嗎?”
清脆的聲音從電話那邊傳過來,她道:“沒印象了,是我以前的朋友嗎?”
“滿滿,你……”
林澄淨拖長了聲音遲疑說:“你覺得我是誰?”
她回答道:“你是我哥啊。”
電話那頭安靜了一會兒,林澄淨對林鶴夢說:“滿滿腦震蕩還沒好,可能在記憶上出現了一點問題,明天我會帶她再去醫院看看。”
他的語氣輕描淡寫,像是例行任務一般說完,接着又道:“我得和滿滿談談,沒事那我就挂電話了。”
林鶴夢才從打擊中緩過來,他沉聲說:“林澄淨,你讓滿滿再接一下電話。”
“喂。”女孩的聲音傳了過來。
一聽她的聲音,他又開始壓抑不住翻湧的情緒,扶着床咳了許久才嘶啞地說出一句:“滿滿,你真的不記得我了嗎?我是哥哥啊!”
顏籁的聲音只有費解和困惑,“哥哥?我不太記得,可能我們以前認識過?”
她默了默,問:“或者,我們是親戚?”
她這句話,将林鶴夢打好的所有腹稿都駁了回去。他要怎麽和她解釋,他們不是親戚,卻是最親的兄妹……
他只能徒勞又無力地又重複了一遍:“滿滿,我是哥哥。”
“不是吧,我可是獨生子女。”這樣說着,她又沖着身邊的人嘀咕道,“這個人好奇怪。”
林澄淨查了一遍藥的份量,窩火地喊道:“怎麽回事?今天的藥還沒吃,滿滿,我給你倒水,趕緊把藥吃了!”
“真是兇死了。”她低聲抱怨一句,便對電話裏道:“抱歉,我還有點事,就不和你聊了,再見。”
說完,她利落地挂斷了電話,只留下一個還沒叫完整的“滿……”
挂了電話,顏籁輕松了一口氣,她問林澄淨,“我這演得怎麽樣?”
“先吃藥!”他将一杯溫水遞給她。
她囫囵吞了藥,又問:“剛剛怎麽樣啊!”
“你沒進娛樂圈是演藝界的損失。”林澄淨中肯地評價。
她那語氣,恰到好處的停頓,如果不是同謀,真是連他都要被她帶進她這“楚門的世界”。
想到這,他又不禁同情林鶴夢一秒。
在林鶴夢眼裏,顏籁就是一只小白兔,而且還是需要他呵護的兔寶寶,就算全世界都是黑的,滿滿也是潔白無瑕的。
林澄淨早早看穿了顏籁的本色,她是披着羊皮的大狐貍,蔫壞蔫壞,可又壞得不讓人讨厭,因為她的“壞心眼”總是奔向善意的目的,讓人又愛又恨。
他嗤笑另一個男人的愚蠢,卻又發現自己也不遑多讓,扔出去的每一把回旋镖,都精準地紮回他自己身上。
被挂斷的電話另一邊,林鶴夢卻沒有了任何好心情。
他已經一刻也無法在這個病房裏等下去。
他的滿滿……
怎麽會不記得他了?
他想要出院,醫生卻怎麽說也不同意,他情緒一起一落,激動太過,從肺裏又咳出了大塊積血,一時又進了觀察室緊急手術。
身邊的人都好勸歹勸,讓他積極配合治療,早恢複早出院,才算把他穩住了。
之後好幾天,林鶴夢都是照常打電話過去,得到的回答只有禮貌而客氣的應答,有的時候實在是被他打電話打煩了,她只有一句忍着不高興,而又客氣的:“我工作很忙,請問沒有什麽事,可以不要再打電話來了嗎?”
他的心被熱火燒過,又被烈油焦灼,最後落入冰川,無止盡地下沉。
種種的不願相信都化作一個事實——他從滿滿的記憶裏消失了。
他不會怪她。
他怎麽舍得怪她?
