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貞德
貞德
“這個問題......我想再容我考慮考慮......”
漢密爾斯夫人向後倒退一步,露出慣有的、不失風度與優雅的笑。在場所有人登時一愣,除了猹猹,站在孩子堆後面的我早已發現,他壓根就沒跑遠,而是偷偷趴在教堂的窗戶上,觀察着裏面的一切。
火罐饒有不甘地說:“需要什麽考慮什麽呢?猹猹就是最好的人....——”
“選”字還沒出口,哈吉便上前捂住他的嘴,将人連拖帶拽地往後頭扯。
“太太!選他吧!真的!信我!”
火罐奮起掙紮,大力揮動着他那條包滿繃帶的腿,聲嘶力竭。
“這裏沒有一個是好東西!太太!包括我!除了他......除了他......!”
火罐的聲音越來越小,是哈吉,他在有意掩蓋這場喧鬧,許不是忌憚夫人的緣故,而是忌憚一直隔岸觀火的漢米爾斯上将。
“夠了。”
漢密爾斯上将擺擺手,将甜品盤裏的最後一塊提拉米蘇塞進口中,大力咀嚼。碎蛋糕屑順着他的嘴角紛紛揚揚地落下來,還沒等他本人擦拭,哈吉便松開火罐,如哈巴狗般擺尾上前,掏出真絲手絹替他小心翼翼點起了嘴角。
上将勒緊褲腰帶道:“一切應夫人之意,此事暫且按表不提。你覺得呢,我美麗的夫人?”
漢密爾斯太太颔首一笑,算是默認。火罐被修士脅扣着,有口難言。
窗外天色漸黑了。
“剛才真是吓死我了,火罐真是膽兒大,居然敢當着漢密爾斯上将的面,對着太太大吼大叫......”
出了主教廳,黑鬼心有餘悸地拍着胸脯。此時大部分孩子已打着哈欠陸續散去,唯有火罐和窗外的猹猹各自失意,分別有着他們自己的沮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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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吧......”
火罐沖屋外擺擺手,像是早就發覺猹猹躲在窗外。
猹兒像一只聽話的土撥鼠般,從窗臺上縮下,跑進屋裏将火罐扶了出去。
“克裏斯......?”
耳邊傳來嗡嗡細碎的呼喚聲。
“克裏斯!”
一只瘦弱的小黑手冷不丁拍在我的肩上。
我猛地一顫,才發覺是黑鬼,适才光顧着看火罐和猹猹,竟忘了黑鬼還同我說這話。
“你們最近都怎麽了?一個個都這麽心不在焉的。”
黑鬼意識到自己的唐突,忙縮回自己的那只手,往寝室的方向看了一眼。
“紅拂最近也這樣,你說,才幾個小時沒見,還怪想他的。”
我似是不甘地回首望了眼主教廳,孩子幾乎都走光了,整個大廳的蠟燭還亮着,暖烘烘的,像是一樽巨大的壁爐。
爐中烈火猶在,卻不勝從前。無數白骨前仆後繼,躍入火中,到最後,都在熾烈與灼熱中,化為一張張扭曲的笑臉。
“克裏斯,你在看什麽?”
黑鬼一臉謎怔地問,他向來如此,腦袋簡單,有時候我倒羨慕他的簡單。
“是跟我一樣......餓了嗎?”
他摸了摸肚子,不可思議道:“你知道嗎?剛剛看漢密爾斯将軍吃甜品,可把我饞壞了。可我知道,那不是我該享用的東西,克裏斯你說,如果有天你死了,死之前你最放不下的是什麽?”
我不禁啞然失笑,“你怎麽跟紅拂一樣,動不動死啊死的?”
“閑來無事,随便聊聊嘛。”
黑鬼不等我回答,自顧自擡起雙手,望天作祈禱狀,昂頭看着夜空中本不存在的流星,閉目許願道:“如果哪一天我死了,我只求能夠在死之前,大吃一頓,可惜了.....這輩子我再也不能如母親所願,成為福聚樓的大廚。”
“什麽是福聚樓?”我又聽到了一個新詞彙。
“它是華人街最大最大的一家大飯店,福聚樓的點心,全舊金山一絕!”
黑鬼話剛說完,像是想到了什麽,眼裏的光忽而滅了。
“罷了,讓你見笑了,這本不該是我能肖想的東西.......”黑鬼跟着望了眼主教廳的方向,難掩失落地說:“就像那些蛋糕一樣,就算搭上一輩子,它們也不該是屬于我的......”
