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為我好、為我好……
為我好、為我好……
令阮安棠沒想到的是,在他處理好工作,打算提前去機場接越郗時,突然收到了本應在飛機上的越郗發來的消息。
越郗說他改簽了航班,回來的早了一些,并給阮安棠發了個地址,邀請他在這裏見面,他有重要的事要和阮安棠說。
阮安棠看看那地址,總覺得眼熟,在地圖軟件上搜索之後才想起這裏不正是他當初和越珏見面的餐廳?他有些疑惑,但并未多想,或者說,他的想法完全跑偏了。
畢竟這家餐廳在Y市頗有名氣,最重要的是環境清幽,很适合情侶約會或者談商業合作。阮安棠其實對越郗的想法有些預感,如今越郗這不合常理的舉動,很難不讓他認為是放下過去的越郗終于打算向自己求婚了。
“唔……”
想到這裏,阮安棠有些害羞地揉了揉臉,他果斷拉開抽屜,把放着戒指的紅絲絨盒子裝了起來,打算如果越郗要求婚,他就搶占先機吓對方一跳!
在和越郗甜甜蜜蜜談了大半年的戀愛之後,阮安棠終于從原來那腼腆內斂的性子中放開了一些,對待戀人時更是會展現出幾分活潑模樣。
等阮安棠抵達包廂時,越郗早已不知道在那裏等了多久。
阮安棠進門時先飛速打量了一下周圍環境,在發現沒有多餘的裝飾之後有些失望,也隐隐明白自己可能想錯了——畢竟此時越郗的臉上沒了那一如往常的溫柔笑容,面無表情的模樣将英俊五官的攻擊性暴露無遺,令人看起來有些發憷,原本圓潤的小狗眼也帶了幾分淩冽光芒。
“阿郗?”
阮安棠心中莫名湧起了不祥的預感,但他太想念越郗了,便下意識地要往對方跟前湊,去讨一個吻。
卻不料越郗移開臉,避過了這個吻。
阮安棠臉色煞白。
他嗫嚅着唇,正想說什麽,便聽到越郗讓阮安棠在對面落座,說是有東西要給他看。
阮安棠照做,狐貍眼一眨不眨地盯着越郗,他看到越郗從手邊的黑色旅行包中接連掏出了很多件東西,很多件似曾相識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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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編織粗糙的手鏈,有湖邊撿來的心形石頭,還有兩人一起拼過的樂高碎片,一起玩過的游戲卡帶,一起讀過的推理小說……
阮安棠對那本推理小說的記憶非常深刻,那本來是越郗送自己的書,在翻開第一頁時便發現上面用鉛筆圈出了兇手的名字,他震驚之餘有些郁悶,氣鼓鼓地譴責越郗的壞心眼,卻看越郗笑着說那只是開個玩笑。
“我也沒讀過這本呢,我們一起看怎麽樣?”
那還是他們沒有捅破窗戶紙的暧昧時期,兩人先是肩并着肩一起看,不知不覺間,阮安棠便歪到了越郗的懷中,被對方半摟着。他當然是故意的,緊張得身體都發僵,卻很快感受到了不屬于自己的另一份激烈心跳,那時阮安棠便明白,原來越郗和自己一樣。
他們用一個下午的時間看完了那本推理小說,看到結局時,極為驚愕地發現兇手居然真的是越郗随手圈出來的人,兩人面面相觑,同時展顏大笑。
那日午後的陽光很好,不過于灼熱,不過于耀眼,惬意而舒适,就像是兩人相處時的每一分每一秒。在那之後,他們很快就向彼此表達了心意,越郗先開的口,阮安棠欣喜到熱淚盈眶,拼命地點頭答應。
那時的他們從未想過自己會經歷長達八年的分離,更不會明白未來還有那麽多波折和陰差陽錯。
阮安棠盯着那些東西,往日的記憶一一浮現在腦海,熱意漸漸浮上眼眶,水意在狐貍眼中蔓延。
他此時已經明白了些什麽,但越郗卻還嫌不夠似的,又在桌子上放了兩樣東西——一張越郗的側畫像,和一張寫着情詩的信箋。
畫風也好,筆跡也罷,都和阮安棠的一模一樣。
“我現在應該叫你什麽?”
