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第77章
……那就是一切崩潰的開端。
朝廷軍不惜以人身在賀蘭山以東至勝州榆林鑄就血肉城牆, 就是為了抵擋敵軍襲擾為百姓回撤南逃留出時間,但關內軍一朝違令撲向連谷,便致牟那山以南門戶洞開毫無遮蔽, 即便西北一側的颍川軍再如何舍生忘死奮力抵擋、突厥人也可透過東側缺口長驅直入屠戮百姓。
消息傳至宥州已過半日,所有人都看到方氏主君登時變了臉色, 山雨滂沱雷霆暴烈, 原來大難來時一切都是靜默無聲。
宋明真随右軍騎兵營遠遠望向中軍,視線被攢動的人頭遮擋并不能瞧見三哥面容,只見在近處的方雲崇眉頭緊鎖,臉色煞白令人愈發恐慌;片刻後對方忽而掉轉馬頭向中軍疾馳而去, 他心中一動當即跟上, 勒馬時已見神略軍上下嚴陣以待殺氣飛騰, 或許……
“将軍要親自去補東南防線?”
方雲崇急聲追問,看向方獻亭的神情是從未有過的躁郁不安;後者卻面無表情, 與左右神略軍副将交代過兵務後方才側首向堂兄看來, 彼時目光比北境滾滾黃沙更為硬朗,肅聲答:“我點兵一萬先行馳援,西北線便交方昊将軍總領, 右軍可晚半日至夏州德靜回護百姓,其餘諸事莫理。”
他匆匆說着、語調平穩得沒有一絲起伏, 仿佛不知此去要冒多大的幹系風險——關內軍本有十萬之衆, 如今大半都被那害了失心瘋的婁嘯調去連谷擒殺不知是真是假的逆王,縱然神略軍再是骁勇又如何能在長途奔襲後補上如此之大的兵馬缺口?
……可他又能怎麽辦?
關內百姓眼下至少還有數萬滞留烏水北岸,他們手無寸鐵一觸即潰、若果真遇上突厥鐵騎會落得怎樣一番下場?懷遠剛剛被屠、血氣濃重一連半月盤桓不散,人命在外族看來便與豬狗無異, 可于方氏而言卻又分明珍貴無比。
他們那樣懇切地哀求他,他們将那面方氏的旌旗看作最後的希望……他又豈能袖手旁觀置之不理?
“可若神略軍抵擋不住又當如何——”
方雲崇高聲阻攔。
“婁嘯撤兵突厥必已聞訊、敵軍數量将數倍于你!屆時神略軍孤軍深入、左右兩部又分身乏術無力馳援……你該怎麽辦?”
“贻之……方氏不可一日無主, 三軍不可一日無帥!”
——究竟什麽才是最重要的呢?
是烏水以北那數以萬計的無辜生民?還是國難之前可號令千軍的方氏主君?
或許根本沒人說得清,世間利弊本難計量,即便當初先國公為東宮舍身亦曾招來非議無數……“不要回頭看,也不必向外求”,先父最後那幾句伴着酒香的忠告也終在那一刻又出現于方獻亭耳畔,他的手好像同時被無數人拉住了,人人都跪在他面前,乞求能在他艱難向前邁出一步後随之稍稍受益。
“我可将敵軍阻于鹽池以北兩日,另派人傳令命婁氏回兵,”他根本未接方雲崇的話,聲音冷靜得像結了冰,“兩日之內左右兩軍務必将全境百姓護至烏水以南,朝廷自會派兵接應,此後布置容後再論。”
頓一頓,他的眉頭也微微一緊,猶豫片刻又道:“若此次神略兵敗……便令方興上書陛下盡早籌謀東遷之事,有謝氏在北抵擋,洛陽當暫且無虞。”
這……
這話聽着像在交代後事,別說是方雲崇、便是一向不甚通人情世故的宋明真都嗅到了些許訣別之意,或許所謂離歌從不喧嘩吵鬧,有時割舍也僅僅只在一瞬之間罷了。
“三哥——”
他一把抓住了方獻亭的手臂,對方身上威嚴的铠甲冰冷又堅硬、令他根本感覺不到他作為一個尋常人的溫度。
“我與你同去——”
他只能大聲對他說。
“我不畏死——也定不會拖三哥的後腿——”
那都是任性的話,何況大軍之前如此拉扯本也不妥,可那聲脫口而出的“三哥”卻還是令方獻亭回身看向了他,彼時神情或也終于有了一絲松動,像是玉樓将崩雪風簌簌,有種令人畢生難忘的溫和與深刻。
“随大哥去吧。”
他回答他,聲音同樣低沉下去了。
“疏妍還在家中等你。”
“你我之間……總要有一個令她寬心。”
……他竟在那時提起她了。
明明幾日前他将妹妹的書信轉交時他都不肯展讀,眼下卻又在這生死攸關的一刻說起她的名字,也許他的确也想念她很久了,只是此前從未能宣之于口、甚至自認不可在無人處放縱思及她的音容。
在錢塘的那幾日原來并非一場幻夢,他的确也曾親眼見過令人忘憂的桃花源,芳草鮮美落英缤紛,土地平曠屋舍俨然,可惜既出後尋向所志依舊不複得路,或許并非桃源難尋,只是他無緣再往前走了。
