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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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牽着我無助的雙手的你的手,照亮我灰暗的雙眼的你的眼。
一兩個月之後,瀚霄正在常益城內自己的家中讀書,忽然聽見陣陣急促的拍門聲。他立刻提着寶劍來到院門口,拍門聲愈加淩亂急切,但是細聽又沒有很多腳步聲、呼吸聲和說話聲。他掣劍在手,小心謹慎的打開門,原來是小铮站在門外。他将她拉進院裏,探頭看了看小巷,然後很快的收回身子,鎖好院門,這才轉向小铮。只見她周身風塵,滿面失魂落魄,仿佛整個人已被腐蝕一空,風一吹就會化為齑粉。瀚霄十分驚訝,剛要開口,小铮一頭撲進他懷裏,軟弱無力的抱住他。他手忙腳亂的猶豫了一陣,還是用手指輕輕捏住她的衣袖把她推開,強作鎮定的問:“小铮,發生什麽事了,你慢慢說。”
小铮用空洞茫然的眼睛對着瀚霄,口中猶如鬼魂附身一般幽幽說道:“靜姝死了。她生下來的男孩也死了。”說完這兩句,她就像被驟然抽走支架的布偶,軟軟的倒在地上。
瀚霄連忙把小铮抱到屋裏,見她面色蒼白,牙關緊閉,便鎖好屋門、院門,去請來一位醫生。醫生看過之後說:“這位姑娘并無大病,只是遭逢巨變,身心受到重創,加之連日操勞,體力透支而已。今夜她會發熱,一定要冷敷額頭,多喝熱水,切莫燒損咽肺,三日之內如能退熱,便可無恙。此後需要精心調養多日,不可再勞心、勞形,不然很可能一蹶不振。”瀚霄連連點頭,又将藥方收好。
送走醫生之後,瀚霄開始琢磨自己認識什麽可靠的人可以來照顧小铮,想來想去,隔壁有一位老婦人對自己還不算全無好感。他又鎖好所有的門,抓完藥,便來到那位婦人家門前。瀚霄剛要敲門,猛然想起醫生說小铮會發熱,他不知道她頭腦混亂之際會說出什麽話來,自然絕不能讓旁人聽見,他急忙放下手來,跑回家去。
當晚,小铮果然開始發燒,她滿臉通紅,眼皮高腫,嘴唇幹裂。瀚霄準備了一大盆冷水和許多毛巾,又燒好了一大壺開水。然後就坐在床邊,一心一意的守着小铮,她紅腫的五官根本顯不出什麽表情,可是從她時而微微掙紮扭動的身子看,瀚霄知道她的心裏一定比她的身體更痛苦,他只能替她掖緊被角,換敷毛巾,不時的喂她喝水。
到了後半夜,瀚霄也有些疲倦,便靠着床柱,稍微閉目養神,忽然聽見耳邊傳來含混不清的低語:“……林大哥,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想弄傷小兔子,你不要不理我,我以後再也不會那麽做了……”他立刻清醒過來,跪在小铮身旁,替她擦去眼角的淚水,然後目不轉睛的看着她。
“……俏箴,你看,這個就是你的小弟弟,他是不是很可愛?太太,你說這個小孩長得像不像林大哥小時候?靜姝,你給林家生了一個大胖小子,你猜等林大哥回來,他會給你什麽獎勵?我知道,你一定還想要更多小孩子,對不對?小家夥,叫姑姑……”小铮的嘴角吃力的翹起來,瀚霄真希望她的夢境中永遠都是這些快樂的情景,哪怕她只能在夢中得到片刻安慰。