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顏籁是在一輛車的燈光照到她的臉上時醒過來的。

她習慣性地想要往床頭去摸自己的手機, 一擡手卻發現手機就在自己的手裏。

兀然驚醒,一睜眼看到的就是擋風玻璃和一片漆黑茫茫的夜。

她竟然還在車裏。

她往旁邊看去, 看到了林鶴夢帶笑的目光。

心裏踏實下來。

她裝得依然很客氣,“不好意思,我是不是睡很久了?”

“沒有,才一會兒。”他并不在意,甚至巴不得她再多睡一會兒。

“還是謝謝你啊,今天送我回來,還等了我那麽久。”

面對她的疏離。他掀了掀唇,“不客氣。”

要不要,上樓喝口茶……

顏籁還想說的話在嘴裏打了幾個圈, 又不想意圖過于明顯讓他瞧出端倪,只得抿回了嘴裏。

或許是要下雨了,車外風聲朔朔, 吹得纖小的樹苗紛紛折腰。

門一開, 她散亂的發絲與衣角在風中一揚,轉了個漂亮的圈。

她擡手捋了捋鬓發, 摁上車門,“那我先走了。”

他俯身傾了過來,目光穿過玻璃看向她, 問:“滿滿,你晚上吃什麽?”

“我随便吃點, 有點困了。”

“要不,我們先去吃個飯。”他提議。

那怎麽行,現在她和他還不是“很熟”呢。

顏籁搖了搖頭, “不好意思啊,我有點困了, 只想回去休息了。”

“那這樣,我去一家餐廳打包一份晚餐,你拿回去吃。”

“不用。”她依然拒絕。

林鶴夢卻不同意她随便糊弄吃飯的行為,眉頭微微蹙起,“不吃飯怎麽行。”

“我待會自己點個外賣就好。”

小作坊外賣更不健康!

他直接下了決定,“我去飯店幫你打包,你在家裏等我。”

顏籁眉頭不快地擰了起來。

“林先生。”她第一次用這樣生疏的稱呼來叫他。

他的自作主張在她看來是冒犯的,她緊地說:“我們真的沒有很熟,今天十分感謝你,但是我的事就不勞你多費心了。”

她這樣說完,很快便轉身離開。

林鶴夢想要解釋,卻抓不住她的背影。

他懊惱自己的笨嘴拙舌,懊惱自己又将好不容易緩和的關系搞砸了!

顏籁匆匆上了樓,站在窗口往下看,看到林鶴夢的車還停在樓下。

她嘆了一口氣。

她又給他難受了,她于心不忍,可戲已經開場,那就已不能再喊中場暫停。

聽見樓下有車響的聲音,她又看了一眼,只看見林鶴夢的那臺車正走了。

這次沒有失落。

她肯定他不會那麽輕易地離開,一定還會再回來。

什麽時候她才能真正過上忙碌一整天回來,只要等着吃飯的好日子啊!

她将自己扔在沙發上,腿搭在沙發扶手上,舉起手機看了看時事新聞。

這一看,她就看到了金烏山事件的通報消息。

自從她受傷之後,對金烏山案件後續的發展也沒有再過多的了解。她對整個案件經過還不太了解,便點進了新聞裏。

簡單總結:嫌疑人抓到了,一切真相都水落石出了,大家的工作都完成了,已經是好的結果了。

為了吸引讀者眼球,這篇文章不同于一般就事論事的新聞報道,用了一種鏡頭化的語言詳細描述了案件的整個經過。

開篇,筆者就采用了吸睛的方式,着力地營造了一種懸疑恐怖的氛圍。

“這天,金烏縣狂風暴雨,一具在金烏寺裏供奉了數百年的菩薩動了動,在室內無風無雨的情況下,突然倒在了地上......”