越郗望着阮安棠淚眼朦胧的模樣,那副強壓情緒的神色讓他不用質問不用探究,便已經明白了事情的真相——那讓他不想承認的真相。
越郗的臉上浮現了一個諷刺的笑容,卻怎麽看都透露着苦澀:
“Tang?唐惜?阮安棠?……還是,糖糖。”
在翻完那個木箱中藏着的“寶貝”之後,越郗其實已經對內心的猜測篤定了八成。
他沉着臉走出別墅,保镖們完全無法理解本來溫柔好說話的雇主弟弟怎麽一會兒不見便成了副陰沉模樣,越郗将別墅、山林、湖泊……一切都甩在身後,來到了附近的城市,找了家手機維修店便意圖修理手機,最不濟也要提取出裏面的視頻和圖片資料。
越郗想要獲得切實的證據去找阮安棠攤牌,但店家卻說時間太久損毀的也太嚴重,他只能嘗試修複,修複時間不定。
向來耐心的越郗在等了兩天之後實在等不下去了,又覺得這行為屬實沒有必要,他直接去問阮安棠,對方還能打死不認賬不成?
……如果阮安棠真的無論如何都不承認自己的身份,那越郗便會覺得,有很多事,沒有必要再繼續下去了。
還好,阮安棠雖然讓他屢次失望,但并沒有做到讓越郗完全死心的地步。
“對不起阿郗,對不起……”
阮安棠在察覺越郗神色不對時便隐隐意識到了什麽,那些充滿美好回憶的物品被當作審訊道具一般拿出,讓他難過到了泣不成聲的地步。
他再怎麽經歷風雨都改不掉愛哭的本質,但此時阮安棠的眼淚更多是出于欺瞞心上人的羞愧,以及一種莫名的恐慌。
當然,阮安棠明白眼淚不能解決問題,他在泣聲連連道歉之後,便強壓下過于起伏的情緒,盡量冷靜下來,用還算清晰的條理邏輯,将所有事實真相和盤托出。
比如他一見到越郗便明白未婚夫就是自己苦苦尋找的初戀,查了資料後才得知對方失戀忘了自己,便只好隐瞞身份,想方設法接近對方。
比如他得知越郗失憶是因為創傷障礙,便寧願對方再也想不起自己,也不願暴露身份,讓越郗努力去接觸可怕的記憶。
當然,阮安棠還是隐瞞了一些事情,比如他和越珏的“共識”,因為他察覺到越郗并沒有恢複記憶,便不想把那些可怕的猜測也一起說出來讓他自責。
但阮安棠不說,越郗就不知道嗎?
在确定阮安棠的身份之後,所有線索,所有疑惑便都被解開了。越郗猜出了阮安棠和越珏瞞着自己私下見面的原因,那個自己最讨厭的原因。
“在阮安冉假扮成糖糖接近我的時候,我曾對他說,這世上我第二讨厭的就是被欺騙。”
在沉默良久後,越郗輕聲道:
“阮安冉問我最讨厭什麽?我回答他,我最讨厭的是,別人打着‘為我好’的名義将我蒙在鼓裏,像個傻子一樣耍得我團團轉。”
阮安棠一直羞愧到深低的腦袋猛地擡起來,他慘白着臉,用着近乎懇求的目光看向越郗,卻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越郗像是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一般,喃喃道:
“發生意外那年,我從醫院中醒來,本以為只是普通一天,卻接連聽到了無數噩耗。我最初根本沒有相信,只以為這是家人開的玩笑,等真正回過神來,便到了母親下葬那日。
“我百般懇求父親,他也沒有允許我親眼去見母親的最後一面,那時我不懂為什麽,只能在葬禮上看着母親被封死的棺椁發呆,後來才在傭人的議論聲中得知,原來母親死的太過慘烈,連最優秀的入殓師都做不到完全恢複原狀,父親是為了我好,才不讓我去看。
“既然是為了我好,那就沒辦法了。”
越郗突然笑了起來,只是笑着笑着,淚水奪眶而出,打濕了他俊朗的臉龐,他明明嘴角還在上揚,眼尾仍在上勾,但傳達出的情緒,卻是無止境的悲怆。
他的聲音開始顫抖,但仍在輕聲說着:
“但很快,我發現這種‘為我好’的情況越來越多。沒收了我所有相關的私人物品,是為我好;把我關在別墅一個月不許出門上學,是為我好;不允許我再踏入那片山林祭拜母親去世的地方,是為我好……在很長一段時間裏,他們不讓我接觸到任何刀具利器、槍械模型,甚至是綁人時會用到的繩索,因為他們怕我接觸到和綁架有關的東西會刺激到恢複記憶。
“醫生說我很幸運,我忘掉了最可怕的畫面,不會産生任何的心理陰影。父親和哥哥将之奉為至理箴言,要求我全面回避一切,似乎只有這樣,我才能一直保持開朗的模樣。
“我不想讓他們傷心,所以答應了。但那時我每晚都難以入眠,在床上輾轉反側的時候,我總是在想——失憶真的是件好事嗎?為了抹消陰影,就要用更多的陰霾去代替嗎?我如今感受到的這些冠以‘為我好’名義的行為,真的沒有給我帶來更大的痛苦嗎?”
說到這裏,越郗再次陷入了沉默,他看着已然淚流滿面卻不敢靠近的阮安棠,看着這個把自己從名曰“為我好”的地獄中拯救出來,卻又在不知不覺間把自己再次推入墜落的人。
越郗拿出手機,打開了那份看過千百次的雲文檔,那份字裏行間都滿是甜蜜的日記在此時的場景中竟只剩下了諷刺的作用。
“就在我一如往常地失眠時,我無意間打開了一個鮮少使用的筆跡軟件,發現了這篇文檔。我不知道那個連手機卡都沒插入,更別提WIFI流量的手機是怎麽把日記上傳的,但我也并不在意,因為我的全心全神,都被日記的內容所吸引住了。”
對于那時茫然無措到幾近自暴自棄的越郗而言,這本日記,無異于新生和希望。
他在日記中看到了那本應晦暗的記憶中閃閃發光的一面,他得知自己忘掉的不僅有恐怖和痛苦,也有幸福和甜蜜。
他并非一無所有,他失去的記憶并非一無是處。
在讀完日記之後,越郗便陷入了愛情,很難說他愛上的是日記中的糖糖,還是他得到卻失去的記憶和情感。有很多人說,對一個只存在于文字中的人執着到如此程度,越郗怕不是得了什麽精神病,但他為之執着的,也可能是“糖糖”背後所代表的已然失去的自由。
越郗真的讨厭死了越邦和越珏打着為自己好的名義做出的所有事情!他甚至想要為之尖叫發狂歇斯底裏!妄圖破壞毀滅反抗!