然而沒過多久,小铮的嘴唇抽搐起來:“……靜姝,你不要做傻事,林大哥留下一個孩子給你,就是給你留下一個希望,他想讓你為了肚子裏的孩子好好活下去,小家夥還從來都沒見過外面的世界呢,讓他看看他的姐姐有多可愛……靜姝,我不累,我就在這裏陪着你,就算沒有林大哥,還有我,我會永遠都跟你在一起,每天都陪着你,有兩個這麽可愛的小孩子叫我姑姑,我怎麽能舍得離開你們……靜姝,我求求你,求你不要做傻事,是我害死了林大哥,如果我不離開他,如果我再早幾天回來,我就來得及救他,他就不會去送命,是我害死了林大哥,你要恨就恨我,你可以打我,罵我,用刀砍我,但是你一定要好好愛惜你自己,靜姝,我求求你了……”小铮抽泣得幾乎喘不上氣來,瀚霄連忙把她扶起來,用濕毛巾為她擦臉,然後喂她喝了很多水,小铮用力撐開沉重的眼皮,又很快合上了,她擡起一只手,似乎想去搭在瀚霄的肩頭,可是只舉起半寸高就沉沉落回去,她的頭歪歪的倒向瀚霄胸前:“……林大哥,你抱一抱我,我每天都在想你,我知道這麽做很不好,很不應該,可是我忍不住,我不會告訴任何人,請你抱……”瀚霄嘆了一口氣,扶着她躺回床上,為她蓋好被,又換了一條濕毛巾。他心裏當然很想一直把她抱在懷裏,可是他更希望她能夠清醒的意識到自己究竟躺在誰的懷抱中。“……靜姝,這是林大哥寫給你的悄悄話,老爺又逼他寫字,他不敢偷偷跑出來,就叫我來送信……好啦,現在你們兩個可以在一起說個夠,我自己去玩,半個時辰之後再回來,說好了只有半個時辰啊,咱們要是回家晚了,老爺太太只會怪我貪玩……我的衣服上都是血你也沒有發現我受傷,你的眼睛只顧盯着靜姝,就算我死了你也不會知道,就算你知道了也不會心疼,你也答應過要陪我去看燈啊,以前每年中秋節你都是陪着我的……靜姝,你放心,我就算拼了性命也會保你周全,因為你是林大哥心中最珍重的人……你是先認識她,然後才認識我的,可是,本來也沒有區別,你給她寫信提到我,可是你從來不跟我提起她,因為那是你心底的秘密,我在你旁邊搗亂你一樣可以讀書寫字,可是一聽到她的消息你就沒有心思用功,你送我袖箭作為禮物,因為只要你的人回來了,就是給她最好的禮物,我們兩個可以大搖大擺的一起在街上走,不必怕別人說閑話,因為你心裏本來就沒有什麽需要背人,你想要我喝你的喜酒,我一定會去,只要是你想讓我做的事情,我都會去做……可是,我還是殺了很多人,我把他們的頭砍下來,我還想一刀一刀的割他們的肉,讓他們活活疼死,因為他們就是那樣對待你的,可是我沒有時間了,我,我還要殺很多人,他們都曾經傷害過你,他們害得靜姝失去丈夫,害得俏箴沒有父親……我嗓子很幹,很疼,上次我生病的時候,你從常益帶回來一個很大很大的梨給我,你說吃下去病就好了,我從來沒見過那麽大的梨,我說我一個人吃不掉,要分你一半,你說梨是不能那樣吃的,我就一個人把它都吃掉了,然後我的病果真好了,可是為什麽你還是離開了我呢?……林大哥,你回來吧,你可以每天都罵我,沖我發脾氣,你可以再也不理我,但是請你回來吧,你不要丢下靜姝和俏箴,她們每天都在想你,靜姝在夢裏也會不停的喊你的名字,有一天她梳着頭發,突然用剪刀去剪它們,她說你曾經幫她梳理發髻,她一看到自己的頭發就會想到你,她把所有跟你有關的東西都扔出去,可是過一會兒又會瘋狂的找它們,林大哥,讓我替你去死,你留下來,留下來陪着靜姝,讓我去死吧,反正,我死了也沒有人會心疼……”瀚霄捂着嘴,心底痛苦萬分,追悔莫及,他想,應該去送死的人是自己才對,他只有默默的幫小铮換毛巾,擦眼淚,扶她起來喝水,再給她蓋好被子。忽然,小铮的語氣變得冰冷無情:“……我拿我自己作交換,我今年二十一歲,還是處子之身……你們自己決定誰先誰後好了……我今晚可以留下來,但是我要你告訴我你們總會的地址在哪裏,還有你們總舵主的卧室是哪一間……”瀚霄一拳砸到牆上,他想如果那些人還活着,他一定會為了小铮去殺人。
