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51章

江南佳麗地, 金陵帝王州,六朝古都天下文樞,自有風流無數。

臺城舊跡猶在, 本朝對其故址亦多有維護修繕,自近處觀仍可見高牆巍峨殿宇林立, 似只要招手一呼便會有前朝之人高聲應答, 數百年前“建康”二字寄寓的繁華崇偉依舊栩栩如生。

“倒是與如今東西兩都的帝宮大有不同……”

姜氏遠望慨嘆,語氣似也有些唏噓。

“江雨霏霏江草齊,六朝如夢鳥空啼……原是字字真切。”

這話說得有些玄虛、其中頓挫卻又顯出幾分傷情,宋氏之人聽話聽音, 疑心先國公夫人是從這今昔變化中想到了年前方氏的衰落;萬氏長子宋明卓本身在官場、眼下更盼着能攀上颍川侯得他提攜, 遂連忙就着這個機會插話, 拱手道:“前朝舊事的确無常,如今新君繼位卻是一元複始, 他日方侯歸于長安必大有作為, 我朝繁榮昌盛傳之萬世,定不會再重蹈臺城覆轍。”

這番恭維實在漂亮得緊,可見宋家嫡長子入仕這幾年屬實沒有白費, 他弟弟宋明真便沒有這樣的眼力見,只随口同方獻亭閑話:“我也是許多年不曾回金陵了, 忘了這六朝宮已修複得這般好——其實也不比長安的宮殿差多少吧, 聽說他們梁人建的那幾座幾十丈高的樓閣都是香木制的,若是我朝定都于此那不也……”

這就是昏話了,宋疏妍聽得心下一跳,連忙伸手從身後悄悄拽她二哥哥的衣角, 可惜長兄的訓斥還是來得更快,已當場對二哥撂了臉, 說:“一派胡言!自古王氣皆在中原,南渡之朝又有哪個得以長久?你說的那個梁武帝便是生生餓死在臺城中,豈不可悲可嘆!”

宋明真聞言一愣、随即也明白過來自己方才那話聽起來像是在咒朝廷衰落,于是立馬致歉噤聲,後續良久沒再說話。

萬氏雖說根本沒聽明白幾人說的是什麽、可也不妨礙她順着長子的氣勢狠狠剜那不成器的庶子一眼,轉頭再對着姜氏又堆起了滿臉的笑,說:“這臺城故地平日常是宮門倒鎖,若夫人要入內一游我便打發人去開門——”

宋氏真不愧是江南士族之首,金陵地方的官員都要賣他家許多面子,姜氏卻無意張揚行事引得百姓圍觀,遂只擺擺手道:“罷了罷了,無情最是臺城柳,依舊煙籠十裏堤……這宮城之外的柳色本已值得一賞,便不入內攪擾人家安寧了。”

于是便不曾踏入宮門,一行人只在城牆之外的柳林中兜轉了幾圈,彼時他們都不知十年後這個看似繁榮安定的王朝将經歷怎樣的風雨飄搖離亂動蕩,而眼前這座死氣沉沉看似已無活氣的宮城又将重新成為天下腹心。

春光如許中踏青郊游自是人間美事,走得久了卻也難免乏累,周到如萬氏自不會令先國公夫人感到什麽不适,一見時辰差不多了便勸人登車休憩,轉去绛雲樓用上一頓舒舒服服的午膳。

金陵自古繁華,最熱鬧的卻還屬青溪兩岸,除達官顯貴們會在左岸修宅立府之外、右岸更多見旌旗翻飛的酒肆茶坊,绛雲樓便是個中翹楚,當初先帝下江南時更曾親至品鑒,着實是盛名在外一座難求。

宋氏在金陵卻絕不會有辦不成的事,一早便着人安排上了三樓最緊俏的座位,樓裏的東家亦親自出來迎接,一見萬氏便作揖行禮,更托她向宋氏兄弟問好;轉頭再看萬氏身邊兩位臉生的夫人和公子,直覺其必出身不凡,便極小心地問:“敢問尊駕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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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氏知方氏之人不欲興師動衆,此刻便只矜貴一笑,道:“是我府上的貴客,今日可要仔細些招待。”

金陵顯貴绛雲樓無一人不識,如今此二位想來泰半不是江南出身,觀其氣度風儀極為出衆、宋氏對他們的态度又十分客氣恭敬,想來許是中原之地的哪位王侯南下暫歇,的确要打起精神來仔細伺候。

他連忙應了,又親自引着貴客們登樓落座,頂好的雅間品味不俗,室內焚香陳設精細,自雕窗向外看去正可見青溪蜿蜒,河上游船往來間有人聲,可謂是鬧中取靜十分宜人。

因此次有兩家長輩在,晚輩們便不必男女分桌而食,入座時宋疏淺眼巴巴地瞧着她贻之哥哥、總癡心盼着能坐在對方身側,最後顯然不能遂願,他還是跟她兩個哥哥坐在一邊,她便只好轉頭去跟四妹妹搶姜氏身側的位置,這便絕不會失手了,一眨眼的功夫就把宋疏妍擠去了她二哥哥身邊的下首位坐着。

“夫人可要好生嘗嘗我們金陵的佳肴,與長安相比別有一番風味……”

她十分親熱地為姜氏斟茶,一旁的男子們則張羅着說要喝酒,宋明真因此前那番失言已默了一路,此刻才終于又打起精神,問方獻亭道:“三哥可要嘗嘗我們江南的竹葉酒?雖不比新豐酒來得性烈暢快,卻勝在綿密悠長。”

飲酒?