可那是愛着他的,他也愛着的家人們啊,越郗怎麽能讓他們傷心?無論是他的教養,還是他的性格,都不允許越郗那樣做。
然而日記的出現,就像是在越郗快被鐵鏈鎖滿的心髒處打開了一個缺口,他開始有名正言順的理由去争取自己失去的記憶,再不濟,尋找到記憶中有過的人也行。
越邦和越珏當然不同意,但是越郗這次卻固執的要命,愛情是世界上最神秘的存在,它可以讓一個理智的人變得瘋狂,而越郗也當然可以打着愛情的名義變得不再理智。
所以那時的他每周都固執地前往故地守株待糖,即便是進不去山林也無所謂,可是糖糖從未出現過,留給越郗的只有失望。
但在失望之餘,在多次研讀了日記之後,越郗發現,自己從最初的借口,變為了真正的愛意,他真的愛上了糖糖,為之魂牽夢萦,為之輾轉反側。
這份深摯愛意持續了整整八年的光陰,若沒有阮安棠的出現,也許會一直存在下去。
可越郗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阮安棠正是糖糖,他愛的自始至終是同一個人,而他付出的愛意也并非徒勞無功。
就像他曾經幻想過無數次的借口一樣,阮安棠真的是因為無可奈何才不來找自己的,或者說他一直在找自己,只是兩個人不斷錯過而已。
而一經重逢,阮安棠即便費盡心力也要回到自己身邊,他們成功破鏡重圓,他們突破了時空的阻礙,解決了家人和生活的所有麻煩,等待在他們面前的,就只有幸福而已了。
可這份幸福,就像是美玉中的裂痕,像是美食中的蚊蟲,像是美夢中的真實,讓人在割舍不下的同時無法全盤接受,覺得膈應,覺得惡心。
也許他真的是病了。越郗苦笑。早在八年前,他就被人為制造出了一種打着“為我好”旗號的應激疾病。
明明知道阮安棠是那般深愛自己,明明懂得阮安棠的所作所為都出自善意,但越郗卻發自內心地感到抵觸。
以往在看到阮安棠淚眼朦胧的模樣時,越郗總是想把他抱在懷裏吻去那些淚水,但如今,他卻只想忍着心疼離開,眼不見為淨。
我需要冷靜一下。越郗想。安棠他……糖糖也需要冷靜。
在最後,越郗拿出了那個已經被灰塵浸滿,再也洗不幹淨的紅色盒子,那裏面裝着八年前他親手打磨出的求婚戒指,但此時他已經不想打開,便僅僅放在了桌面上。
和那些充滿甜蜜回憶的物品一起。
“那就這樣吧。”
越郗站起身來,對着阮安棠道。
“什……麽?什麽意思……?”
阮安棠呆呆地仰臉望向背對着窗戶的越郗,背光的狀态讓他無法辨認眼前人的任何表情。
越郗眉眼微斂,淡聲道:“我們彼此之間先冷靜一下吧。”
說罷,越郗便不顧阮安棠的挽留,快步離開了包廂,就連他的背影都顯出了一絲冷漠。
被甩開胳膊的阮安棠怔怔地坐着,發生了太多事,混亂的大腦已經讓他無從處理眼前的境遇。
他的內心被各種紛雜的情緒所充滿,對越郗的心态和愧疚,對自身的厭惡和後悔,但這一切都比不過越郗離開時留下的話産生的影響。
那就這樣吧?
我們彼此之間先冷靜一下?
這是什麽?阮安棠試圖負隅頑抗,但他根本不用問就能明白,在他看過的所有和戀愛相關的文本中,這兩句話只有一個意思。
——分手吧。
越郗不直接說出這三個字,也許是他最後的溫柔。
可是……
可是……
可是我絕不答應!!
阮安棠知道自己做錯了事,也明白自己應該受到懲罰,但懲罰絕不包括分手,他可以為越郗做任何事情,但絕不能眼睜睜地看着越郗再次離開自己。
他已經受夠了和愛人的分離。
阮安棠猛地站起身來,想要沖出包間去追回越郗,他還沒想出要怎麽道歉,但他一定會拿出最大的誠意。
卻沒想到這時,阮安棠感到眼前一黑,天生體弱的毛病似乎在此時再次出現,他感到大腦一片昏沉,渾身無力地再次跌坐在椅子上,意識漸漸散去。
但在意識完全消失之前,阮安棠驚愕地發現,和從前因情緒震動而導致的昏迷不同,這次他疼的不僅有頭部和心髒,還有無止無盡的腹痛。
或者說,腹痛也許才是這回引起阮安棠昏迷的真正原因。
越郗慢慢地走出餐廳,直到跨出大門,也沒聽到挽留的聲音,更別提追逐的背影。
俊朗的面容上仍是冷淡,但苦澀卻在心底蔓延開來。
理智和情感交織糾纏,最終情感難得占了上風,讓他義無反顧地離開了餐廳,離開了這條街,離開了Y市。
也因此,越郗并沒能聽到他離開後餐廳的動蕩慌亂,以及救護車尖銳的鳴笛音。
這章寫的我好難過哦