就這樣過了一個晚上,一個白天,又一個晚上,小铮斷斷續續的胡言亂語,嗓音越來越沙啞,呼吸越來越吃力,瀚霄一動不動的守在她身旁,一字不差的聽去了她說的所有話。她的夢境時而真實,時而虛幻,有時她回到只有自己和林大哥兩個人的少年時光,有時她心疼而無奈的看着靜姝漸漸走進他們的生活,有時,夢華、靜姝和他們的兩個孩子全都好好的活着,有時她逼真的一次再次經歷她遭遇過的一切痛苦。直到第三天上午,小铮漸漸退燒,也不再胡亂癔語。瀚霄等得失望了,他想也許是自己偶爾打了個盹,錯過了,也許她從來都沒有……忽然,他終于聽到小铮叫出自己的名字:“……瀚霄,除了你,我還能去找誰?如果沒有你,我不知道應該怎麽辦……”他輕輕的撫摸着她已經褪去紅暈的臉龐,溫柔的說:“沒事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那天下午,小铮清醒過來,她疲憊不堪,但是精神還算冷靜,那一場漫長的噩夢已經耗盡了她的全部痛苦。瀚霄先讓她吃了一些東西,然後給她煎好藥。他略帶歉意的說:“小铮,對不起,我沒有請人來看護你,因為醫生說你會發燒,我怕你說胡話的時候會洩露一些秘密。”
“我……我都說什麽了?”
“說了很多很多,這兩天,你一直在說話。”
“你……你都聽見了?”
瀚霄點了點頭:“我聽得很認真,一句也沒有落下。你醒着的時候也是想說給我聽,對不對?這樣你就不用再重說一遍了。你想告訴我的話,我都知道了。”
小铮嘆了一口氣,覺得心裏多了幾分安寧,她能夠平靜完整的說出來:“靜姝生了一個男孩,可是一生下來就是死的。我們瞞了她幾天,終于還是沒有瞞過去,她知道之後,暈了過去,就再也沒有醒過來。我把他們三個人葬在一處,讓他們一家三口可以在另一個世界團圓,這下子,林大哥再也不會覺得寂寞了,靜姝也不用只是在夢裏呼喚他的名字了,他們現在一定很幸福,很快樂……”
“還有俏箴呢。夢華和靜姝怕你一個人孤單,所以把俏箴留下來陪你。而且,還有我……”
小铮看了看瀚霄寧靜和善的眼神,慢慢點了點頭。
“你在我這裏再休息幾天吧。我最近會一直留在常益城,只是也許不能每個白天都在家裏陪你。”
那天晚上,小铮正常的睡着了,瀚霄不必再陪伴她,他抓緊時間回到自己的房間處理積留下來的事務。他連寫了幾封信,寫到最後一封便有些頭痛,改來改去,心煩意亂,還有一些惱火,他正在冥思苦想,忽然聽到一聲低微然而清晰的尖叫。他立刻吹滅燈盞,抓起寶劍,竄到屋門口,只聽到陣陣敲門聲和急促的呼喚:“瀚霄,瀚霄……”他飛快的打開門,一把将小铮拉進屋,又飛快的關好門,拉着小铮退到房門的直視範圍之外,他掣出寶劍,把小铮擋在自己身後,警覺的監視着門口,然後才悄聲問:“發生什麽事了。”
小铮躲在瀚霄身後抖成一團,磕磕絆絆的說:“我……我做噩夢了……我夢見……”
瀚霄長出了一口氣,把寶劍收回劍鞘,轉過身,不知道應該先責備她還是先安慰她,可是小铮已經一頭撲進他懷裏,伸出雙臂摟住他。在一片漆黑之中,他能察覺到小铮身上穿得很少,她溫暖的身軀挨在自己身上,她的臉龐貼在自己胸前,她的發絲擦着自己的下颏,還散發着陣陣幽香。瀚霄手中的寶劍“當啷”一聲掉在地上,他忍不住也抱住她,輕輕摩挲她光裸的後背,在他的掌心之下,是柔軟而細膩的肌膚。他情不自禁的去親吻她的肩膀,她的脖頸,她的面頰,她的耳垂,他的手漸漸摸到她胸衣的帶扣,小铮沒有抗拒,只是微微的扭動身子。瀚霄多麽希望自己能夠在她耳邊說出許多甜言蜜語,可是他聽到自己脫口而出的,只是冰冷而毫不留情的嘲諷:“你就是這麽去誘惑那些男人,然後一刀砍下他們的腦袋來嗎?”
