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我們的代價
我們的代價
因為那突兀的來電,兩人都停住了腳步,裴顯看葉行言一眼,道:“稍等,”随即轉身走了過去。
接起電話之後,裴統領并沒有說什麽,只斷斷續續應了幾聲是,不到一分鐘,他挂了電話,繼續往前走。
那必定是梁祺的電話,葉行言在心裏琢磨,不在書房裏說,應該是怕他會聽到。
說了什麽呢?
估計不是什麽好事。
兩人出側門到了庭院,前方出現一個下沉式的通道,通道盡頭有扇鐵門。
裴顯掏鑰匙打開那道門,門後有條走廊,走廊轉角之後便是步梯和電梯,步梯間黑黢黢的,而電梯門油漆斑駁。
裴顯按開電梯,再次做了個請的手勢。
電梯轎廂裏裝潢陳舊,連頂燈都是一閃一閃的,整體效果相當陰森。
不過葉行言沒有猶豫,大步走了進去。
在梁祺的書房裏,葉行言所說的“下官要協助殿下運送和隐匿那東西,總該知道它的形狀尺寸”自然是借口,他的真正目的是搞清楚那顆摩洛彈的存放位置。
因此就算明知前面是龍潭虎穴,他也非去不可。
咣當咣當的雜音中,電梯不斷下行,過了好一會兒才在嘎吱聲中停止。
出了電梯,外面又是一道鐵門,裴顯再次摸出鑰匙開門,門外是一個寬闊的大廳,陰冷陳腐的空氣撲面而來。
想起以前看過的一些皇室密辛,葉行言不自覺聳了聳鼻子,感覺嗅到了濃重的血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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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曦曜議事廳的地下回廊,曦曜行宮地下室的規模要高出好幾個量級,錯綜複雜程度更甚。
好在這裏的管理者講究條理,所有路口的牆面上都刷有數字編碼:2a01、4b22、3c21、6e03、7g10……
一路上,葉行言都在努力記那些編碼,記到感覺自己腦子不夠用的時候,裴顯總算停住了腳步。
前方是一道對開的移門,門板一看就厚度可觀,總體寬度和高度都超過三米。
裴顯在門口不遠處牆壁上一番操作,厚重的門板自行向外移開,發出令人酸倒牙的金屬摩擦聲。
然後,一個巨大規整卻又雜亂無章的倉庫出現了。
說巨大規整,是因為裏面高大的鑄鐵貨架排得整整齊齊,說雜亂無章,是因為貨架上什麽都有,除了舊家具、舊布料,甚至還有鏽跡斑斑的刀槍劍戟。
“葉少校,請吧。”裴顯說。
葉行言瞥一眼門口牆壁上的編號,沒有說什麽,邁步走了進去。
倉庫裏的燈已經全部打開,只是大部分光源亮度都不夠,而且自上而下照射的效果非常滲人。
哐啷。
身後突然傳來金屬物品的拖曳聲。
葉行言驀地回頭,就見裴顯分腿站在過道中央,右臂呈45度角伸直,手中多了根鐵棍,棍子另一頭剛剛離地。
那是皇庭衛傳統棍法的起手式。
後退一步,葉行言問:“裴統領這是何意?”
“抱歉了,葉少校,”裴顯擡起那根棍子,向前直指,“二殿下改主意了。”
“那麽多人知道我被殿下邀請進宮,你們難道一點都不顧及?”葉行言覺得不可置信,“過了十二點,我的手下會向翊衛營彙報的。”
裴顯撇了撇嘴角,不屑道:“再過幾個鐘頭,你那些小動作都沒人會在意。”
“你們打算今天晚上動手,在金翎軍的晚宴上?”葉行言恍然。
裴顯愣了一下,看葉行言的眼神變得認真起來,“不錯,你猜得很準。”
“進宮之前,我寫了封信交給一位可靠的朋友,如果今晚我沒有跟他聯系,他會把信打開——”葉行言道:“信裏的內容現在看來像危言聳聽,但如果應驗了,那就是确鑿無疑的證據,二殿下的所作所為必定為全天下知曉!”
裴顯冷笑:“你以為二殿下會在意?”
這下輪到葉行言愣住了。
是啊,能想到用核彈來炸死一國軍政首腦的人又怎麽可以用常理來揣度?
梁祺的行事風格他早已見識過,那位二殿下瘋起來完全不顧後果,說那人會在意事後消息洩露與否,或許真是他想太多。
葉行言愣神的當口,裴顯一個箭步上前,同時手中鐵棍揮出——
當!
震耳欲聾的碰撞聲在密閉的空間內回蕩。
葉行言翻滾着避開這一擊,他也想從貨架上拿點趁手的武器,可惜他這一側架子上堆的都是舊家具,而裴顯當然不會給他挑挑揀揀的機會。
當、當、當!
巨大的貨架在撞擊下震顫,葉行言踉跄倒地,額頭的鮮血順着面頰流下來。
媽的,又輸了,真是好廢!
