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1)
第4章 (1)
車輪停住,打起簾子,分明置身于鬧市之中,卻是一處鬧中取靜的宅院,屋角的幾枝花淡雅而開,隐約中,聽到流水般的琴音。
“這就是你要帶我來的地方?”東瑩步下馬車,滿臉腹疑。
“對啊。”玄铎跟在她身後,淡淡笑道。
“還以為是陪我買胭脂水粉呢,”東瑩側睨他,“這到底是什麽鬼地方?”
“還記得昨兒我說的話嗎?”他反問。
“晚膳時說的那些?”東瑩不由得愁眉微蹙,“你啊……幹麽強出頭?吓唬吓唬和婉就行了,非把自己也攪進去。”
“是在為我擔心嗎?”他卻無比開懷,深深望着她,“若能得你關懷,死了也值。”
不管這話出自肺腑,還是随口的花言巧語,她承認,聽在耳裏……無比動人。
“別拿這話哄我!”東瑩啐了一口,“我可不是你從前那些女人。”
“現在是想跟我打情罵俏嗎?”他哈哈笑起來。
“呸,沒個正經,”東瑩背轉身去,不睬他,“到底來這兒幹麽?沒事我先走了。”
“這是‘妓館’。”他忽然坦言。
“什麽”東瑩瞠目大怒,“你……帶我來妓館?”
“對啊,誰不知道我家福晉是河東獅?我若想出門喝個花酒,敢不讓你知道嗎?”他一副吊兒郎當的模樣,讓她想給他一巴掌。
“那你就去喝啊,我可不會攔着你,因為——與我無關!”她氣得漲紅了臉,雖然她發現自己完全沒有理由生氣。
對啊,他們夫妻之間,名存實無,既然自己不願意讓他親近,又怎能阻止他碰別的女人?
她再自私,也明白,應該知趣。
“你生氣的樣子真可愛,”玄铎越發高興的模樣,“為我生氣——更可愛。”
“誰誰誰……生氣了?”東瑩立刻故作鎮定,屏住喘息。
“昨兒晚膳,我不是對阿瑪說,定能勸動董思成為朝廷效辦?”他忽然道,“此刻,他就在這妓館之中。”
“什麽”東瑩震驚,“他……在這兒?”
“不然,京中妓館多得是,我為何大老遠跑到這兒來?”玄铎笑道,一把拉住她的手,“走,随我進去。”
“我?”他越發讓她錯愕,“等等……你去見董思成,帶我做什麽?”
“這個等會兒你便知道了。”他故作神秘。
“你真有把握說得動他?”東瑩腳下猶豫,“不如……咱們算了。”
“算了?”他眉一挑,“為何?”
“要是失敗,得罪了大哥不說,還會讓阿瑪小瞧你,”東瑩微嘆,“玄铎,你其實不必為了我如此……”
“誰讓和婉欺負你來着。”他臉色忽然冷凝,“我說了,誰讓你一時不高興,我也要讓她一時不高興。”
“她昨天已經被吓着了,”她輕拉他的衣袖,“算了吧,何必認真?”
“你啊——”玄铎搖頭一笑,“表面上像只母老虎,原來這麽心軟。”
“她畢竟是我的妹妹……納也,也畢竟是你大哥。”她心軟嗎?呵,兇神惡煞都是裝出來的,她其實比誰都膽小。
“枉你自幼被冠上惡名,”玄铎語意中有無限憐惜,“真替你不值——”
這瞬間,她卻忍不住釋然微笑。
天地中,只要有一個人懂她,她便知足。如今,這個人就站在眼前,而且,是被稱為她丈夫的人——她開始認真考慮,是否應該真的與他開始,共度此生。
“不過已經到了這兒,我肯定要進去的,”他卻道,“不為你我,至少,為了大清。”
呵,他也有這副忠肝義膽的拳拳之心嗎?一直以為,他是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浪蕩公子。
原來,她看錯了他,就像世人看錯她。
他們倆,其實是同病相憐之人,更應該持手相握,別再猜疑。
“好,我陪你進去。”雖然不知道他為何要帶上她,但一刻,無論他做什麽,她都願意跟着。
微笑之間,就這樣尾随着他,踏入這桃花的庭院。
其實這裏清幽雅致,不像妓館,卻像小家碧玉的閨閣,空中并無一點兒甜膩的脂粉氣息,只散着檀香,有種冷玉生煙的感覺。
“原來是貝勒爺?”竹簾掀開,步出一素衣的婦人,周身并無绮麗金飾,只一套雪玉簪子,插滿發髻。“好久不見了——”
“這是鸨母。”玄铎對東瑩低聲道。
看來此間妓館甚是獨特,老鸨都打扮得如此端莊,也生得甚是清麗。
“其實這兒不過是聽曲的地方,”玄铎引着她一路走,一路道,“這兒的女孩子賣藝不賣身,也概不接待三教九流,唯有少數幾個賓客可以入幕。”
此話,竟讓她微微心定——世上沒有哪個女人願意丈夫真去花街柳巷,雖然她與他,還不是正式夫妻。
“貝勒爺,還是沏原來的大紅袍吧?”鸨母笑道,“聽的曲子,仍是由碧霄姑娘彈奏嗎?”