小铮一把推開瀚霄,退到屋角,後背抵着牆,急促的喘息起來。他默默的取過一件鬥篷遞過去,然後才點亮燈盞,只見小铮用那件鬥篷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的,憤怒的瞪着他。他冷笑一聲:“你又做噩夢了?不敢一個人睡覺?可惜我今晚還有很重要的工作要做,我可沒有功夫陪你。走吧,我送你回房去。”說着,舉起燈盞,邁開大步在前面領路。
小铮裹着鬥篷坐在床上,瀚霄把燈立在桌上:“你要是害怕一個人呆着,就一直點着燈吧。”他見小铮只是痛苦的盯着桌子角,便補充道:“你放心,我不會趕你走,你想在我這裏住多久就可以住多久。一直住到你不害怕,不做噩夢,敢一個人回家去為止。只是,你別再對我耍弄你那套把戲了!勾引過我的女人很多,随便哪一個都比你經驗豐富。”他放肆的調笑着,走到門口,又轉身丢下一句:“你知道不知道,你自己根本就是一個乳臭未幹的毛丫頭!”說完,關上門,大步走回自己的房間繼續寫信,只留下小铮仍舊裹着鬥篷,一頭倒在床上。
第二天早上,瀚霄來到小铮的房間,直接推門進去,只見她躺在床上,裹着被子,睜着眼睛盯着頂棚,她見他來了,便閉上眼睛轉過臉去。瀚霄平心靜氣的說:“小铮,今天我要在城裏辦點事,也許很晚才會回來。你要是害怕,可以一直點着燈等我。”小铮一動不動,瀚霄嘆了一口氣就走了。
瀚霄回來的不算很晚,因為他努力往家趕,小铮的房間的确亮着燈,可是找遍了整個院落和所有房間,也見不到小铮的身影。瀚霄頓然醒悟,心底暗叫一聲“不好”,轉身就跑,城門早就關了,他直接翻牆出城。
當瀚霄趕到星火會總部時,天色已經亮了,院中沒有一個活人影蹤,地下躺着兩具屍體,胸口插着袖箭,他心痛不已,直接來到大廳。
黃震端坐在交椅上,面色如常,小铮站在他身後,一手持刀架在他頸間,另一只手平舉着,手指扣在袖箭的開關上。會內的諸位英豪各執刀劍圍成一圈,卻無人敢輕舉妄動。
小铮面帶淺笑,輕松自如的說:“把你們的兵器都扔到地上,別耍花樣!我刀上有毒,用不着把他的腦袋砍下來,随便蹭破一點皮,立刻就送你們的賊頭上西天!從你開始!扔遠一點!”她說着用空着的手指向其中一個人,那個人忌憚她的袖箭,猶豫了半天,還是把手中的刀扔了出去。如此扔了三四個人,忽然有人叫了一聲:“三哥!你來得正好!”
小铮一愣,擡頭看向門外,很快露出嬌美的甜笑:“你來得太晚了,等着給你大哥收屍吧!”
瀚霄一直走到他二人近前,才沉重的說:“不,我來的不晚。我還來得及告訴你,你應該殺的人是我,不是黃大哥。”
“別着急,下一個就輪到你了!別指望我會被你們這些所謂的兄弟義氣感動!”
“不,我是認真的。當初是我最先認識夢華,然後才介紹他加入星火會。要是沒有我,他的确不會和我們這群叛賊逆黨混在一起。如果這個理由還不夠的話……”瀚霄猶豫了一下,終于說了實話:“……刺殺高大人的任務本來應該由我去完成的,可是你知道我不能……所以夢華自告奮勇代替我去。應該去送死的那個人是我,害死夢華的罪魁禍首也是我,如果你要為夢華報仇,就殺了我吧,雖然我死了也不能夠換他回來,可是這樣可以讓你心裏好受一點,也能讓我不再那麽痛苦……”
小铮如聞霹靂,她顫抖着垂下雙手,離開黃震,徑直走到瀚霄面前,擡眼盯着他:“如果你只是想騙我離開你大哥,現在你的目的已經達到了。你把你剛才說過的話再重複一遍!”