一切都是意外,是王孟仲的襲擊,是腦震蕩的後遺症,是另一個男人該死的先出現在了她面前……
他比關心自己的病還更關心滿滿的狀況,甚至主動打了電話給林澄淨,低聲下氣地詢問滿滿的病情。
關于她的一切,始終是他們的停戰區。
林澄淨說他去問過醫生了,醫生說只是腦震蕩的後遺症,在記憶上有些缺損,不妨礙日常生活,建議他們不要刺激她,讓她慢慢恢複。
林鶴夢又問:“醫生有說還能想起來嗎?”
林澄淨的回答只有一句:“也許吧。”
比起滿滿忘了他的噩耗,更大的噩耗還在背後。
她把林澄淨當成了她記憶裏的“鶴哥”,她現在只追着林澄淨叫“哥”。
如果說之前的消息只是讓林鶴夢心碎,那這個消息,讓他那僞裝的平靜徹底皴裂。
……
他寧可她徹底忘了他,也不願意她将別人當成他。
在入院後的第十天,他終于達到了出院的标準。
他忍住心急如焚,回去好好洗淨,換了衣服,直到把自己收拾得精神利落,才敢出現在她面前。
秋風蕭瑟,即将邁入一個新的冬天。
常青的樹也抵擋不住深重的秋意,剝落的樹葉在地上鋪了一層金黃帶綠的毯子。
他穿着一件深藍色線織外套,淺灰色長褲,純黑的口罩遮擋寒風侵襲,單手插兜等在她家樓下。
風吹破林蔭道上布下的金河,卷起一層的樹葉,葉與葉鈎織的浪一層推着一層走,留下水泥地灰色的白。
是有車開過來了。
林鶴夢恍恍然擡頭看去。
那輛車從他面前駛過,他看見了日思夜想的容顏。
車停在樓下,駕駛室的男人先下車。
他關上車門走到副駕駛的位置,向她伸出胳膊,她搭着他的胳膊,一瘸一拐地從車上下來。
不知在說什麽,倆人的頭靠得很近,臉上各自帶着笑意。
他們又從後座拎出一個超市袋子。
男人大步走在前面,顏籁從他身後拽了拽他有些褶皺的外套,将其拉平整,又主動挽上了他的胳膊。
那一刻,林鶴夢的眼睛已經快要滴血了。
他惶然地看着這一幕,周遭的時空變得寂靜而緩慢。他身處這漫長的秋季,好像全然不記得自己是誰了。
在他們即将走進樓道裏時,他才反應過來,低啞地喊了一聲,“滿滿!”
兩人停步,聞聲看過來。
一個微擰眉頭,一個目光裏只有疑惑。
是林澄淨先開口,他漫不經心地叫道:“堂哥。”
顏籁疑惑的神情便轉為禮貌的微笑,她看向他的目光裏只有疏離和客氣。
“滿滿。”
他叫着她的名字,走了過去。
風塵仆仆,連落葉停留在他肩上打轉,都沒有感覺。
“滿滿,他就是林鶴夢。”
林澄淨主動介紹。
顏籁神情多了幾分嗔怪,踮腳附嘴在林澄淨耳邊嘀咕道:“你怎麽也不告訴我他是你堂哥,害我最近還以為是什麽奇怪的人……”
她的聲音很小,卻一字不漏地落到了他的耳朵裏。
他将手插進兜裏,掩住手臂的戰栗。
他擠出一個笑容道:“滿滿,是我,我是林鶴夢。”
她目光裏很快地閃過了一絲厭惡,顯然是想起來前不久被他每天打電話“騷擾”的不快,但還是禮貌地打招呼:“你好,淨哥的……堂哥,我也這樣稱呼你,可以嗎?”
他那長長的睫毛輕垂,擋住眼裏無力與失落,“你叫我鶴哥就好。”
她面色不虞,“抱歉,我不太喜歡和還不怎麽熟的人叫得這麽親密。”
林鶴夢嘴角依然挂着微笑,只是那雙琥珀般的眼睛已經紅了,他嘴唇微顫了一下,很快又控制好了語氣,輕聲問:“滿滿,你真的不記得哥哥了嗎?”