從警方和報案人的僵持,到市局警察介入調查,再到文物局也介入了案件發展,描述到事無巨細。

通篇還算屬實,只是在描述到嫌疑人抓捕的過程時,有些失實。

從嫌疑人埋伏在顏籁家中,用人質要挾想要逃跑,變成了他挾持了一位村民,在警方的步步緊逼下,他也自知難逃法律懲罰,選擇了跳水庫,淹死了。

顏籁盯着“死亡”這兩個字看了很久。

有時候,她覺得人的生命實在荒謬脆弱,脆弱到像一張紙,一張輕易就能劃破的紙。

她想到了在金烏山那麽多天,和那個司機打過的幾次照面。

如果只是一個陌生人,那新聞看過就看過了,可是顏籁和他打過招呼,知道他的家庭環境,知道他的相貌,知道他的職業工作。

即便知道這個人是個窮兇極惡的歹徒,可是她還是有點兒如鲠在喉。

她又接着往下看了去,一段往事慢慢揭開在了她的面前。

事件背景和他們之前調查出來的人物身份大差不差。

死者王東保,是嫌疑人王孟仲的侄子。他自幼喪父,母親因先天疾病,是一個低智人士,也無力撫養他。

他從六七歲開始就寄居叔叔家,王孟仲對他的态度很一般,甚至有過讓他退學的打算。有王東保的老師現身說法,王東保當年初中成績很好,可王孟仲只想要他出去打工賺錢,是老師還有縣教育局的人專程上門做了很多工作,王孟仲這才讓王東保把書讀了下去。

王東保也很争氣,考上了縣裏最好的一中。

金烏縣一中,在周邊市裏都很有名氣,都說進了縣一中,半只腳就踏進了大學。

經過三年的努力,王東保不負衆望考上了一所很理想的大學。

他明白自己沒有優越的家庭條件,大學期間,他省吃儉用,靠着國家助學貸款和自己打工掙來了學費、生活費。

大學畢業後王東保考進了一家銀行工作。

他機靈,嘴皮子也厲害,在單位裏業績一騎絕塵,自然升職也很快。

可他不甘于此,銀行的工作給他積累了不少的人脈,幾年後,他又有了自己創業的想法。

他的人生就是一步絕地翻盤的棋。

他不怕吃苦,也不怕難,從一個小山包裏走出去的貧困青年,一躍成為了青年創業家。

只可惜天妒人怨。

他回到了金烏山,想要回報給這個曾經孕育過他的地方,然而,他的平步青雲沒有讓王孟仲與有榮焉,只讓他越發記恨,因為王孟仲的親生兒子,是一個傻子。

一次争執,讓王孟仲起了殺心。

原因是王東保在村裏建物流集貨中心,要一個施工隊來建設。

王孟仲想做包工頭,帶着自己村裏的人幹,可王東保知道他為人不可靠,只說村裏人能來幫工,按正常工人的工資給,但是施工隊,還是得從市裏找。

王孟仲認為王東保這是瞧不起他,在王東保騎車下山時,開車将王東保撞了下去。

王東保連人帶車摔下山,當場人就不行了。

王孟仲知道王東保現在是縣裏的大紅人,這事定不會按普通的傷害事故定案,害怕被人查出真相,王孟仲選擇了毀屍滅跡。

他燒了王東保的屍體,再僞造成他因為拖欠工款逃亡的假象。

此時金烏寺也正由善人捐資正在修繕,王孟仲就是工人之一。

他借着由頭将正在修繕的金身像換了屍體,膽大心細地想着金身像裏的屍體,即便被發現,也已經是古屍,不可能再被人懷疑是謀殺。

縣裏的修繕很是糊弄,大部分的公款都被工頭自己吞進了腰包,對底下人糊弄了事的行為也是睜只眼閉只眼,只要面子工程做得過去就行。

王孟仲自覺是神不知鬼不覺地将屍體藏了起來,還特意用金漆給金身像又鍍了一層,誰也看不出他李代桃僵。

可他萬萬沒想到,或許是因為換了屍體,金身像的重量不平衡了,也或許世上是真的存在神明。

金身像倒塌,屍體暴露,而他最終也自作自受,溺斃于抛棄古屍的水庫裏。

這世上,最鋒利的刀不是金屬做的,而是人的妒忌,怨恨與失衡。

顏籁默默将信息消化完,腦子裏卻浮現出了一張女人期期艾艾的面容。

許三蘭或許還在等着她的孩子去看她,可是,他再也不能去看她了......

她正出神,手機消息響了,她低頭看去,發現是林鶴夢發來的消息。

他說:滿滿,下來拿晚餐。

她走到窗邊往下看,一臺黑車停在她樓下,打開了雙閃。

林鶴夢沒有收到她的消息回複,以為她還沒看到消息,正想打電話的時候看到她下來了。

她換了外套,只披着一塊毯子,手指拽着領口,走到了他的面前,瞥了一眼他拎來的打包袋,吸了吸有些發堵的鼻腔,“多少錢,我轉給你。”

“不要。”他的拒絕也幹脆利落。

顏籁皺了皺眉頭。

他将東西遞給她,簡單道:“好好吃飯。”

顏籁在接過東西後數了數,發現這裏至少有三四個菜,她一個人吃肯定多了。

她道:“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吃。”

他驚訝片刻,“可以嗎?”