瀚霄低下頭,不敢去看小铮冒火的雙眼:“不用重複了,我說的都是真話。”
“那你以前為什麽從來都沒有告訴過我!”
“小铮,你聽……”
小铮一個耳光閃過去:“這個世上只有林大哥才可以叫我小铮,你不配!”
瀚霄強忍怒火,連連點頭:“好,恕我失禮……”可是他忽然想起來,自己從來都不知道小铮到底姓什麽,只知道她并不姓林罷了。
小铮也想到了這一點,淡淡的說:“我姓齊。”其實幾乎沒有人提起小铮的姓氏,因為這世上的人要麽跟她親切熟悉得可以直接稱她“小铮”,要麽就是完全陌生根本不在意她的姓名字號,可是從這一刻開始,瀚霄便成了第三種人,小铮悲哀的這樣想。
“齊姑娘,我可以任憑你取走我的性命,但是我請求你放過黃大哥,我也可以擔保星火會中的弟兄以後再也不會跟你為難。”
小铮冷笑一聲:“你有什麽資格來求我?你以為我舍不得殺你嗎?像你這樣無情無義畏首畏尾的男人就是殺一千個一萬個我也不會手軟!我早就告訴過你,林大哥死之後,世上所有還活着的人都欠他一條命!我就是殺光全天下的人你也管不着!”
瀚霄被小铮的蠻橫無禮惹得火冒三丈,他冷酷的說:“好,就讓我見識見識你有什麽本事殺光全天下的人!你不過仗着自己是女人,又有幾分姿色,到處賣笑獻身而已。夢華活得堂堂正正,死得光明磊落,他怎麽會稀罕你用這種下流無恥的手段為他報仇!就算你為他死了,到了陰曹地府,他也不會再搭理你!”小铮氣得渾身亂抖,眼淚不住的冒出來,瀚霄咬着牙繼續說:“你要有本事,就跟我單打獨鬥,你別用暗器,也別下毒,你用不着贏我,只要你能接我十招,今天這個大廳裏的所有人就是熟透的麥子,任憑你要割要砍。我就讓你一刀一刀切我的肉,慢慢把我折磨死,怎麽樣?你敢不敢應這個賭!”
小铮已經被他氣得昏頭轉向,只是不住的點頭:“好,我答應你!要是我接不了你十招,我就……”
“你就說得不算了,我想把你怎麽樣就把你怎麽樣。你慣常用在別人身上那些把戲,我也要讓你好好嘗嘗苦頭!”瀚霄笑得十分放肆。
小铮哆哆嗦嗦的把袖箭和箭囊摘下來,扔到瀚霄懷裏:“本來就是你的東西,還給你!”
瀚霄心底一痛,還是接過來放到一旁,不依不饒的說:“你身上還有什麽零碎,都交出來。”小铮又解下一只镖囊,一袋飛蝗石,掏出一把短劍,瀚霄看得忍不住笑:“你這麽嬌小玲珑的身材,怎麽藏得下這麽多東西?”
