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二十八、夏天的花

二十八、夏天的花

二十八、夏天的花

眼睛拆線之後,徐緒踢破了一只床頭櫃。

他的右眼是完好的,左眼卻什麽都看不見,往最好的方向形容,也只有一點兒微弱的光感。

徐爸爸拿拐杖在他背上敲了好幾下,連罵帶逼地把人押上飛機,慧曉給家裏報了平安,拎着小包跟在後面。

上飛機前,徐媽媽還特地打電話過來詢問:“線拆了嗎?是不是發脾氣了?”

徐爸爸示意慧曉說話,慧曉瞅瞅一只眼睛泛白一只眼睛發紅的徐緒,哆嗦了一下:“拆了,正在發脾氣。”

按徐爸爸的意見,徐緒樂淘淘的工作早可以辭掉了,連慧曉也應該“重新找個跟專業對口,多些空閑時間的工作”。

徐緒陰着臉就是不點頭,房子之類的事情也全然不搭理,沉默了一路。下了飛機,他突然提出要去寵物店領回寄養的可蒙犬,再回他自己租來的小公寓。徐爸爸關鍵時刻還算民主,既沒有武力鎮壓,也沒有言語攔阻,就是看着他們的笑容更加地慈祥了:“你和我們一起回家,你媽媽一會就到,小狗我讓人去領回來。你先給總公司打個辭職信,眼睛累的話就讓慧曉打——曉曉也是,姑娘家當業務員成天在外面跑,多辛苦?留徐緒一個人在家,多不方便?”

要不是這父子對陣的架勢太明顯,慧曉差點兒又妥協了——自從徐緒拆線後,她心裏滿溢的愧疚似要沖出胸膛,別說徐爸爸只是希望她換個工作,就是現在去領證,她也覺得不該拒絕。

而且,樂淘淘的同僚們也實在是太八卦了點。

慧曉閉着眼睛都能想象得出關于自己的新評價:“麻雀變鳳凰”啦,“烏鴉上枝頭”啦,“糞土也上牆”啦……

徐緒用剩下的一只眼睛瞪她:“你想從現在開始就一輩子留家裏養小孩喂奶?”

慧曉悚然一驚,看向徐爸爸的眼睛終于多了點兒警惕。

這就是有錢男人的夢想?娶一個不出門光奶孩子的活體機器,媳婦不成就把希望寄托給兒媳婦?

慧曉抖啊抖地給“爸爸”沏了壺茶,提了半天勁還是沒能成功把那句“阿姨一直很忙嗎?”問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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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爸爸靠着大沙發坐着,拿着只紫砂杯子和她點點頭,又滿目慈愛地笑了。慧曉一哆嗦,把滾燙的茶葉水直接倒在了他褲子上。

幸好徐爸爸還拿着拐杖,分流走了一部分冒白煙的熱水!

他扔了杯子和拐杖,一不瘸二不拐地流星一樣沖進衛生間,連金絲眼鏡都差點兒甩脫了。

慧曉連忙跟過去,隔着衛生間結結巴巴向他解釋:“對不起,我、我剛才走神……”

徐緒冷眼看着他們,最後嗤了一聲,往後靠着沙發坐下去,“我媽那麽忙,他廢了也不要緊。”慧曉回頭,愣了一下才明白他話的意思,臉刷拉成了塊豬肝,紅得發紫:“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徐緒不理會她,聽到門鈴響,起來打算去開門,走了沒兩步,左右腳沒協調好,詭異地摔倒在地上。

慧曉驚呼一聲,沖回來扶他:“不要緊不要緊,醫生說現在只有一只眼睛看得見,是不容易感覺得到東西的深度……”

徐緒一把推開她,在地上坐了一會,慢吞吞爬起來,摸索着走向門口,腳步踉踉跄跄的不穩。

他一拉開門,拓跋就跟一大坨扭動的破布一樣沖進他懷裏,汪汪汪直叫喚。

徐緒給大狗沖擊地往後倒退了一步,摸摸大約是狗腦袋的地方,用僅存的一只眼看向門口站着的人。

徐媽媽穿了身米黃色的風衣,皮膚保養得很好,鼻子上架着副太陽鏡。

她摘下眼鏡,眉眼和徐緒有些神似,連聲音也不怎麽顯老:“兒子,過來給媽看看。”