“對,一切照舊。”玄铎點頭。
不一會兒,茶水點心奉上,亦有女子坐至簾後,即興撫琴。
“這碧霄姑娘長得漂亮嗎?”東瑩側目道。
“呵呵,我也不知道。”他聳聳肩。
“什麽?”她驚愕,“你不是這兒的常客嗎?”
“她賣曲不賣身,我聞琴音即可,見不見樣貌有什麽關系。”他卻給出意料之外卻情理之中的答案。
東瑩忍不住嘴角上揚,滿臉欣悅。
雖然他不是她正式的丈夫,可不知為何,聽到他對別的女子無意,亦讓她高興……
“福晉放心好了,”鸨母從旁笑着,“我們這兒只是聽曲的地方,京中有志之士無處可去,常在這兒談論朝野,抒發抱負,不像您想的那樣。”
“你怎知我是福晉?”東瑩一怔。
“別的客人也常帶自己的夫人來啊,”鸨母的回答讓她訝異,“其中有幾位夫人的見識,倒不在她們相公之下呢,我們都稱之為巾帼英豪。方才貝勒爺一進門,就緊緊牽着您的手,就像別的客人待他們的夫人一般——想必,你們也是恩愛夫妻。”
恩愛……天啊,聽到這兩個字,真讓她汗顏。她亦不敢與別人的妻子相比,沒什麽見識,離巾帼英豪更是差了十萬八千裏。
“京中可以自由言論的地方不多,但這兒算是一個,”玄铎在一旁道,“要不是打着妓館的幌子,恐怕也早被查封了。在這兒,談論朝野,針砭時弊,不分滿人和漢人。”
呵,她終于明白,為何這裏有一股清爽之氣,果然,人若正直,氣則清澈。
“董先生來了嗎?”玄铎忽然問。
“在屏風後午睡呢。”鸨母往裏屋指了指。
董先生?是指董思成吧?難怪他會待在此地,偌大京中,可供他談論政見之所,恐怕也只有此處。
原來,玄铎早就認識他,所以信誓旦旦可以找到他。
“是誰喚我呢?”東瑩沉思間,卻聽裏屋有人揚聲問。
“董先生,是我。”玄铎起身施禮,“請挪步一見,如何?”
“貝勒爺找我何事?”裏屋的人依舊不肯現身,只隔着屏風回答。
“不是我找你,而是皇上在派人四處尋你,”玄铎坦言,“還請先生出關,助大清江山千秋穩固。”
裏屋之人不由得一笑,“董某何德何能?漢藉人士,又曾是廢皇子黨羽,朝中容得下我?”
“素聞先生有經天緯地之才,只是苦于報國無門,皇上對先生一向傾慕有加,幾次三番派人尋訪先生下落,知道先生不願入朝為官,亦不想束縛先生,只希望先生能入我父王府中,拜為賓客,國家有難之時指點一二即可。”
“難怪貝勒爺如此積極,”裏屋人嘆道,“完全不像您平素的行事。”
“先生,你我曾有撫琴暢飲之誼,還望先生看在多年深交的份上,答應玄铎這一回。您也曾說,小隐隐于林,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你志在做大隐之人,今日有機會得償所願,何必推辭?”