宋疏妍眼皮動了動,悄悄看了方獻亭一眼,心道他為人一向冷清寡言、倒不像是個會喝酒的;卻不料剛這般想罷便聽他笑應了一聲,清酒上桌後更滿杯一飲而盡,便像喝水一般自在從容。

這……果然是武将。

她暗覺新奇,莫名感到這個人在自己眼前變得更真切了一些,略微出神時卻又見二哥也給自己倒了酒,不過不是滿杯、只有淺淺一點。

“嘗一嘗,”她二哥側身對她笑道,“不醉人。”

她眨眨眼,看着眼前的酒盞發愣,方獻亭也一并看了過來,她還聽到他問她哥哥,語氣有些猶疑:“……她能喝麽?”

“就嘗一口,能有什麽事,”她二哥答,“咱們都在呢,總不會讓她醉倒在這兒沒人管。”

方獻亭眉頭微皺還想再勸一句,宋疏妍卻覺得她哥哥這話有理、心裏又很想知道那人方才喝的酒究竟是個什麽味道,于是在方獻亭開口前便拿起酒杯以袖遮面輕抿了一口,誰想到男子們面不改色喝下的酒水竟是那般辛辣嗆人、激得她一連串咳嗽起來,一張漂亮的小臉兒都漲紅了。

她哥哥好像早料到她會受不住、當即一邊笑她一邊幫她拍後背,擺明是關系頂親厚的兄妹之間才會有的玩鬧;方獻亭無奈搖頭,親自倒了一杯茶水越過宋明真遞到宋疏妍手邊,淡淡道:“還是喝茶吧。”

宋疏妍扭頭看他一眼,口中帶着澀味的酒好像也忽而有了幾分回甘,道謝時她的聲音也是甜的,少女顧盼間的神采比酒釀更加醉人;這般婉轉的來回落在萬氏母女眼裏自然是萬般讨嫌,宋疏淺用力攥緊自己的手、只差一點就要崩了将将染過蔻丹的漂亮指甲。

偏在她要發作之時雕窗外有一畫船徐徐而過,其上隐約飄來女子歌聲,細膩柔情餘音繞梁,便似枝上嬌莺一般令人心弦微動。

姜氏聞之頗感有趣,循聲側首向雕窗外看去,問:“這歌聲是……”

衆人随之而觀,見畫船之上有三兩彩衣女子,或垂首撫琴、或系鈴而舞、或掩面而歌,意境幽美引人遐思,正當是勾欄中當紅的歌妓。

“只是伶人樂舞罷了,不值夫人一顧。”萬氏微微一笑,神情卻有些莫測。

姜氏卻還興味不歇,許是在中原聽多了雅正恢弘的正樂,如今轉聽這些江南小曲靡靡之音反而覺得新鮮,過片刻又問:“她們這曲子倒是動聽,不知唱的卻是什麽詞?”

雅間中衆人聽得也是模模糊糊,依稀只有幾句确鑿,唱的是——

霜肌若雪绛裙籠,蛾眉似月更含情。

等閑不許牆外見,粉痕嬌怯最分明。

疏香盈,妍态靜,幾回思君夢中醒。

……不就是勾欄裏常聽的豔詞?只是略微含蓄雅致些,不至動辄提及雲雨之事罷了。

“江南文人多情,原就是這般風流恣意,”姜氏搖頭而笑,“只是恐難登大雅之堂。”

衆人紛紛應是,宋疏淺卻忽而感到母親在桌下輕輕推了自己一下,擰眉朝樓下看去,正瞧見那畫船靠了岸、打上頭走下來一位錦衣翩翩的公子,面如冠玉頗為俊秀,岸上的歌女都在對他抛媚眼揮紅袖、一時竟也有幾分當初在骊山獵場觀臺之下各家貴女競相追捧方世子的喧鬧熱烈,只是他未及同紅顏們搭話,只與岸上一位暫看不清面目的男子拱手作揖,兩人交談片刻後又一并向绛雲樓行來,真是每一步都走在宋三小姐心尖兒上了。

“咦?”

她連忙裝作十分詫異地驚呼出聲,纖纖玉指更徑直朝窗外指去。

“那邊那個男子是誰?可是宣州汪家的大公子麽?”

汪敘?

宋疏妍眉頭一皺,心中已感到一陣不妙,再擡頭看繼母那狀似平靜實則隐隐透着得意的神情、更明白今日這事是沖自己來的,下一刻果然又聽到對方應道:“似乎正是呢——這可真是巧,走到哪裏都能碰得上……”

她那嫡親的女兒捂嘴一笑,眼風已朝自家四妹妹掃來了,随即又頗為開懷地說:“可見四妹妹同汪家公子是有緣人,拆也拆不散的——既然遇上了便将人請上樓一坐如何?他都為你從宣州追到金陵來了,總該給幾分好臉色。”

話音剛落、還不待沉了臉的宋疏妍出言拒絕,那雅間之外便傳來“噔噔噔”一陣腳步聲,是樓內仆役來回話、說宣州汪敘已在門外求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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