顏籁抓着林澄淨的胳膊不動聲色往後挪了一步,眼神裏略帶警惕,她求救似的朝着林澄淨低低叫了一聲:“哥。”
他是想應的,可有人比他更快地應了。
林澄淨拍了拍她的肩膀道:“沒事,是認識的人。”
他和她怎麽會僅僅是“認識的人”?
林澄淨想要挑撥離間,将錯就錯的意圖太過明顯,林鶴夢咬緊了牙關才控制住瘋狂的嫉妒與憤怒。
“哥,我們早點回去吧。”
顏籁挽着林澄淨的手晃了晃,催促他。
“不好意思啊堂哥,”林澄淨笑了下,那笑容藏着很淺的得意,“沒什麽事的話,我們就先回去了。”
她對林鶴夢的厭惡從一個接一個的電話開始埋下了伏筆,他的問話讓她感到冒犯和沖撞,甚至不想再多和他說兩句話。
他在她眼裏變成了壞人。
顏籁刷開樓下門禁,拉着林澄淨的手臂便要往樓上去。
林鶴夢伸出手,想如從前那般握住她,可看見她快速的躲避和不掩反感的神情,他的手便僵住了。
大門在他面前合上。
隔着一扇鐵門,他目睹他們挽着手往樓上走去。
說話的聲音傳出來。
林澄淨低聲和她說:“不能挑食,晚上多吃點蔬菜。”
“知道了,你好啰嗦。”她輕哼着撒嬌。
曾經只在他面前表露的一面成了其他男人的特權。
他的世界在無限坍塌,凄楚的風卻縫住了他的嘴,令他說不出,喊不出。
溫熱的淚奪眶而出。
他已不是她心裏的“鶴哥”。
兩人一起走到了家。
林澄淨将東西放在了茶幾上。
顏籁徑直走到窗邊,悄悄地往樓下瞥了一眼。
林澄淨走到她的身後同樣往樓下看。
“還沒走呢。”他說。
顏籁抿住了唇。
他想繼續調侃的話剛到嘴邊,就看見了她紅透的眼眶和滾到邊緣的眼淚。
舌尖的針又在疼了,他張了張嘴,最後都變成了一聲嘲諷的,“互相折磨,自作自受。”
說她,還是說自己?
同在苦海沉浮,誰的痛更深,沒必要分得那麽清了。
顏籁擡手掩住了眼眶,裝作不耐煩地道:“行了行了,你坐會兒就走吧。”
林澄淨冷笑:“怎麽,卸磨殺驢啊?”
顏籁道:“我想自己待會兒,行不。”
“沒良心的。”他又道,“你不留我吃個飯?”
“不了,我今天不想做飯。”
“我做,行不?”
“我懶得刷碗。”
“我刷,你就坐着吃飯,不行嗎?”
“哎,随你吧。”眼看趕不走他,她嘆口氣,自顧自地抱着枕頭在沙發上坐了下去。
林澄淨先将袋子裏的東西都收起來,又拿了蔬菜準備洗,在洗的時候,他又側身透過廚房窗戶往外看了一眼。
從廚房能斜斜地看到樓下的場景。
男人的背影良久地駐足在樓下,受了風,低着頭,隐忍地咳。
林澄淨閉了閉眼睛,在心裏罵了一聲“操”!
他的一舉一動都牽動着她那顆盛滿愛意的心,讓她心疼。
她的喜歡,就像是一團熾烈的火,照耀着別人。
而他就像是菜葉裏的水蛭,只能躲藏在暗處,連喜歡也不敢說出口。
他明白自己是悲哀的。
可那又如何。
至少,現在陪伴在她身邊的人是他。
他将一盆菜淹死在水裏。
顏籁趴在窗口又往樓下看了一眼,發現樓下的身影不見了。
說不好心裏是什麽感覺,明明盼着他走,可他真走了,她心裏卻堵得慌。
她拿起遙控器打開了電視,又根本看不進去。
林澄淨從廚房走出來的時候,發現電視機還停留在調頻道的界面上。
他問:“在發什麽呆呢?”