“這有什麽不可以,飯都是你買的。”見他神情猶豫,她說,“如果你不想上去那就算了。”

她轉身就要走。

林鶴夢怎麽可能眼看着她掉頭。他立刻下了車,快步走到她身邊,從她手上拎過了袋子,“我來。”

顏籁也沒犟,将袋子遞給他,自顧自往樓上走去。

她現在住的地方是老式小區,步梯,門也是老式的藍色防盜門。

林鶴夢問:“這是租的房子嗎?”

“嗯。”

“你想買房的話,有想過買哪個地段嗎?”

“離單位和公園近點吧。”她說。

林鶴夢若有所思地記下了。

租的房子是一室兩廳的格局,有客廳,有餐廳,不算狹窄,一個人住已經很舒服了。

看得出她應該剛住進來還不是很久,屋子裏還看得出房東的生活痕跡。客廳沙發上挂着花開富貴的刺繡,電視機是有些老的厚款液晶電視,餐廳也是中年人喜歡的紅木款式。

她遞了一雙男士拖鞋給他,還是純黑的。

林鶴夢僵硬片刻,問:“這是,林澄淨的嗎?”

這是買二減十元的超市促銷品。

顏籁模棱兩可地道:“淨哥來了也穿這個。”

顏籁第一次從他神情上看見了明顯的“如鲠在喉”。

他說:“我赤腳吧。”

......?

她頭回驚奇地發現他對林澄淨的反感這麽重。

想了想,她道:“我還有一雙拖鞋,你穿我那雙?”

“好。”他這又爽快應下了。

顏籁拉開鞋櫃,蹲下身看了看鞋櫃裏的鞋。

她的鞋有點多,但大多是帆布鞋和運動鞋,是為了方便開車穿,看了一圈沒發現拖鞋,她正要轉身去開旁邊鞋櫃,忽然和林鶴夢對上了視線。

他也正俯着身,淺色的眸子在她轉過去時對上了她的眼眸。

呼吸很近,打上了她的臉頰。

她看見了他的喉結滾動了一下。

她抿住了想要揚起的嘴角,在砰砰作響的心跳聲中傾身,唇與唇之間一線之隔。

他的目光在猶豫地閃動,她知道那一瞬間他一定在天人交戰,思考要不要躲開。

她拉開了他身側的鞋櫃門,壓住的嘴角終于忍不住翹了起來,她說:“林鶴夢,讓讓。”

狼狽的神色從他臉上一閃而過,他按了一把櫃臺直起身,又往後退了一步。

顏籁從鞋櫃裏拿出了一雙白色的拖鞋。這雙鞋她穿得很少,白色髒了很難洗。

她仰頭看着他道:“這雙我沒怎麽穿過,你試試。”

鞋子穿在他腳上自然是小的,但他也穿得很愉悅。

他跟着她往裏走,橫擋在中間的黑拖鞋不知怎地一陣風刮過,它就飛到了鞋櫃底下。

打包盒放在餐桌上,她一一拿出來。

這有好幾個菜,顏籁一打開打盒子,一時都沒能認出來。她疑惑問:“這個是什麽?”

“奄仔蟹。”

“這個呢?”

“松茸炒和牛。”

“這個我知道,鹽焗雞?”

“葵園雞。”

“......”

她頓時明白他是在哪打包的了,臉色突變。

市裏有家私房菜叫“葵園”,一只雞688,是衆所周知的高檔消費場所。上頭再三強調嚴禁他們出入這些地方,公務員更是要勒進褲腰帶保持節儉。

顏籁差點一口氣沒倒過來。

她顫顫悠悠指着那只雞道:“這麽貴的雞,你也舍得?”

林鶴夢遲疑,“你不喜歡嗎?”

“這不是喜不喜歡的事,你知道這叫什麽嗎?這叫生活奢靡,貪圖享受,還收受超出正常往來的禮品,違反八項規定,是要被警告處分的。”

林鶴夢:“......”

他一時倒沒想到她職業敏感上,只是以前商務用餐吃過一次,他覺得口味還可以,便想到了要給她打包一份。

“那,我再去點一份別的?”