小铮瞪着他:“再沒了,你要不要搜一下。”
瀚霄一笑:“不必了。你的刀上也有毒,換一把。”
“我不用刀。我們就比拳腳。”說着把自己的刀也扔在一旁。
星火會諸人見小铮那些劇毒暗器全部交了出來,才各自安下心來,全都緊握兵刃,時刻準備撲上來拿住她為弟兄報仇,瀚霄暗使眼色,吩咐他們少安毋躁,然後氣定神閑的對小铮說:“這屋裏地方狹小,我們到外面去。齊姑娘,請——”他伸手向門口一指,小铮轉身就往外走,瀚霄一步搶上前,一掌拍在她背心,小铮毫無防備,被打得跄出去好幾步才撲倒在地上,衆人立刻圍上來,用刀劍将她逼住。
小铮慢慢轉過臉來,哀怨的看着瀚霄,她的嘴角淌出一縷鮮血。瀚霄這才想起來她大病初愈,本來身體衰弱,他生怕自己下手過重,急忙喝退衆人,來到她身旁,把她抱起來,心疼的說:“小铮,你怎麽樣?”小铮悲哀的望着他的眼睛,嘴唇顫動,說不出話來,她慢慢擡起一只手像是要去摟他,猛然滑過他頸間。瀚霄只見寒光一閃,連忙把小铮丢在地上,自己向後縱了出去,可是他從肩頭到前胸已經被劃了深深一道傷口,鮮血頓時冒了出來,一柄匕首從小铮手中掉落在地上。
一夥會衆重新用刀劍逼住小铮,另幾個人趕來為瀚霄處理傷口。他們兩個人彼此對視着,眼中都是心疼和痛心。小铮慢慢說:“瀚霄,我曾經那麽信任你……”瀚霄轉過身去不再看她,只是吩咐道:“捆上。”等他傷勢無礙,轉過身來看了小铮一眼,又說:“把腳也捆上。”
這時,黃震才說話:“齊姑娘,你屢次對黃某實施暗算偷襲,又殺害多位會中弟兄,不知所為何故?是私人冤仇,還是我們幫會做過什麽對不起你的事情?莫非這些事跟夢華有什麽關系?請齊姑娘指教。”他的話語很沉穩,并無憤怒之意。
小铮閉上眼睛,一動不動,一言不發。
瀚霄對黃震說:“大哥,這位姑娘的來龍去脈,我全都一清二楚,等我回頭再向你解釋。我要先把她送走。”
黃震很驚訝:“你要送她去哪兒?”
“我保證她以後再也不會來這裏,也不會再給咱們惹任何麻煩了。”瀚霄邊說,邊收拾小铮的兵器,都帶在自己身上。
這時,有一個男人站出來:“總舵主,這個女人一共殺了我們七個弟兄,手段極其殘忍,一定要在弟兄們的碑前殺了她祭靈!”
瀚霄瞄了他一眼,冷笑着說:“莫非你就一個人也沒殺過嗎?你先自我了斷祭祀那些被你害死的人,然後再來替弟兄讨公道!”
那人氣洶洶的争辯道:“我殺的都是土匪惡霸,貪官污吏,個個該死!怎麽能和這個滅絕人性的女人相提并論!”
瀚霄依然不緊不慢的說:“好人也罷,惡人也罷,都是上天造化,爹娘生養,憑什麽你就有權利決定誰存誰亡?”
“陳瀚霄!你少來搬出你那套懦弱荒謬的婦人之見。我沒有權利,難道你就有?”
“不錯,我的雙手沒有欠下一條人命,所以今天,我也決不會讓你們傷害這位姑娘!”瀚霄邊說邊走向小铮。
忽然另一個男人攔住他的去路:“你說你沒有欠過一條人命,那麽我妹妹是怎麽死的?”
瀚霄一愣,嚴肅的說:“我對令妹從無半分無禮之舉,更不知道她已經……”
“就是因為你目空一切,對她視若無睹,不聞不問,她才羞憤自盡!”
瀚霄哈哈大笑:“原來如此。天底下為我殉情的女人太多了,若是她們兄長排着隊來找我報仇,今天也輪不到你頭上!”
“你……”
“你早就看我不順眼對不對?姑且就算我對令妹之死有責,這也是咱倆的私仇,犯不上今天拿到總會的議事廳上來解決!等我先解決了這位姑娘,你要找我報仇,陳某随時奉陪!”
那人雖然口說報仇,其實自知武功遠不是瀚霄的對手,只好在他背後痛恨不已的說:“陳瀚霄,你一向那麽自以為是,想不到你也會有為了女人邁不開腿的這一天!”
瀚霄回頭看了他一眼,低沉的說:“我不是為了女人,我是為了朋友。這位姑娘是夢華的義妹,如今夢華和他夫人都去了,他們兩家四位老人,一個幼女,今後只能依靠這位姑娘了。我怎麽能夠讓別人再傷害她?”
衆人聽了都是一驚,沉默不語。許久,有人道:“林兄弟舍生取義,他是為了我們會中的大事才犧牲的,照顧他家中的老母幼兒,我們弟兄自然責無旁貸。只是這位姑娘且不論她屢次行刺,濫殺無辜的仇恨罪過,單憑她對我們會中情形了如指掌這一點,也不能輕易放她走!眼下我們還不知道是哪位叛徒向她透露機密,更不知道她以後會不會向官府出賣我們!”