“我自當盡己所能克敵求勝,若一切順遂當在兩日後于烏水之畔與諸君再見……”
他又開了口,這時神情間已帶了幾分笑,右眼尾處那點漂亮的小痣原是那般多情,若能凝視那個令他心儀的女子又會顯得更加深邃溫柔。
“但若不能,還請你代我向疏妍傳一句話……”
“便說……是我辜負她了。”
黃沙飛舞,天陰如晦,神略軍于荒蕪大漠間縱橫馳騁,便如一道黑色的閃電倏然将滿目蕭條狠狠劈開;濯纓蹑影追風一騎絕塵、似也通靈般知曉眼下形勢之緊,全軍上下皆肅容整裝,不足半日便疾行二百餘裏至鹽池之北。
再向前便近牟那山,眼下突厥應已越之而入南麓,山石貧瘠寸草不生,肅殺冰冷之感已洶洶撲面而來;左右副将縱馬上前,與方獻亭道:“将軍——前方便是上枭谷——”
方獻亭垂目而視輿圖,雖未見谷深幾何卻仍心存疑慮——若所謂逆王蹤跡只是敵軍調虎離山之計,那麽眼下便泰半會在中線設伏,上枭谷地處群山環抱之間,正是圍殺血戰的上佳之所。
他眉頭微鎖,聲音極冷沉:“斥候,探路。”
左右副将領命,随即則遣一路斥候向前探查,在此間隙又恭聲對方獻亭道:“上枭谷地處要道,穿之可直達牟那山南麓,若改為繞行便恐要再多花去半日功夫……”
眼下一時一刻都如金玉般珍貴,他們早一步迎戰敵軍後方百姓便會多一分安全,方獻亭眉頭皺得更緊,眼底同樣浮顯幾分猶疑,沉吟之時卻忽感前方銳光一閃、繼而又聽利箭破空之聲,年餘來日日征戰淬煉出的驚人直覺令他在電光火石間猛然抽出一旁副将腰間長劍、下一刻收缰立馬揮而不疑,等衆人再回神已見冷箭斷成兩截沒入沙塵。
濯纓驚而長嘶,左右兩側副将亦冷汗涔涔,獨方獻亭神色不變擡目向遠處看去,終在一片嶙峋的山石掩映間看到兵戈鐵甲隐然泛起的冷光;再回首向後看,遠處一片黑壓壓的突厥鐵騎已越過滾滾黃沙步步向他們逼近,屠殺的獵場已在悄無聲息間築成,今日此地必将成人間地獄。
他微微眯了眯眼,前方山石之後又忽而傳來一陣輕狂的大笑,粗放之聲在秋日陰霾的天幕下層層回旋激蕩,便如莫測鬼神令人心生忌憚。
“好一個方氏新主——方贻之,你果然更勝你父——”
語罷其人終于緩緩露出真容,赫然正是鐘氏黨首鐘曷攜一衆叛軍于山間縱馬而下,其身側另有一道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便是傳聞中現身連谷、引得婁氏窮兵捕殺的逆王衛铮。
衛铮……
自元彰八年初方氏避出長安算起,方獻亭已與眼前這位先帝次子近三載未見,即便是自太清元年二月興兵始這位逆王也始終藏于人後,如今再見卻是乾坤陡轉時移世易,兩人不僅不再是幼時同在國公府學劍的玩伴、年長後于朝堂分庭抗禮的君臣,更是此刻荒野之間執兵相向不死不休的仇敵。
——他實在變了很多。
元彰七年骊山冬狩時尚意氣風發神采飛揚,如今數載過去卻竟已變得瘦骨嶙峋其貌不揚——他瘦得驚人、連後背都有些佝偻了,一雙原本就肖似胡人的眼睛深深陷在眼眶裏,因蓄須而顯得更加潦草憔悴,仔細看他鬓間亦生了不少華發,或許這些年亦過得十分坎坷,叛亂謀逆而為天下唾罵的滋味也并不好消受罷。
“……殿下。”
方獻亭越過鐘曷而徑直看向他,彼時眼底隐匿的情緒亦十分複雜,衛铮同樣擡目與他對視,那一刻他幹裂的嘴唇好像微微打起了抖。
“‘殿下’?”
接口的人卻是鐘曷,或許是因被方獻亭忽視而感到幾分不滿,他的語氣已有幾分愠怒譏诮的味道。
“颍川方氏向來以清正忠義自居,如今卻怎麽還對一介朝廷‘叛臣’執禮?莫非你此刻終于明白那衛欽小兒不過是弑父奪位的亂臣賊子,秦王殿下才是真龍天子命之所歸麽?”
狂風呼嘯黃沙彌漫,遠方雲間已斷續傳來聲聲悶雷,方獻亭的目光依舊一動不動地停留在衛铮身上,那一刻仿似足有千鈞之重、遠比天邊雷霆更攝人心神。
“今上乃先帝親手所立太子,繼承大統固為理法自然,弑父篡權之說不過無中生有向壁虛造,爾等也不必在此虛張聲勢混淆視聽。”
“然,”他聲音更沉,神情亦愈發肅穆,“陛下守仁義之道而遵孝悌之理,深知殿下乃為奸人所惑方才生此大謬,若就此歸降必從輕發落、使君可謝罪于宗廟而贖過于萬民,望殿下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