“買都買了,浪費也可恥,下次別這樣了。”她緩了口氣。

見她不是真生氣,只是提醒,林鶴夢這才放下心。

一份盒飯分量很大,顏籁也吃不了那麽多,便分成兩份自己扒拉了小半碗,剩下的大半便給了林鶴夢。

“你只吃那麽一點?”他蹙眉。

對着一桌子“錢”,顏籁難以下口,只扒拉了一口飯,“晚上吃多了積食,容易睡不着。”

“以前你很愛吃米飯,還愛吃紅燒肉,但只喜歡下面的肉,不愛吃上面的皮,每次能吃一大碗。”他低聲說着過去的事。

顏籁反問:“你怎麽知道的?”

“滿滿,你真的,不記得我了?”

他仍抱有一絲期冀。

對上的只有她懷疑的目光。

“林先生,”她警惕地說,“請你上樓是為了感謝你為我打包了這麽多晚餐,待會我會把費用結給你,請你不要再說這些奇怪的話,會讓我感覺你接近我好像別有用心。”

他接近她是別有用心?

“滿滿,”他苦笑,“我們是兄妹,你就想不起一點了嗎?”

她好像聽到了極其荒謬的話,好笑道,“我哥哥叫林澄淨,我和他從小一起長大,二十年來從沒分開過,林先生,倒是你,”她倒打一耙,“你是不是記憶出問題了,把我認成了其他人?”

“滿滿,”他摘下了眼鏡,握成拳的手背支撐着額頭,遮擋着發紅的眼眶,低低哀求道,“我求你快點想起來,不要再折磨我了,好不好?”

她手輕微抖了抖,放下了筷子,摁在桌上,保持着無法共情的漠然,“你真的很莫名其妙,如果這是你追人的方式,我只能告訴你,你選擇了一種完全錯誤的方式,而我心裏也已經有喜歡的人,恐怕難以回應你的感情。”

他驚愕擡頭,“你......有喜歡的人?”

“你也認識,你還是他堂哥,所以不管怎麽說,林先生,你都不應該再這樣了吧?當然,這最好只是我的自作多情。”

“你喜歡的人,是林澄淨?”

他嘴唇顫抖,幾要溺斃于這沉寂的空氣。

她的目光直直地看向了林鶴夢,“這很奇怪嗎?我和他從小一起長大,是最親密,最熟悉的人,我心裏,從來都只有他。”

她第一次當着他的面将心裏話說出了口,心跳快得令她不得不微微張開唇調整呼吸頻率,控制冷靜。

可她看見的是一張徹底愕然失措的臉。

林鶴夢是怎麽走出那棟樓的,事後他回憶起來,竟然沒有了丁點的記憶。

他的力氣在邁下最後一個臺階後盡數消失,他無力地頓坐在花壇邊,緊緊交握的手用力地撐在膝蓋上,脊背無法遏制地戰栗,遍體寒冷侵入骨髓。

是什麽時候下起來雨的,他沒有絲毫意識。

他像一只被丢棄的貓,一只被抛棄的狗,蜷縮在花壇角落裏,無聲地看着一滴滴的雨落在深色的褲腿上暈出一個個痕跡。

雨驟然停了。

一雙粉色的拖鞋出現在他視野內。

他恍然仰頭看去,看見她戴着白色兜帽衫的帽子,舉着一把透明的雨傘站在他面前。

雨傘前移,平穩地撐在他頭頂。

雨滴已淋濕了他的額發。

她不知道他臉上的水跡是眼淚還是雨水,只看見他的眼眶發紅。

心像浸在水裏,潮濕泥濘。

在昏黃路燈投射的暖光下,在紛飛的細雨編織的簾幕前,她張了張唇,聲音輕飄飄的,像風,像雨。

“林鶴夢,我不是拒絕你,我只是想說,如果你喜歡我,那就光明正大地來追我,不要打着兄妹的幌子,也不要再刻意扭曲對我的感情,我不需要一個懦弱的追求者。”

說完,她彎下腰,将雨傘交到他手裏,頂着雨簾遮着額頭,撤回了樓裏。

他轉身看着她的背影,腦子裏只有那一句。

不要打着兄妹的幌子,也不要刻意扭曲對我的感情。

我不需要一個懦弱的追求者。

他早已被她看穿。

連他自己也未曾真正意識到,他一直在逃避,一直在懦弱地扭曲對她的喜歡……

遲鈍而早已盈滿的愛在這一刻被點燃炸開。

他在一個兵荒馬亂的雨夜裏後知後覺——

他的滿滿,原來可以屬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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