面對着突然來臨的低迷,我無從安慰,只得上前輕輕給了黑鬼一個擁抱。隔着單薄的衣裳面料,我似能體察到他冰冷的體溫,和紅拂一樣,這裏的孩子,身子都冷冰冰的,像是從裏頭蔓延出來的一樣,深不見底的涼。
“謝謝你,克裏斯.......”黑鬼回以擁抱,嗅了嗅鼻子,說:“他們都說,栗子鼠要遭殃了。居然敢當着這麽多人的面,拂了火罐的面子。”
“為什麽要這麽說?”我不懂,現在的栗子鼠早已不是黃金港時的栗子鼠,從他公然舉薦自己,想要越過火罐和猹猹,被漢密爾斯太太領養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他早已不再是那個懵懂易受騙的孩子,他眼裏有着前所未有的野心與堅定。
“你不知道嗎?”黑鬼湊近幾分,壓低嗓門道:“猹猹從前被領養過一次,可惜因為尿床,愛哭鬧,沒多久又被送了回來。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但極少數人知道,即便是上回被短暫地收養,也是火罐廢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替猹猹争取到的,上回付出的代價,可比這回要慘重得多.......”
“我大概知道你要說什麽了.......”我腦海中隐約想起阿蘭生前說過的一些關于火罐與猹猹的事,努力回憶道:“聽人說,上回原本定下收養的,是另一個孩子,并非猹猹,只是後來,那個孩子莫名死在了池塘裏,于是才讓備選的猹猹有了被領養的機會。外面都在傳,是火罐殺了那個孩子,就為了成全自己人......是這樣嗎?”
“嗯.......”黑鬼甚是謹慎地瞅了眼四周,确認無人後,方細語道:“火罐這人,瘋起來,誰也管不住,橡樹莊沒人能壓得住他,除了一個人.......”
“紅拂。”
我想也不想,脫口而出。
“對,就是紅拂,只有紅拂,只有紅拂這把火,才能燒過罐子裏的火。”
黑鬼将手搭在我的肩上,信誓旦旦地說:“克裏斯,我本是個不好管閑事的,可自從阿蘭去世後,我才意識到,這裏的所有孩子,無論好壞,都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你看,連大字不識的我都能說出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這樣文绉绉的話來了,這都是紅拂教的,他總有本事擺平許多麻煩。”
“所以你的意思是,想讓紅拂出面,去勸勸火罐,千萬別又起殺心,傷害栗子鼠?”
黑鬼微微點了點頭,沉默片刻,道:“因着從前,我背叛紅拂,在哈吉面前告發紅拂抽煙,害他被毒打、剃發,他心裏終究對我多有忌憚。因此,我不敢去找他。大豆丁嘛,近日又忙着往外頭跑,幾天見不到人,我身邊能夠依仗的,只有你了,克裏斯,你跟紅拂關系那麽好,紅拂一定會聽你的。”
“但願如此。”我說。有些希望紅拂能答應,又有些希望他能拒絕。
希望他答應,是為着整個橡樹莊的大義,黑鬼說得對,這裏的任何一個孩子過得不好,對其他孩子都會是一種間接的惡劣。哪怕那個人是人人憎惡的火罐。
而希望他拒絕,是我自己的私心。阿蘭去世後,紅拂心緒頹迷,鬥志已大不如前。更何況,他與火罐水火難容,見面必拔刀,我又何苦難為他去蹚這趟子渾水。
這種糾結一直持續到回到寝室的後半夜,就着新起居樓還沒來得及揮發的新鮮油漆味,我側躺在床上,朗朗回憶起初見紅拂的場景。
那時的他拖着滿身傷口,赤着腳,一步一血印地踩在荊棘上。
風雪将他的長發迎空抛起,他抱住雙肩,在凝噎的血淚中顫巍向前。
我随人逗留在廊下,與他遙遙對望。他頂着那一臉五顏六色的殘缺妝容,宛如一只悲憤的小醜。過量的腮紅讓我分不清是他的臉本就如此鮮豔,還是被風雪浸染所致。
他一步一步,踩過那長滿勾刺的荊棘,走下十字架。
勃艮第的士兵振臂高呼,為貞德吶喊。
神邸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