“沒什麽。”
她飛快一低頭,眼睛在屈起的膝蓋上一擦。
林澄淨裝作沒看到,将菜都端上了餐桌,“過來吃飯了。”
吃了沒幾口,她的手機響了。
還不待林澄淨看清是誰,她就飛快一劃,接通了電話。
電話那邊傳來林鶴夢的聲音,他溫和地叫她,“滿滿。”
好似适才的一切傷心都未曾發生。
顏籁咬了咬下唇,沒有回答。
“我給你拿一點小禮物放在樓下,你來拿,好嗎?”他輕聲問。
“你現在不方便的話,我就在樓下等等你,雖然有點冷,但也沒關系。”他咳了兩聲。
看似體恤,實則是賣慘威脅。
林澄淨夾菜的筷子戳進了肉裏。
賤人!
顏籁抿了抿唇,聽起來只是冷淡地應了一聲,“嗯。”
随即,她又補充道:“謝謝,辛苦了。”
“不客氣。”他笑了笑,只是笑聲有些蒼白。
見顏籁要起身,林澄淨道:“你不吃了飯再下去拿嗎?”
“不了,我去拿了再來吃。”
林澄淨将一塊青椒送進口中。
在聽到她換上鞋,準備往樓下走的聲音時,他閉了閉眼睛,重重放下碗起身跟了上去。
他取下挂在門旁的外套,展開衣服後披在了顏籁的肩上,道:“外邊冷,穿着點。”
“哦,好。”她應了一聲,将手伸進袖子裏。
林澄淨跟在她身後走下樓。
林鶴夢依然站在原地。
顏籁面色淡淡地走到林鶴夢的身前,客氣道:“謝謝,心意我收下了。”
林鶴夢将東西拎起來給她看了看,不在意她疏離地笑道:“這是我一個朋友推薦的一款補液,聽說對身體很好,這個是一些補品,你回頭可以炖炖湯,還有這個手機,你之前的壞了吧?這是最新款的,我給你辦了新的電話卡,已經加了我的聯系方式,你随時給我打電話。”他一一做了介紹。
可顏籁的目光并不在東西身上。
她的目光只停留在他俯身低頭時露出的發頂上。
他的白發越發長了,長出一層宛如漸變的白,褐色也有些脫色了,變得發金,在路燈下熠熠閃光。
“你先拿回去,不夠再和我說,喜歡吃什麽也可以和我說。”他交代道。
當他的目光看向顏籁的眼睛時,她才轉開目光,将目光落在了他拎的東西上。
語氣依然是不冷不淡的,她說:“嗯,謝謝。”
“不客氣。”他彎唇笑了一下。
風吹得他的頭發有些淩亂地在空中揮舞着,她有些想給他抓一抓那被風吹得有些亂的頭發,又忍住了這樣的想法。
她回頭看向林澄淨,使了個眼色,“淨哥,你來拿吧。”
林澄淨走上前來,從林鶴夢手上接過了那些東西。
他們之間沒有一句對話。
只有目光裏彼此淡淡的敵意短暫交鋒。
顏籁看向林澄淨道:“淨哥,風大了,外面好冷,我們上去吧。”
走到了門口,她又回頭看了一眼林鶴夢,客套地說了一句:“你也早點回去吧。”
她主動和他說話了,林鶴夢高興地微笑,“好。”
進了樓道,顏籁朝林澄淨伸手:“我自己拿吧。”
“很重,我來。”
林澄淨拎緊了這堆東西。
如果不是當着她面,他想直接扔垃圾桶裏去。
他們又回到了家裏,簡單地吃完了那一頓晚飯。
兩個人卻都吃得心不在焉。
樓下。
林鶴夢并沒有離開,只是回到了車裏,仰頭看向那一棟樓。
他不知道她住在哪一戶,卻知道那些發光的窗戶中也有她的一扇。
另外一個男人陪着她,他們在明亮的燈光下溫情地共度晚餐。
想着顏籁剛剛穿着另一個男人外套下樓時的樣子,他靠在椅背上,緊緊地閉了閉眼睛。
嫉妒已快化為實質,将他淹沒處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