徐緒嘴巴動了一下,抱着大狗轉身往屋子裏走,才邁出去兩步,又摔了一跤。拓跋嗷嗚一聲從他懷裏竄出來,鬥士似地抖抖狗毛,露出深埋災毛發裏的狗臉,四下逡巡,發現确實是主人自己摔跤之後,又灰溜溜地走回到他邊上,嗚嗚嗚地低聲搖動尾巴。

徐媽媽飛快地把太陽鏡又戴了上去,慧曉卻已經看到她在一瞬間紅了眼圈,連手腕都在微微發抖。

慧曉過去扶徐緒,拓跋掙紮的比他還厲害,不住地伏低身子咆哮。徐爸爸這時披着不大合身的浴袍出來,看到他們,皺了下眉頭,說:“這狗這麽長成這樣?以前長得……還不錯的。”

拓跋扭頭看到他,立刻蹭蹭後退,縮到徐緒後背去了,明顯有什麽深重的心理陰影。

慧曉趁機扶起徐緒,他垂着眼睛任由她帶路,坐回到沙發上。

徐媽媽瞅了瞅慧曉,慧曉尴尬地叫了阿姨好,她有點兒哽咽地應了一聲,又不大高興地看向怪模怪樣的丈夫——大白天地不穿褲子披着兒子的浴袍在兒媳婦面前走來走去,這算什麽?

簡直為老不尊!

徐爸爸幹咳了一聲,擡腳走向自家夫人,睡袍下擺有點兒長,袖子卻很緊,箍得他胳膊上的肥肉微微抖動。他接過徐媽媽的小包,甚至幫着脫了外套:“剛才弄濕了衣服,等行李到了,我就換上。”

徐媽媽小聲抱怨:“多大的人了,還和小孩子一樣不知輕重!”

徐爸爸扭頭看向慧曉,慧曉愧疚不已:“徐阿姨,不幹爸爸的事,是我不小心……”

徐爸爸樂了,徐媽媽的臉雖然隔着太陽鏡,看得出來也确實受了不少震動,“老徐……我沒聽錯吧……”

徐爸爸得意洋洋。

徐媽媽示意慧曉坐到她邊上,連伸手微笑地動手都優雅地那麽好看:“傻孩子,我是徐緒的媽媽呀。”

慧曉臉紅紅,看了徐爸爸一眼,乖乖過去落座,“阿姨,我知道,您聲音比電話裏好聽多了。”

徐爸爸都快笑出聲了,慧曉還沒開竅,一個勁地順着徐媽媽的話拍馬屁——還總拍到經脈上。

徐緒在沙發上摸着狗,冷眼瞧着他們在那邊享受天倫之樂,突然說:“我明天回去上班,你們沒事就早點回去吧。”

徐爸徐媽一起停下動作,看向他。徐爸爸沉下臉:“你都這樣了,還上什麽班?明天跟我們回家,慧曉也一起去!”

徐緒哼了一聲,手掌一下一下摸着拓跋,完好的眼睛發着狠,另一只眼睛上卻死氣沉沉地,連動也不動,有些白斑。

徐媽媽一只手拉着慧曉,一只手拍拍老伴手背,摘下眼鏡的眼睛裏隐約有點兒淚光:“徐緒,你想好了?”

徐緒沉默。

徐媽媽點頭:“那也行,讓慧曉留下來,有個照應,我們第一次來這邊,也四處逛逛看看,抽空見見親家母親家公。”

“親家母親家公”幾個字讓慧曉心跳加快……她瞅瞅徐緒,看看二老,心想唐媽和唐爸還在家逗孫子呢,會被這這沖擊得樂死呢……還是,追着她打呢?

慧曉想象不出來。

徐爸爸忽然沖她眨巴了下眼睛,慧曉一愣,就聽他說:“也順便看看這邊的新開的樓市吧。”