另有一人道:“還用問是哪一位叛徒嗎?我記得她第一次前來行刺之時,總舵主的房內恰好只有兩個人。陳三哥向來自負武功絕世,要是真打實鬥,他會輕易讓這個小丫頭跑得了嗎?只怕有人嘴上說的是仁善,念的是弟兄,心裏卻在策劃着争權奪位呢!”
“你們知不知道他父母是什麽人?也許他根本就是官府埋設在我們這裏的眼線!”
“既然這不是私仇,是公事,就讓全體弟兄來決定這個女人的生死!”
瀚霄痛苦的閉上眼睛,他不明白,當初原本是因為志同道合而走到一起的弟兄,為什麽如今會變得互不理解,互相猜忌。他也沒想到,原來自己在他們心目中,只剩下這樣一個形象。他睜開眼睛,滿不在乎的笑着:“我抓住的人,我想要怎樣就怎樣。要不然我現在就放了她,把她那些零碎兵刃都還給她,你們誰有本事自己去招惹她!不要看着總舵主被人用刀相逼的時候只會乖乖的棄械投降!”
瀚霄說完,來到黃震面前,神情肅穆的說:“大哥,今天我一定要帶齊姑娘走。關于她的事情,我會全都向你解釋清楚。如果因為她的緣故再給會中帶來任何麻煩,我願意一力承擔,以後你只找我問罪就行了!至于別的流言,請大哥你自行裁奪。”
黃震點點頭:“瀚霄,你去吧。早去早回。我相信你。”
瀚霄感激的施了一禮,他掣出寶劍握在手中,走到小铮面前,将她扛在肩頭,大步走出總會。
小铮自從被捆住之後,就始終低着頭,閉着眼睛,身外發生的一切她全都不聞不問,心裏默默的念着:“林大哥,靜姝,我不能為你們報仇了。你們倆都離開了我,如今就連瀚霄也……只剩下我一個人了……我……”當她感覺自己被人扛着走出很久,才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大聲喊:“陳瀚霄!原來我以前一直看錯你了!”
瀚霄這才知道小铮并沒有暈過去,他把她放在地上,好奇的問:“那你以前覺得我是什麽樣的人?現在呢?”
小铮不回答,有氣無力的問:“你要帶我去哪兒?”
“送你回家。”
小铮哀痛的看着他:“如今你殺了我,我不會恨你,反而會感謝你。但是你欠林大哥的債還沒有還清!我一定要早日轉世投胎再來找你報仇!”
瀚霄驚訝的說:“我什麽時候說過要殺你?”他忽然明白了“回家”這個詞可以有很多解釋,便笑着說:“我是真的要送你回家,送你回文賢村,林家。”小铮依舊茫然的看着他。瀚霄認真的說:“你要答應我老老實實的不再搗亂,我就把繩子解開,讓你自己走回去。不然的話……我就這麽把你抱回去,扔在地上,再告訴林老爺和林夫人你在外面都幹過一些什麽事!”小铮滿臉驚恐,一個勁的搖頭,瀚霄于心不忍,便把繩子解開,幫她揉了揉捆得酸麻的手腳,扶着她站起來。
小铮并沒有掙紮逃跑,只是惶恐的看着瀚霄,苦苦哀求道:“我不要回去,靜姝也不在了,我不敢回去,我再也不想看到那個地方!你不要把我送回去!”
瀚霄嘆了一口氣,真心實意的把小铮摟在懷裏,輕輕拍着她的後背安慰她:“所以你必須回去。林家和陳家的兩位老人如今都沒有兒女了,俏箴也沒有父母了。只有你才能夠照顧他們,安慰他們。我能理解你心裏有多麽害怕,有多麽痛苦,可是這個世上有一些事情必須要有一些人去做。夢華做過了,他舍不得他的妻女,他還是要去執行他的任務,靜姝也做過了,她想去追随她的愛人,可是她必須為了孩子活下去。現在該輪到你去做了,不管你有多麽恐懼,多麽難過,這就是你的責任。小孩子可以偷懶,可以躲避,但是成年人不可以。你已經長大了,你不是小孩子了。”小铮只是摟着他,不停的發抖,瀚霄也就一直抱着她:“我會經常去看你,陪你說說話,所以,你也不是那麽孤獨。”
過了很久,小铮才松開手,不再發抖,她猶豫的問:“剛才,我刺你那一刀……”
瀚霄笑着搖了搖頭:“我沒關系,流了一點血而已。這是你身上唯一沒有沾過毒藥的東西吧?”
