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休書與過生辰
休書與過生辰
第二天清早來到魏掌櫃家時,展所欽發現崔老丈居然回來了,只不過不再是那副趾高氣昂的模樣。
他拿着鏟子弓着腰,獨自一人,一鏟一鏟地将桂花樹留下的坑填平。
聽見腳步聲,他擡頭漠然地看了一眼,複又低頭繼續填他的坑。他看起來一夜之間滄桑了不少。
為了趕在早上比較涼快的時候幹活,展所欽天蒙蒙亮就把顏如玉晃醒了。顏如玉晚上不睡早上不起,脾氣還大,逮着展所欽的胳膊吭哧就是一口,牙尖嘴利的。沒辦法,展所欽牽了一頭驢子馱着這個祖宗,這會兒人還趴在驢背上睡得fufu的。
展所欽找了棵樹,把驢的繩子栓在上面。
昨天晾曬的塘泥幹得差不多了,展所欽将塘泥搗碎,而後正式開始動手重新栽培美人蕉。
首先得把美人蕉全部挖出來,這是個大工程,還要當心不能傷着花。展所欽專心致志幹活,挖了幾株出來之後,突然另一把鏟子加入了他。
展所欽順着鏟子看去,居然是剛剛還在填坑的崔老丈。
崔老丈沒搭理他,像沒他這個人似的兀自幹自己的活。
展所欽看着他花白的頭發,到底還是嘆了口氣,和他說:“其實我對老人一向是尊敬的,我也知道崔老丈本性不壞,你只是太向着大夫人了。但是我家夫郎是無辜的,我還是希望你能向他道歉。我也可以先給你道歉。”
崔老丈停了鏟子,轉頭看看展所欽,冷不丁一屁股坐到地上,捂着臉開始嚎啕大哭:“我知道他是無辜的,你也是無辜的,可是我......昨夜二夫人忽然腹痛,大夫人吃了安神藥睡得沉,耽擱了一會兒才請到大夫,掌櫃的回來知道了,與大夫人争吵起來,還打了她一巴掌,大夫人就,就......”
“就什麽?”展所欽急切地問。
“——她就下堂求去了!!”
崔老丈話音剛落,花園裏吵鬧起來,一個車夫趕着大車經過,大車上放了個木箱子。
崔老丈哭着說:“當初大夫人為了給掌櫃的籌錢開當鋪,把自己的嫁妝都快當完了,如今就剩這一個箱子,她這就要把它也帶走了!!蒼天不長眼,大夫人畢生良善,怎麽會落得這樣的結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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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又哭又嚎又拉車的動靜把顏如玉也吵醒了,他坐起來迷茫地四下張望,看見旁邊的展所欽,這才放下心,下了驢子朝他跑過來告狀:“阿郎,這裏好吵啊。”
展所欽攬着他,心情有些沉重。
這時大夫人的馬車也跟着出來了,她正掀起簾子,最後看一眼她生活了這麽多年的家。瞧見顏如玉,她便和車邊跟着走的丫鬟說了什麽,丫鬟叫停了車夫,扶大夫人下來。
顏如玉看樣子挺喜歡大夫人,自己就朝她跑過去了。展所欽想了想,還是沒跟過去。
他們兩個不知在說什麽,顏如玉還是一貫的快樂,又說又跳的,大夫人臉上漸漸也露出笑容,慈愛地看着活蹦亂跳的顏如玉,似乎在透過他想象她的兒子若是還活着的樣子。
顏如玉又跑到驢子那邊,指着驢子炫耀,大夫人點點頭,吩咐丫鬟幾句,丫鬟上前打開車上拉的箱子,從裏面找了個東西出來,交給顏如玉。
顏如玉抱在懷裏,大夫人回了車上,兩輛馬車繼續上路。
“玉奴兒,過來!”展所欽朝他招手。
顏如玉依依不舍地望着大夫人離去的方向,磨磨蹭蹭地過來,展所欽打開他手裏的小箱子,頓時傻了眼。
——裏面是全套的騎馬用具。馬镳是犀牛角的,馬鞍是鑲寶钿的,馬鞯是虎皮的,還有懸挂着金杏葉做裝飾的系帶。
展所欽立刻關上箱子,朝大夫人的馬車追過去想還給她。崔老丈叫住他,擦擦眼淚道:“留着吧!這是原來大夫人給小公子準備的,想着他長大了學騎馬可以用。她一直希望能有機會送出去。”
顏如玉不懂這些東西有多貴重,反正人家送他了,還這麽漂亮,他就要要。他從展所欽手裏搶回來,堅決不肯交出去了。
展所欽拿他沒辦法,只得幫他把這東西給驢子套上。顏如玉高興壞了,騎上驢子就不肯下來。
展所欽繼續回去挖花,崔老丈臉埋在膝蓋裏,在地上坐了半天。
“大夫人......她要去哪裏?”展所欽問他。
崔老丈站起來,搖搖頭:“我不知道,她娘家已經沒人了。”
二人都沉默了,四周只剩挖土的聲音,還有鳥叫,以及顏如玉和驢子吵架的聲音。
他們将所有美人蕉挖出來之後,把這片土壤深耕了大概十五厘米,而後展所欽把昨天用水果皮和爛菜葉漚成的肥料拿出來,配上雞鴨毛、豬毛和牲畜蹄角埋在底部,這就給美人蕉的發育打好基礎了。
崔老丈一直在幫他,這會兒說道:“沒想到你還真會些東西。”
展所欽不謙虛:“我會的遠不止這些。說起來,崔老丈今後還要在這兒做花匠嗎?”