徐緒的臉終于徹底黑了下來,扔下拓跋,誰也不看就往房間裏走,還在地板上摔了一跤,走到門邊,沒來得及止步拐彎,又在門框上撞了一下。

拓跋看看徐爸爸,小跑着扭到門口,用腦袋頂了幾下門,無果,可憐兮兮地嗚嗚嗚低叫。

可惜長得不夠大衆,怎麽悲情都像在搞笑。

司機很快送來幹淨的衣服褲子,徐爸爸終于重新恢複了整齊威嚴的形象——其實在慧曉看來,他穿浴袍也很有霸氣的,假如那個衣服不那麽緊繃下擺不那麽長的話。

徐媽徐爸于是出門找酒店安頓自己,慧曉很想跟着出門,幫找長輩安頓順便回家跟父母報個備——唐慧駿那天一接她電話就開始數落了,聽到說是跟徐緒一起出去的更是開口大罵。

徐媽媽和徐爸爸對視一眼,攔住她:“好孩子,徐緒脾氣擰,我們自己找地方住就好了,主要是……你們年輕人,思想上好溝通,有空就多勸勸他。”慧曉只得暫時作罷。

這種事情,擱誰身上都受不了,何況徐緒這樣驕傲的人。

徐爸爸嘆了口氣,扶着她往電梯間走。

房間裏很快只剩下她和拓跋,徐緒仍然躲房間不出來。

慧曉看了拓跋一眼,見它沒什麽威脅的樣子,小心翼翼地走過去敲門。徐緒在裏面一點兒聲音都沒有,死一般的寂靜。

慧曉想起徐爸爸說的“過剛易折”忽然有種不好的預感,用力捶起門來:“徐經理,徐經理!你不要想不開,等過幾個月手術做完,眼睛就能好了!真的,醫生都那麽說!”

拓跋被這聲響刺激到,唬得毛發豎起,蹭蹭蹭後退伏低身子,從蓬亂的毛發中發出危險的噴氣聲。

雖然看起來就像只詭異的魔法大拖把在發飙,但慧曉知道,那長得看不出是屁股還是腦袋的地方有一口鋒利的犬牙。而且,大型犬不弱的體型威力也明擺着。

慧曉用餘光注意着它,敲門的頻率越來越低,眼淚都要掉下來了。她試探着叫了聲“小狗狗”,被拓跋驚天動地地反駁回去後,咬着牙,盡量減少動靜,閉着嘴巴用背脊去撞門。

“嘭——”“嘭——”,一下兩下三下,就在拓跋撲上進攻的來前幾秒鐘,門打開了。

慧曉一個沖鋒戰鬥機的姿勢直接沖進門,一直沖到床邊兩手按着床墊才勉強止住腳步,拓跋撲到站在門邊的徐緒身上,瘋狂地甩動似乎是尾巴的毛發。

不過這樣一看,又覺得它全身都長滿了尾巴似的。

徐緒給它的重量撲到了門邊上,眼睛有點兒發紅,臉色陰沉沉的。

慧曉從床墊上起來,心裏很想去把狗拉開,但又害怕被咬,猶豫着站在一邊。

徐緒拍了拍狗頭,看都沒看她一眼,扶着牆壁出去拿狗糧,開櫃子門的時候,手指還是撞在了櫃門上。

慧曉一動也不動的看他,徐緒盯了自己的手半晌,慢慢說:“唐慧曉,你回去吧。”

慧曉下意識地搖頭,他又說:“現在舍不得了?叫聲爸爸就能白拿一套房子,開心吧?”

拓跋跟着發出一聲“嗷——”的低吼,狗毛甩動,盡顯大型匈牙利犬的兇悍本色。

慧曉臉漲得通紅,低下頭不吭聲。

徐緒蹲得累了,幹脆坐在地板上,聲音不高,語調卻有些諷刺:“走啊。”

慧曉沒動。

徐緒笑起來:“還不死心?那過來,賣也要有賣的樣子,召之即來呼之即去總會吧?”

慧曉只覺得耳朵發懵,全身都在顫,眼淚在眼眶裏打了半天轉,卻死活沒掉下來。

徐緒抓了下拓跋的長毛,露出它深棕色的眼睛和有點兒濕濕的鼻頭,修長的手指上還有點兒擦傷的痕跡。掌心一條條,分布着幾條褐色的細痂。

慧曉吸了下鼻子,又聽他說:“就是我的狗,也不随便亂吃陌生人給的東西。”

她猛地轉身,開門奔出去,走到一半發現包沒拿鞋沒換,眼淚終于還是沒控制住。慧曉沖回來抓起包,一邊用胳膊抹眼淚,一邊飛快地穿上鞋,在拓跋奔放的吠叫聲中沖下了樓。

小區裏陽光裏明媚,桂花正開得茂盛,漫天漫地都是熏人的香氣。

唯有那暴戾的狗叫聲,顯得與周圍環境異樣地違和。

慧曉忽然想起徐緒穿着淺色睡衣,慵懶地靠在灑滿晨光的玻璃門上打雞蛋的那個早晨,也是一樣的陽光滿地,生機盎然。

那時候,夏天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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