身後裴顯的腳步越來于近,葉行言卻只能雙手抓地爬行,因為他的左腿胫骨已經斷了,右膝蓋估計也是。
爬了兩下,知道自己逃不了,他幹脆回頭:“你們真的什麽後果都不顧?你們有沒有想過,事情發生後,勃铎會做什麽?缇頓會做什麽?納靼會做什麽?周邊其他國家會做什麽?而雲漢的未來又會變成什麽樣子?”
“你一個渾水摸魚的投機者,”裴顯譏笑道:“有什麽資格提雲漢的未來?”
只要死亡就可以重來。
然而當你失去反抗能力同時又死不了的時候,應該怎麽辦?
吸氣、呼氣、吸氣、呼氣,一呼一吸間,斷掉的肋骨不停在戳刺着心肺,痛到脊椎都在哆嗦,相比之下,斷了骨頭的兩條腿都不算什麽。
“殺了我吧。”葉行言說。
靠牆站着的裴顯沒有回複,過了一會兒,他不知從哪兒摸出一根煙,咔嚓點火,煙草味兒在密閉的空間裏彌漫開來。
“不管做什麽,都是有風險的,不管要什麽,都是有代價的。”黑暗中,裴顯悠悠開口,“二殿下會為他的瘋狂付出代價,我會為我做的事情付出代價,你也一樣,葉行言,你要為你的貪婪付出代價。”
“殺了我吧。”葉行言又說。
“聽說摩洛彈的殺傷機制很特別,”裴顯置若罔聞,自顧自說道:“人類在被那種輻射波照射的時候,全身細胞都會由內而外爆開,是一種徹底的解體。”
盡管正痛得天昏地暗,聽了這話葉行言也不禁冷笑,“你好像還挺向往的啊,到時候可要好好體會。媽的,裴顯,有種你就殺了我!”
裴顯沒有回應這句挑釁,他突然擰滅煙頭,大步走過來。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大概就是這種感覺了,葉行言想。
雙腿已經失去知覺,雙手被左右分開捆縛在架子上,他現在能動的也就一顆腦袋而已,偏頭往鑄鐵貨架上撞了一下,撞得眼冒金星,離撞死卻還差很遠。
他不是吃不得苦,也不是挨不得痛,只是滿血複活的機會就在眼前,卻偏偏得不到的感覺太煎熬了。
距離晚上的金翎軍晚宴還有七個多鐘頭,如果自己因為腿部失血過多而死,倒是可以提前一點。
葉行言苦中作樂,為自己設想了好幾種死亡方式。
擁有了死而複生的能力,死亡對他來說已不再是永恒的終結,更像是獲得新生的契機。
一點都不令人畏懼,反而充滿向往。
昏昏沉沉間,也不知過了多久,裴顯去而複返。
裴統領解開捆縛葉行言雙手的繩索,揪着後者衣領,将其拖着走。
周邊光線發生規律的明暗變化,葉行言張開沉重的眼皮,看到兩側的貨架不斷後退,好似逆行的列車,一節又一節地駛過。
咣當、咣當、咣當——
父親意外離世之後,葉行言第一次體會到了生命的脆弱,也第一次對死亡産生了敬畏。
原本他真是天不怕地不怕。
他向往充滿硝煙的戰場,認為好男兒就該征戰四方,他從沒想過自己也會死,或者說就算想到了也沒當回事。
後來他知道了,死亡那麽沉重的東西,不管降臨在誰的身上,都是難以承受的。
咣當、咣當、咣當——
自望海城開往皇城帝畿的專列上,十五歲的他靠坐在車窗旁,身邊是蜷縮着熟睡的葉初嘉。
延綿起伏的山巒與郁郁蔥蔥的密林在車窗外飛逝,雲漢東南濕熱的大地離他而去,成為再也回不去的故鄉……
“要帶我、去哪兒?”裴顯停下腳步的時候,葉行言終于問出了他想問的話。
他們已經離開了那個大倉庫,但沒有走很遠,似乎只拐了一兩個彎,前面出現了另一道門,這道門要小很多,而且是開着的。
“你不是想看那顆摩洛彈嗎?”裴顯的聲音從頭頂上方傳來,“殿下決定滿足你的願望。”
“那就好……”葉行言喃喃地說。
他努力扭頭去看牆壁上的編碼,下一秒,整個人就被裴顯拖進了那個房間。
梁祺正坐在房間中央的一把椅子上,椅子旁有個大木箱。
在第四個輪回,葉行言曾親手拆解過那個木箱,還謄抄過裏面的勃铎文。
總算不虛此行,他想,然而這念頭剛冒出來,他就發現木箱旁還躺着渾身是血的莫非。
這個不久前還對曦曜行宮充滿向往的年輕人此刻已經奄奄一息,額發被鮮血浸染,左側眼眶高高腫起,左眼已然無法睜開,口鼻處俱是血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