“容我考慮一二……”裏屋人仍在猶豫。
“先生,若能移步出來一見,玄铎保證,您會立刻點頭。”
“哦?裏屋外有什麽?稀世奇珍?”董思成玩笑道。
“先生一看便知,比稀世奇珍更可貴。”玄铎卻賣着關子。
終于,裏屋人抑不住好奇,繞過屏風,現身裏屋外。
東瑩擡眸,認真打量此人,只見對方四十歲上下,比乾隆稍長,清須拂面,甚是儒雅,頗有卧龍鳳雛之姿。
對方看見她,腳步霎時止住,方才還笑意盈盈的臉上呈現驚愕的神态,久久不能回神。
“先生,這是我的福晉,”玄铎介紹,“剛成親沒有多久,領她出來散散心。”
“福……福晉……”董思成直盯着東瑩,身形僵立,“和碩公主?”
“沒錯,”玄铎點頭,“先生知道我的福晉?”
董思成彷佛從夢中驚醒,自知失态,連忙向東瑩行禮,“給公主請安——”
“先生快快請起,”東瑩有些不知所措,“您是朝野敬佩的大賢之人,不必如此多禮。”
說實話,她覺得這個姓董的有些瘋瘋颠颠,否則就不會那樣怪異地凝視她。不過,自古聖賢多怪癖,她也就見怪不怪了。
“先生,今日公主與我一道前來請先生為朝廷效命,不看在我面上,也該看在公主的面上啊,”玄铎從旁道,“若能說動先生,皇上一高興,會更加疼愛公主。這豈不是兩全其美之事?”
董思成凝眉深鎖,似陷入沉思。
“先生若同意,可立刻入住查哈郡王府,從此以後,玄铎有事可随時向先生請教,先生也能有個栖身避雨之所,不必孤寂。”
為何這番勸說似有深意?雖然從表面上,東瑩聽不出異樣。
靜默半晌,她竟看到董思成默默點頭,态度與之前如天地旋轉。
“好,我去,”他答道,“從今以後,還請貝勒爺多加照顧。”
他同意了真沒想到,就如玄铎所說,只要邁出裏屋,便會同意。
到底是什麽讓他點頭的?這屏風外,到底有什麽,讓他改變主張?
東瑩滿臉迷惑,一頭霧水。然而,她終于放了心——玄铎立功一件,今後,無論家中朝中,亦有立足之地了吧?
這還是他第一次,沒受任何阻礙,順利進入她的廂房,不必再死皮賴臉地硬闖。
玄铎覺得這裏似乎跟從前不太一樣了,桌上一只水晶瓶裏插着露水欲滴的新鮮花朵,彷佛昭示着女主人的好心情。
“貝勒爺請坐。”婢女卑躬地替他擺好椅子,“公主一會兒就來。”
冷不防地派人把叫他來,自己卻不見蹤影,這個東瑩到底在搞什麽鬼?玄铎笑了笑,不以為意。
近旁擱着一部《花間詞集》,似是她平日的消遣,玄铎順手翻了起來,只見書中有不少紅字批注,想必亦是她閱讀時順手寫下的,原來她竟與他一般,喜歡斜風細雨、信步閑庭、清致雅景……
“看什麽呢?”出神中,東瑩的聲音自身後傳來。
玄铎回眸見,卻見她親手捧着一只瓷盤,立在門前。
“看你都寫了些什麽。”玄铎笑道。
“誰讓你随便動我的東西?”她呶呶嘴,将瓷盤擱下,一把奪過那書,塞入櫃中。
“藏也沒用,我都看熟了。”他故意逗她。
“你看見什麽了?”她不由得微微臉紅。
“雨打荷花清幽處,湖光水色共賞時——”他莞爾,“這句話的意思是,哪怕再清幽冷僻之處,只要有人陪伴共賞,便不會覺得孤寂,是嗎?”
東瑩一怔,沒料到自己幾筆隐晦的抒情,他居然能看得如此透徹明白,彷佛蜜蜂鑽進了她的心裏……幸虧當時沒有多寫,否則一并被他看了去,豈不要羞死了?
“少啰唆,吃飯吧!”她連忙岔開話題,板起臉道。
“吃飯?”玄铎眉一挑,“不要告訴我,你叫我來,是想請我吃飯。”
“今天閑極無聊,到廚房做了些膳食,我一個人又吃不了這許多,只好叫你來了。”她嘴硬地道。
“真不是故意請我?”
“當然!”
其實……是想謝謝他吧?為了她,他不惜與和婉杠上,如此維護她,倒是她長這麽大不曾得到過的關懷……
思前想後,無以為報,唯有親手做幾道小菜,聊表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