崔老丈紅着眼睛點頭:“大夫人讓我留下。這個歲數,我也沒有別處可去了。”
展所欽沒安慰他什麽,只自顧自說:“既然這樣,記得将來花謝後要及時剪去殘花和花葶,并增施肥料,霜降後将枯黃葉片剪除,把美人蕉挖出來,放在室內用沙土埋藏,來年春天再重新栽植。”
崔老丈還沉浸在悲傷裏,有一搭沒一搭聽着,随便點點頭算是回應。
展所欽倒是笑了笑:“崔老丈不必太過悲傷。世事難料,眼下的一紙休書,誰知不是大夫人的福報呢?況且大夫人讓你留下,總不會舍得讓你在這兒永遠受氣。”
崔老丈沒明白他的意思。
天機不可洩露,展所欽點到為止,閉了嘴和崔老丈一道把美人蕉種回去,最後在上頭鋪上一層用中藥渣拌的土,種植的部分就大功告成了。
展所欽找管家要來了讓廚子丫鬟留着的茶葉水和淘米水,對崔老丈道:“以後就拿茶葉水和淘米水澆花,這也是好肥料,別浪費了。還有這兩個陶罐裏是我準備好的肥料,半個月施一次,開花後停止。我估摸着,一個月後就該開花了。”
事情差不多都結束了,只等着開花後拿完剩下的酬勞。這會兒日過晌午,人困馬乏,展所欽去水邊洗洗手,這才顧得上去看顏如玉。
顏如玉自己把驢的繩子解了,牽着驢子去吃草,驢子偶爾拿頭碰碰他的手,一人一驢不吵架的時候相處得還挺和諧融洽。
“玉奴兒!”展所欽遠遠地朝他張開雙臂。
顏如玉看看他,在展所欽和驢子中間稍作抉擇,很快抛棄了驢子,轉投展所欽的懷抱。
“阿郎!”他一個猛子紮過去,被展所欽卡着腰端起來轉了兩圈。
把他放下後,展所欽問他:“有沒有興趣過個生日?”
在原主的記憶裏,他記得顏如玉的生辰是五月廿七。是因為當時村裏有個好心的大娘,看顏如玉過生日都沒人在意,便給了他一個煮雞蛋,顏如玉就拿來和原主一起吃。
“生日?”
“也就是生辰。玉奴兒,你又要長大一歲啦。”
距離顏如玉的生日還有四天,展所欽估摸着他小時候家裏窮,他又不是純粹的男孩子,父母對他也不那麽在意,更不用提被關起來之後了。顏如玉肯定沒有好好過過一個生日。但現在不同了,他們相依為命,顏如玉理應從展所欽這兒得到他值得的一切。
接下來的三天,顏如玉每天都在期待着傳說中的生辰是什麽樣子,睡前念叨的最後一件事是這個,醒來問的第一件事也是這個。展所欽也沒有給別人準備生日驚喜的相關經驗,顏如玉又一天十二個時辰都跟他待在一起,驚喜恐怕是難辦。
索性就不驚喜了,展所欽帶着顏如玉去綢布店買了些紅布回客棧鋪在桌子椅子櫃子上,叫代寫書信的先生寫了漂漂亮亮的“生辰快樂”四個大字,回來挂在牆上,再去買幾盆顏如玉喜歡的花擺上。
原本簡單冷清的客房一點點變得熱鬧溫馨起來,沒有多華麗氣派,但對于顏如玉來說已經是從前不敢奢望的了。他是如此沉浸在幸福裏。
生辰前一天,他們去挑了禮物。顏如玉要的基本都是吃的,什麽玉露團啦甜雪啦過門香啦......從東市逛到西市,走一路吃一路。又要了個風筝,展所欽答應他明天早上去城外放——今天被撐得實在跑不動了。
第二天清晨天氣涼爽,顏如玉知道要去放風筝,起得也爽快。展所欽給他端來一碗長壽面和一個煮雞蛋,還在托盤上立了個蠟燭,教他閉上眼睛許願。
“許什麽願?”顏如玉問他。
“你自己想要什麽,就許什麽願。”展所欽說,“但不要說出來,願望說出來就不靈了哦。”
顏如玉一聽,那可不得了,立刻煞有介事地坐直了腰板,閉上眼睛認認真真把他期望的一切都和天上的神仙說了。他許了很久的願,展所欽也沒催他,替他把雞蛋剝好,靜靜等着。
“許完啦!”顏如玉舉起雙手雀躍,“什麽時候可以實現呀!”
展所欽廢話文學:“實現的時候就實現了。吹蠟燭吧。”
呼。
顏如玉吹了蠟燭,又湊過來在展所欽臉上吧唧一口。
四野廣闊,阡陌縱橫。長安城外一座座低矮的農舍散落在蔥茏的樹木間,溪流蜿蜒如玉帶緩緩流淌。正是早飯的時間,家家戶戶炊煙袅袅,雞犬之聲不絕于耳。
顏如玉不由得貪玩了一會兒,還拿野花野草做了個花環,給展所欽戴上。等玩兒夠了準備放風筝了,他們卻突然聽見一陣凄厲的呼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