“有一次,就是靠了它,我和靜姝才保住性命和清白,就是那一年中秋節。所以,我舍不得用毒藥來玷污它……”
“是你舍不得殺了我吧,所以還是為我特意留了一把刀?”小铮低下頭去,瀚霄又問:“剛才我打你那一掌……”
小铮笑了:“那是我把舌頭咬破了,騙你過來的,你果真上當了……”
瀚霄又驚訝又放心,無奈的說:“我真不知道你哪一句話是真的,哪一句話是假的。”
“前一天晚上,我是真心的,我不是故意要……要誘惑你,我也從來沒有誘惑過什麽人,我只是找到他們,告訴他們我想要什麽,我能給他們什麽,所以,我也沒有你說的……經驗……”小铮很認真的說。
“我明白。所以我才不能答應你。小铮,你本來就不是兇殘或者放蕩的女孩。你應該好好愛惜自己,不要再自己糟蹋自己了。就算沒有夢華,沒有靜姝,這個世上還是有人會關心你,在乎你,會為你受的痛苦而感到心疼。”
“那就讓他們心疼去好了!反正我不在乎!”小铮冷酷的說。
“等到你發現自己會在乎的那一天,就太晚了!”瀚霄厲聲訓斥她,小铮咬着嘴唇,戰戰兢兢的看着他,瀚霄又軟下心來,忽然想起什麽,掏出一個梨:“這是我昨天出去買的,這個季節賣梨的店鋪不是很多,所以我去了很多地方才找到,本來想晚上帶回去給你,可是,你卻沒有等我……”小铮又撲過去摟住他的脖子。
一直走到村口,遠遠的能夠望見兩座相鄰的宅院,小铮突然停下腳步,拉住瀚霄的衣袖:“瀚霄,我不回家,你帶我走吧。”
瀚霄不為所動,扶住她:“小铮,你不能一輩子永遠都在逃避!夢華成親的時候,你逃跑了。夢華死之後,你殺那麽多人,根本就不是為了報仇!你是為了逃避,為了推遲讓自己承認夢華已經死了這個事實!殺死高老爺之後,你告訴我,到那時你才明白,夢華永遠不會再回來了!今天你可以從這裏離開,你也可以繼續找借口去殺更多的人,可是那樣做只會害人害己!就算你能逃到天涯海角,就算你能殺光全天下所有的人,總有一天當你清醒過來的時候,你會發現,靜姝也走了,永遠走了,她再也不會回來了!只是你的噩夢裏多了更多冤魂!痛苦來得越晚,就會越深!小铮,你的生命在未來,不在過去,你要把俏箴養大成人,因為他們的父母,是你心底最在乎的兩個人。”
瀚霄毫不留情的拉着小铮叩響了林家的大門,林老爺親自迎了出來,他又蒼老、衰頹了許多,一看見小铮,就又疼又怨的說:“小铮,這麽多天,你跑到哪去了?真把我們擔心死了,我們真怕連你也……”
小铮說不出話來,瀚霄施了一禮道:“林老爺,小铮是去給我……報信,她路上生病,所以在我那裏休息了幾天。”
林老爺這才留意到瀚霄,點點頭說:“對,靜姝說過,你是夢華的朋友。”提起那二人,林老爺只有不住的搖頭嘆息。
忽然,俏箴跑出來,一把抱住小铮就哭起來:“姑姑你到哪去了,我找了好多天,到處都找不到你。爹和娘都不要我了,現在就連你也不要我了……”
小铮蹲下身去摟住她,溫柔的說:“俏箴乖,俏箴不哭了,姑姑再也不會離開你了……”
瀚霄給夢華和靜姝行過禮之後,小铮送他來到門口,從懷裏掏出一個小瓶子:“這是你一直想要去的東西。”
瀚霄也忽然記起來,把小铮那些刀劍暗器都拿出來,小铮推開它們:“我再也不需要它們了。”
“至少你可以留着這個作紀念。”瀚霄從箭囊上拆下來那個自己親手打造的小小的“铮”字,別在她的衣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